“我觉得不可能。”卡列伦回答,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这一刻,斯托姆根拿定了主意。

  “卡列伦,”他突然说,“我要就此起草一个声明,呈交你来批准。但我保留就此事继续纠缠你的权力,一旦发现机会,我会尽全力去弄清你的秘密。”

  “我很明白,”监理人说,轻轻笑了一下。

  “你不介意吗?”

  “一点儿也不。但我划了条线,排除核武器、毒气或任何可能损害我们友谊的方式。”

  斯托姆根纳闷,是不是卡列伦知道了什么?在监理人善意说笑的背后,他察觉出了理解的信号,或许,那甚至是一种鼓励。谁知道呢。

  “这让我很高兴,”斯托姆根用尽量平稳的音调回答。他站起身,像以往那样合上提箱盖。他的拇指摸到了锁环。

  “我马上就去写那个声明。”他又重复了一遍,“今天晚些时候用电传机传给你。”

  他一边说,一边按下按钮。他明白了,所有的恐惧都是多余的。卡列伦的感觉并不比人类敏锐。监理人丝毫没有察觉,因为他说“再见”并念出那熟悉的开门密码时,声音没有任何变化。

  但斯托姆根还是有种从百货店偷了东西,在店内监控员的眼前走出去一样的心理。直到那光滑的墙面在身后闭合,他才松了一口气。

  “我承认,”凡·瑞伯格说,“我的有些推测并不成功。现在你看看这个怎么样?”

  “我必须听吗?”斯托姆根轻叹一声。

  瑞伯格并没在意。

  “实际上这并不是我的主意,”他谦虚地说,“是我从切斯特顿的小说里得来的。假设超主隐瞒的事情恰恰是他们没什么可隐瞒的呢?”

  “这听上去有点儿复杂,”斯托姆根说道,稍稍提起了一些兴趣。

  “我的意思是,”凡·瑞伯格急切地说,“我认为形体上他们跟我们人类一样。他们发现我们能容忍被一种我们想象的——比如,外星人或者超级智慧的生物统治。但人类就其本身而言,不能被同种类的生物所主宰。”

  “非常独到,跟你以前的那些理论一样,”斯托姆根说,“希望你给这些作品编个号,好让我一个个记住。这次的缺陷是——”话说到这儿,亚历山大·温莱特被引进门来。

  斯托姆根不知他在打什么算盘,也不知温莱特是否跟绑架他的那些人接触过。他对此有所怀疑,因为他相信温莱特真心实意地反对暴力。在他运动中的极端分子已经声名扫地,会销声匿迹很长时间。

  自由团的首领认真听着那份声明的草案。斯托姆根希望他喜欢这个姿态,那是卡列伦的主意。不到十二个小时之后,地球人就会都知道这个为其孙子辈所做的承诺。

  “五十年,”温莱特思忖着,“要等这么长时间。”

  “对人类来说长,对卡列伦来说则不然。”斯托姆根回答。现在他才意识到超主采取了一个十分巧妙的解决方案。这让他们有足够的喘息空间,同时给自由团来了个釜底抽薪,让他们无法立足。他并不认为自由团会乖乖服输,但他们的地位会被严重削弱。温莱特想必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五十年后,”他痛苦地说,“破坏已经造成。记得我们曾有过独立的人都死了,人类早已忘记了他们的传统。”

  空话,无谓的空话。斯托姆根想。为了这些空话,人类曾不惜奋战牺牲,但今后他们将再也不会为言辞而斗争,甚至死亡。世界会由此变得更好。

  看着温莱特离去的背影,斯托姆根想,不知日后自由团还会惹出多少麻烦。但想到这些麻烦都留给继任者了,他的心情又轻松了一些。

  有些东西只能由时间来治愈。恶人会被消灭,而对受到迷惑的好人就什么也不能做。

  “这是你的提箱,”杜瓦尔说,“还跟新的一样。”

  “谢谢,”斯托姆根回答,还是仔细查看了一下,“现在你该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了吧,下一步我们该做什么?”

  物理学家若有所思。

  “我弄不明白的是,”他说,“我们就这么容易搞到手了。现在我要是卡列——”

  “可你不是。言归正传吧,说说我们发现了什么?”

  “唉,你们这些感情冲动的北欧人!”杜瓦尔感叹道,“我们做的就是一个低功率雷达装置。除了高频率的无线电波,它还用了远红外波,实际上,我们确信没有任何生物能够看到它,无论它的眼睛构造多么奇特。”

  “你就这么有把握?”斯托姆根问,对这种技术问题一下子来了兴趣,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

  “是的,我们并无完全把握,”杜瓦尔勉强承认说,“但卡列伦是在普通光线下看你的,对吧?这就是说,他的眼睛的光谱范围跟我们的差不多。不管怎么说,这仪器生效了。我们证明你那个屏幕后面有一个大房间。屏幕的厚度三厘米左右,后面的空间至少十米见深。我们没有测到远端墙体发出的任何回波,我们不敢使用更高功率的雷达,所以也没指望测到什么。不过,我们还是有收获的。”

  他递过来一张相纸,上面只有一条波形线,其中有一处扭结起来,像微弱地震的波形图。

  “看到这个扭结的地方了?”

  “看到了。那是什么?”

  “正是卡列伦。”

  “老天!你敢肯定?”

  “一点儿错都没有。他坐着,或站着,或者在干其他什么,大概在屏幕后面两米远的地方。如果仪器的辨析力再好点儿,我们或许能测算出他的个头。”

  斯托姆根盯着那根模糊而曲里拐弯的线条,心情很是复杂。直到如今都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卡列伦确有物质实体,眼下的证物也不太直接,但他仍然毫无疑虑地接受了。

  “我们做的另一件事是,”杜瓦尔开口道,“计算那屏幕在普通光线下的透光性。我们对此有个合理的想法,十有八九的把握,就算有一分错也无关紧要。你会发现,真正的单向玻璃并不存在,这只不过是光线布置的问题。卡列伦坐在黑暗的房间里,你在明处,就这么简单。”杜瓦尔嘿嘿笑了,“我们这就把它改变一下!”

  他用魔术师变出一窝小兔子的架势,走到书桌那儿,拖出一个巨大的闪光灯。它的一端向外散开呈宽大的喷嘴状,整个家伙就像一支大口径短枪。

  杜瓦尔咧嘴一笑。

  “不像看上去那么可怕。你只管把喷嘴抵住屏幕,扣动扳机就行。它会发出强光,持续十秒钟,你这会儿就可以摆动它,扫视那个房间,好好看看。所有光线会穿过玻璃,把你的朋友照个全身发亮。”

  “不会伤害卡列伦吧?”

  “如果你先对准下面,从下往上扫就不会。这让他眼睛有时间适应。我觉得他的眼睛跟我们一样,会做保护性反射的。我们不希望把他照瞎了。”

  斯托姆根犹疑地打量着这件武器,用手掂了掂。几周以来他的良心备受煎熬。卡列伦对他,除了偶尔说话惊人地直率以外,一直以毋庸置疑的友情相待。现在他们相处的时间就快到头,他不希望发生任何破坏友情的事情。不过,他已经警告过监理人了,斯托姆根相信如果卡列伦自己能做主,他可能早就现身了。现在,这一决定已经为他量身定做好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结束的时候,斯托姆根要一窥卡列伦的那张脸。

  当然,如果卡列伦真有一张脸。

  斯托姆根最开始有过的那种紧张感早已消失。卡列伦只是在不停地说,时而编织出一些复杂难解的句子。斯托姆根曾一度将其看作卡列伦所有天赋中最出色、最令人意想不到的部分,现在看来也没有多了不起了,他知道,这就像监理人的大部分能力一样,纯粹是智能的计算结果,不是什么特殊天分。

  卡列伦放慢思考以便适应人类的语速,腾出空来遣词造句,要多少有多少。

  “你和你的继任没必要担心自由团,就算它从目前的败局中恢复元气也没关系。上个月它非常安静,虽然还会东山再起,但几年之内没有什么危险。实际上,有了它才能知道你的对手时刻在做什么,这一点非常重要,因此,自由团是个非常有用的组织。要是它遭遇财政困难,我甚至还可能出钱资助。”

  斯托姆根时常无法分清卡列伦是不是在开玩笑。他保持一脸的冷漠,继续往下听。

  “很快自由团就会失去另一个抗辩的理由了。这几年来,对你所持的特殊立场有过大量的批评,它们全都有些幼稚。在我管理地球的最初阶段,你的立场对我非常有价值,但现在,世界正按照我所计划的路线前行,这种中间人的角色就可以中止了。往后,我不再同地球进行直接联系,秘书长的职责也恢复到原来应有的状态。”

  “五十年内会出现很多危机,但都会过去。未来的格局已十分清晰,有朝一日所有的困难都会被遗忘——甚至像你们这样拥有长久记忆的人种,也会遗忘。”

  最后这句话带有一种特殊的强调意味,让斯托姆根立刻僵在了椅子上。他清楚卡列伦从未出现过口误,言语闪失几率可以用小数点后很多位计算。但现在没有时间提问——显然也不会得到回答——卡列伦又一次换了话题。

  “你一直在问我们的远期计划是什么,”他继续说,“创建世界联邦,当然了,不过是第一步。你会活着看见它的成立,但变化很难察觉,很少有人注意到它的来临。随后是缓慢的巩固期,等你们人类变得适合接纳我们,我们承诺的那一天就来临了。我很遗憾,那时候你已不在世了。”

  斯托姆根大睁双眼,但他凝视的是黑暗屏幕后面的远处。他也在遥望未来,想象着自己无法看见的那一天,超主的巨大飞船终于在地球着陆,向久候的人们打开舱门。

  “到那天,”卡列伦继续说,“人类会有一种只能称作‘心理中断’的经历。这不会造成永久性损伤,那个时代的人要比他们的爷爷辈更稳定一些。我们会一直是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他们见到我们时,不会像你们见到我们那样大惊小怪。”

  斯托姆根从未见过卡列伦如此沉湎于冥想,但他也不觉得奇怪。他相信自己对监理人性格的诸多侧面只略识一二。真实的卡列伦未被世人所知,或许无法被人类所知。斯托姆根再次感到监理人的真正兴趣在其他地方,统治地球不过占用了他一部分心力,不用花费太多,就像三维棋大师玩普通的跳棋一样。

  “然后呢?”斯托姆根轻声问。

  “然后我们就可以开始做我们的正事了。”

  “我常想那到底是什么。世界整合和人类文明化只是一种手段,总有结束的时候。我们或许可以走出去,进入太空,看看你们的宇宙——或许我们可以帮助你们完成某种艰巨任务?”

  “你可以这么说,”卡列伦说。这时,他的声音带了一种明显但难以解释的悲伤,这让斯托姆根感到莫名的不安。

  “但是,假如最后你在人类身上做的试验失败了呢?这种事情我们了解,跟原始人部落打交道就是这样。你们也有失败的时候吧?”

  “有过,”卡列伦说,声音很轻,斯托姆根几乎听不到,“我们也失败过。”

  “那你们怎么办?”

  “我们等待,然后再从头来。”

  沉默持续了大概五秒钟。卡列伦再开口时,出言之意外,让斯托姆根一时没反应过来。

  “再见,雷吉!”

  卡列伦把他耍了!大概现在已经太晚了。斯托姆根只愣了一下,然后,他迅速而熟练地抽出那支闪光枪,把它抵在玻璃上。

  松树林一直延伸到湖畔,只在岸边留出几米宽的一条草地。

  每天晚上,只要天气还算暖和,九十高龄的斯托姆根都会沿这条小径往码头那边散步,看着日光在水面上渐渐散去,然后在森林送来寒夜的冷风之前回到他的房子。这简单的仪式化散步给了他很多满足,只要体力允许,他会一直做下去。

  远处湖面上,有个什么东西从西边飞来,飞得很低,很快。这块地方不常见到飞机,如果不算那每小时一班的跨极地班机。班机不分昼夜在头顶上飞过,但从没见过飞机出现,只偶然见到它留在同温层蓝色背景上的气体尾巴。这是一架小型直升机,直冲他飞过来,目的十分明确。斯托姆根扫视了一下湖岸,看到自己无处可逃,只得一耸肩膀,在码头前端的一张木椅上坐下。

  那记者过于谦恭的样子让斯托姆根有些吃惊。他几乎已经忘了自己不但是个老资格的政治家,而且,在他的国家以外,还算得上是个神秘人物。

  “斯托姆根先生,”造访者说,“我很抱歉打扰你,我们刚听到一些有关超主的消息,希望你愿意就此事谈谈看法。”

  斯托姆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过了这么多年,他仍然跟卡列伦一样讨厌“超主”这个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