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他说,“我不能再做任何补充,为别处的那些报道添枝加叶了。”

  那记者专注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好奇。

  “我认为你可以。我们听说了一个非常奇特的故事,大约三十年前,科学部的一个技师为你制造了一个非常特殊的装置。我们希望你能给我们讲讲这件事。”

  斯托姆根沉默了一阵儿,他的思绪回到了过去。秘密被人发现,对此他并不惊讶。实际上,它竟然隐藏了如此之久,这才让人感到吃惊。

  他站起身来,沿着码头往回走,记者在几步之外紧跟着他。

  “那个故事确有其事,”他说,“我最后一次造访卡列伦的飞船时,随身带着一些仪器,希望能见一见监理人。这件事做得很蠢,不过呢,那会儿我刚六十岁。”

  他自嘲般地笑了一下,然后接着说:“这故事不值得你跑这么远。你知道,那玩意儿没起作用。”

  “你什么也没看到?”

  “没有,什么都没有。恐怕你还得继续等下去,但毕竟只剩下二十年了!”

  还有二十年。不错,卡列伦是对的。到那时,世界就准备就绪了,而三十年前他对杜瓦尔说出同样的谎言时,世界还远远没有准备好。

  卡列伦信任他,斯托姆根也没有背叛自己的忠诚。他确信卡列伦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计划,预见到了他最后行动的每一瞬间。

  当那束光投射在巨大的椅子上,那里已经空空如也!他急急地晃动着光柱,生怕已经来不及。等他看到一扇两人多高的金属门时,它也一下子关上了,不快也不慢。

  是的,卡列伦信任他,不希望他在余生中长夜难眠,被一个无法解释的谜团所煎熬。卡列伦不敢违抗在他之上的未知权力(是否与他同属一个种族呢?),但他已尽力而为了。如果他曾违背律令,他们也无法证明。斯托姆根知道,这最终证明卡列伦喜欢他,尽管这可能像一个人喜爱他忠实而又聪明的狗,但其真心程度却也毫不逊色,这是斯托姆根一生得到的最大满足。

  “我们也失败过。”

  是的,卡列伦,是这样。在人类历史初期就遭遇了失败的是你们吗?那的确算得上一次失败,斯托姆根想,那失败的回声传彻一个个时代,搅扰着不同种族人类的童年,五十年后,你们能够战胜世上的所有神话和传说吗?

  斯托姆根知道,不会有第二次失败了。

  两个族类再次相遇时,超主将会赢得人类的信任和友谊,甚至相认带来的震惊也不会破坏这一切。他们会一同走向未来,那些被未知的灾难所暗淡的过去将永远消失在史前时代幽暗的通道中。

  斯托姆根希望当卡列伦再次来地球闲游时,能到这片北部森林看一看,在他的第一个地球人朋友的墓前稍作停留。

  

第二部分 黄金时代

05

  “就在今天!”各家电台以上百种语言传送着消息。

  “就在今天!”上千家报纸刊出这样的头条。

  “就在今天!”摄影记者们满脑子想着这句话,一次次检查设备,他们已经聚集在卡列伦的飞船将要降落的巨大空场上。

  现在,只有一艘孤零零的飞船悬停在纽约上空。实际上,整个世界刚刚发现,人类其他城市上空的那些飞船从不存在。一天以前,伟大的超主舰队四散无踪,就像晨露时分的雾气,消失得一干二净。

  那些来往于太空深处的补给船真真切切,而一辈子都高悬在地球大部分都市上空的银色云团不过是一场幻象。没人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现在看来,那些飞船不过是卡列伦自己那条船的影子。这绝不是简单的光影游戏,因为它们也骗过了雷达,而且一些还在世的目击者发誓说,他们曾听见过舰队穿入地球上空时撕裂空气发出的尖啸。

  这些都不重要。问题的关键是卡列伦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炫耀武力。他已经把心理武器丢到一边去了。

  “船在移动!”这句话顷刻间飞速传出,遍及地球的每个角落。“它朝西面去了!”

  大船以每小时近千公里的速度,缓慢下降到同温层的高度,朝大平原下降,朝向第二个即将永载史册的地点。它顺从地降落在等候已久的摄影机和几千名拥挤的人群面前——这些人倒不如坐在电视机前的几百万名观众看得更清楚。

  庞大的质量本来会让大地绽裂和震颤,但飞船仍被驱遣它在群星中游弋的某种力量掌控着,着陆十分轻柔,就像飞落的雪花亲吻地面。

  高出地面二十米的弧形墙体似乎流动起来,闪着光彩。在平滑光亮的表面,一个大大的开口出现了。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就连摄像机镜头也无法探清,那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

  一个闪着光亮的宽大舷梯从开口处吐了出来,一直伸向地面。它像一块坚硬的金属板,两边带着扶手。上面没有台阶,像是一块又陡又滑的滑梯,让人根本无法正常上下。

  全世界都望向这个洞口,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随后,卡列伦那很少被人听到却又令人难忘的声音从某个隐蔽处飘然而至,他的话完全超乎人们的预料:“舷梯下面有一些孩子,我想让其中两个上来见我。”

  一片静默。过了一会儿,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走出人群,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走上舷梯,走入历史。其他的孩子跟了上去,但船上卡列伦的笑声让他们停住了脚步。

  “两个就够了。”

  两个孩子急于参与冒险——他们的年龄还不到六岁——一下子就跳上了金属滑梯。接着,第一个奇迹出现了。

  他们高兴地朝下面的人群挥手,朝他们焦虑的父母亲挥手——他们的父母好像这会儿才想起那个花衣吹笛人的传说,但为时已晚,孩子们开始快速登上陡坡。不过,他们的两条腿并没有动,接着,人们还看到他们的身体与奇特的舷梯形成了直角。那舷梯自有一种引力,不受地球引力的束缚。两个孩子感到新奇万分,弄不明白是什么东西在把他们拉到上面,随后就消失在飞船中。

  漫无边际的静默笼罩在整个世界上,总共二十秒钟,虽然后来所有人都觉得时间十分漫长。然后,大开口处的黑暗似乎向前移动了一些,卡列伦上前一步走到了阳光下,男孩坐在他的左手臂上,女孩坐在右手臂上,两个孩子在摆弄着卡列伦的翅膀,无暇顾及下面观望的人群。

  这得归功于超主们对人类心理的研究,加上他们经过了多年细心的准备,现场只有少数几个人晕倒。但在世界的某些地方可能还有为数更少的另一种人,他们的心灵并未感到亘古恐怖的拂拭,理智就在转瞬之间将这恐怖永久驱散了。

  没错,羽毛的翅膀、小小的犄角、带刺的尾巴,一应俱全。传说中最恐怖的东西活了起来,脱离未知的过去。现在它站在那儿微笑,古树般伟岸,阳光倾泻在它巨大的身躯上,双臂上坐着两个对它倍感信赖的人类之子。

06

  用五十年的时间去改变世界和人类,足以使两者面目全非,无法辨认。完成这种使命所需要的,是健全的社会工程学知识、对最终目标的高瞻远瞩以及足够的实力。

  超主拥有这一切。尽管目的秘而不宣,但他们显然拥有足够的知识和实力。这实力形式多样,其中很少为命运受超主统治的人们所知。那力量珍藏在他们巨大的飞船中,有目共睹。但除昭示众人的沉睡力量外,还有其他微妙得多的武器。

  “所有政治问题,”有一次卡列伦告诉斯托姆根,“只要施以正确的力量,都能解决。”

  “这听上去实在有点儿玩世不恭。”斯托姆根含混地回答,“就好像说‘强权即公理’一样。在我们过去的年月,使用权力明显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关键的是‘正确’一词。你们从未拥有过真正的力量,或者,没有足够的知识去使用它。所有问题都如此,存在高效率和低效率的处理方式。比如,你们的某个国家的统治者丧心病狂想要反对我,对付这种威胁,最无效的手段是动用以原子弹为形式的几十亿的马力。如果我用了足够的炸弹,问题也就一了百了了。但就像我说过的一样,这是低效方法,哪怕它没有别的缺陷。”

  “高效的解决办法呢?”

  “只需要小无线电发射机那么大的能量,以及一点儿操控技巧。因为决定一切的是力量的使用,而不是力量的大小。如果希特勒无论走到哪儿,总是有人在他耳边低语,或者有个音符一直高声响着,淹没其他所有声音,让他睡不成觉,整日整夜灌进他的脑子,他这个德国大独裁者的日子能长得了吗?手段毫不残忍,你同意吧?分析下来,就结果而言,它与投放一枚氚弹差不了多少。”

  “我明白了,”斯托姆根说,“这种声音躲不了吗?”

  “我的这个——哦,设计,能向任何地方发送声音,如果我觉得理由足够充分的话。因此,我从不会使用过激手段来维护我的立场。”

  这么说,那些飞船只不过是象征物,现在,整个世界都明白了,除了卡列伦这一艘以外,其他全是幻影。

  不过,它们一出现,就改变了地球人的历史。现在,任务已经完成,它们的功绩将世代流传下去。

  卡列伦估计得很准。情绪上的震动很快就过去了,但仍有不少人,尽管自豪地认为自己丝毫没有迷信的思想,却始终无法面对超主中的任何人。这里面有点儿奇怪,无法用理性和逻辑来解释。中世纪时,人们相信并害怕魔鬼,但现在是二十一世纪——难道说,到头来真有所谓的种族记忆这回事儿?

  当然,人们普遍假定超主或者同种类的生物曾与古人类有过激烈冲突,这种相遇一定存留在遥远的过去,而在有记录的历史中找不到它的任何痕迹。还有一个谜,卡列伦不会帮忙解开它。

  超主们虽然已经在人类面前亮相,但却很少离开他们唯一的飞船。或许地球让他们的身体不舒服,他们的个头和翅膀,说明他们来自一个引力小得多的世界。从没见过他们什么时候不戴那条机械结构复杂的腰带,一般认为那是用于控制体重并互相联络的。直接暴露在阳光下会让他们痛苦,连几秒钟都忍受不了。一旦他们必须外出,无论时间长短都得带上墨镜,因此看上去怪模怪样的。尽管他们好像可以呼吸地球的空气,但有时还是带着气筒,偶尔吸上一口提提神。

  他们的超然态度可能完全是身体上的原因。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实际见到过某位超主。没人猜得出卡列伦飞船上到底装了多少。看到他们同时出现时最多不超过五个,但巨大的飞船里也许有几百、甚至几千。

  从很多方面看,超主的露面带来的问题比他们解决的问题更多。他们的来历依然没有弄清,其生物属性也引发出无尽的猜测和思索。他们可以在许多问题上直言相告,但就另一些问题,他们的行为就只能用“神秘”来形容。不过,总体说来,除了科学家,谁也不关心这个。一般的人大概都不愿意碰到这些超主,但还是打心眼儿里感激他们为地球所做的一切。

  按过去时代的标准,这就是乌托邦。无知、疾病、贫困和恐惧实际上已不复存在。战争的记忆就像黎明时消失的噩梦一样,与过去一同隐没,很快就成了所有活着的人经历之外的事了。

  人类的精力直接被引入建设性的渠道,地球的面貌得以重塑。这完全就是一个新世界。那些对前几代人来说已经很不错的城市又被重建,或者由于不再有用而被荒废,当成了博物馆标本。工商业模式已经完全改变,很多城市就这样遭到废弃。生产大部分自动化——机器人工厂为消费者提供源源不断的产品,生活必需品完全免费。人们要么是为了奢求某种高档享乐而工作,要么就什么工作都不做。

  这是一个大同世界。原有国家的旧名字仍在使用,但这不过是为了有个方便的邮政区划。世界上没有人不会讲英语、不认识字、看不到电视或不能在二十四小时内到达地球的另一面。

  犯罪实际上已经消失。犯罪既没有必要,也不可能。谁都不缺少什么,偷窃毫无必要。此外,所有潜在的罪犯都知道超主的监控无处不在。在统治的初期,他们为维护法律和秩序所做的干预十分有效,教训令人刻骨铭心。

  由情感引发的犯罪虽然并未绝迹,但是至少几乎少有耳闻。现在,大多心理问题都已得到解决,人类心智多了一份理性,少了一份感性。前几代人可能会称为恶行的事,现在看来不过是古怪行为,或者顶多算得上有失体统。

  最显著的变化是二十世纪特有的疯狂发展速度放慢了,生活较前几代人更悠闲。虽然有少数人觉得日子过得缺乏激情,但对大多数人来说更平静、更祥和了。西方人重新学会了世界其他地方的人从未忘却的东西:只要不是彻底的懒惰,悠闲地生活绝非罪过。

  不管未来会带来什么问题,时间还是一样轻快前行,从人们手边溜走。现在的教育更为彻底,持续的时间更长。很少有人在二十岁前离开学校,而这时也仅仅完成了第一阶段的教育,经过旅行和体验,拓宽了思想,然后他们在二十五岁时回到校园,再读上三年书。尽管这样,他们日后或许还要偶尔进修几门自己感兴趣的课程。

  人类延长的学习期超过了体格成熟的最初阶段,由此衍生很多社会变革。有些改变是早在几代人之前就必须要面对的,但早期人们拒绝面对挑战,或者假装没必要变革。值得一提的是性的习俗模式——如果之前的单一方式也算是一种习俗模式的话——发生了根本改变。两个发明彻底动摇了传统的根基,讽刺的是,这些发明完全是来自人类,跟超主毫无干系。

  头一个发明是绝对可靠的口服避孕药,第二个发明跟指纹识别同样可信,通过对血液进行极其细致的分析来鉴别新生儿的生父。这两种发明对人类社会造成的影响只能用破坏性三个字来形容,清教徒的褊狭思想残余被一扫而光。

  另一个巨大变化是新社会极大的流动性。完善的航空交通让任何人都能在片刻间前往另一个地方。天空比地上的道路更为宽裕通达,二十一世纪在较大范围内重复了美国建立“车轮上的国家”的壮举,它让世界长了翅膀。

  说翅膀也不确切——普通的私人飞行器和空中客车就没有翅膀,也没有可见的控制台面。连旧式直升机笨拙的螺旋桨也被淘汰。不过,人类还未发现反引力,只有超主掌握这个终极秘密。人类的空中汽车靠的是莱特兄弟理解的那套原理。喷气动力直接作用,辅以形式更微妙的高度控制,将飞行器前推升入空中。无处不在的小型空中汽车打破了人类不同族群的最后界限,这是超主的法律法规所不能企及的。

  更深刻的变化也已发生。这是一个完全世俗的时代。超主到来之前存在于世的那些信仰,只有一个经过净化的佛教派别(它或许是最为严苛的一种宗教)存活下来。以奇迹和启示为基础的宗教信条彻底崩溃。随着教育的兴盛,宗教日渐衰微,但超主一时并未明确立场。时常有人问起卡列伦对宗教的看法,他总是回答说这是个人的事情,只要不妨碍别人的自由就行。

  如果不是人类的好奇心重,旧的宗教信仰或许会再持续几代人。人们知道超主能回到过去,因此历史学家多次请求卡列伦出面平息古代的一些论战。也许是这些问题让他心烦,但更有可能的是,他很清楚自己的慷慨相助会带来什么结果......

  他以永久借用的形式给了世界历史基金会一台仪器。那只是一个电视接收机,带有一个精致的控制器用来控制时空同步。它可能与卡列伦飞船上远为复杂且无人知晓操作原理的机器相连接。只消在控制器上轻轻一按,朝向过去的窗口就打开了。人类五千年的全部历史转瞬间近在眼前。机器去不了更早的时空,屏幕上一片空白,令人沮丧。也许这是自然的原因造成的,也许超主刻意不想让人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