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可能会分散逃跑。”雷吉说,“先爬上冰碛石,再下山。寄希望下到大本营,再三三两两或者一个一个地跑到那边的平原。”

  “这样做很聪明。”让-克洛德同意道。

  “你相信他们会这么做吗,迪肯先生?”帕桑问道。

  “不相信。”

  我在火焰中看着六个氧气罐。在压力的作用下,上面的刻度盘显示大部分氧气罐的数值都达到了极限。“我们现在打算怎么处理这些东西?”我问道。

  “把它们带上。”理查说。

  “可这是为什么呀?”我说,“我们不是要去三号营地接幸存的夏尔巴人吗,然后再跑去绒布寺,或者卓布村,要不就去协格尔镇?”在我刚才提到的三个地名中,只有协格尔镇看起来够大、够远,可用做我们临时的栖身所,尽管沿小路往北走的话,大本营离那里顶多60英里,乌鸦飞行的直线距离则不到40英里。

  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不介意变成一只乌鸦。但就在这时,我又想到了乔治?马洛里掏空的肠子和内脏,不免感到一阵恶心(这并非我第一次感到恶心了),那个伟大的登山家的腹腔里有些种子似的东西,我想,那些东西可能马洛里在弥留之际吃的东西。

  我晃了晃头。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对我们现在的处境毫无帮助。现在,我们围着吸氧装置蹲在地上。

  “……夏尔巴人可能不会借助固定绳索和绳梯逃往四号营地,因为他们知道这些……杀手……可能会将他们逼入死胡同,”J.C.说,“但我们现在的处境也一样。登山探险的事算是结束了,不是吗,理查?现在为什么还将这些笨重的吸氧装置拉到冰川上面去?”

  理查叹了口气。

  “如果我们有机会的话,还必须再次登山。”雷吉轻轻说。

  “为什么?”我问,“你不是还想让我们寻找你的表弟吧?我是说……想想看,拜托了,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我们已经死了14个夏尔巴人,十几个人都死在了那些虐杀成性的屠夫手里。现在的情况都这样了,我们怎么还有心情再去登山?爬上山顶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不是爬上山顶。”雷吉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但是,找到布罗姆利的尸体比什么都重要。”

  “她说得对。”理查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同意了,雷吉冲他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我现在完全搞糊涂了,但我瞥见让-克洛德也点了点头。他的目光游走于雷吉和理查之间。“这次探险的目的根本不只是为你们的家人找到珀西瓦尔的尸体,对吗,雷吉?”

  她咬了咬下嘴唇,在昏暗的星光下,我看到她将嘴唇都咬出血来了。“是的,”她终于开口道,“根本不只是为了寻找珀西瓦尔的尸体。”接着,她又将目光移到理查身上。“你知道为什么必须找到珀西的尸体吗?你知道不让其他人找到他的尸体有多重要吗?”

  “我应该知道。”理查小声说。

  “天哪,”雷吉说,“我们两个的朋友是同一个人吗?是那个签过很多支票的人吗?”

  理查笑了笑。“不过他比较喜欢以黄金作保障。当然是的,夫人。”

  “天哪。”雷吉再次感叹道,手指拂过眉毛,像是感觉很热似的。“我从来没想过你居然……”

  “你们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J.C.说,“不过我觉得我应该提醒你们,那旺?布拉趁着夜色溜走了。”

  理查点点头。“是大约两分钟以前的事儿了。他朝北边大本营的方向走了。也许是逃跑了。”

  “他不是懦夫。”帕桑说。

  “他不是,夏尔巴人就没有懦夫。”理查同意道,“他们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勇敢的,战后很多事情都证明如此。但那旺等人面临的是与他们的信仰相悖,打小就令他们恐惧的怪兽。”

  “你对他们的信仰了解多少,理查?”让-克洛德话语中透着一丝怒气。

  这次是雷吉回答的。“你不知道迪肯上尉成为佛教徒多年了吗?”

  我扑哧一笑。“胡说。理查甚至不愿接受札珠仁波切的祈福。”

  “有些佛教徒是不相信鬼怪的,而且不会敬神拜佛。”理查说。

  我不再笑了。“你没开玩笑吧。”

  “你难道没看到探险期间,你朋友每天都会打莲花座吗?”帕桑问道。

  “看到了。”J.C.说,听声音就像跟我的一样震惊和难以置信。“我以为他在……想问题呢。”

  “我也误会了,”我说,“以为他在计划一天的事情。”

  “如果真是思考日常计划,打莲花座的人是不会小声念‘唵嘛呢叭咪吽’的。”雷吉说。

  “这下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让-克洛德说。

  我坦白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了。J.C.从哪儿学会这种表达方式的?

  “我能问问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浪费时间,只顾着谈论我的信仰问题吗?”理查说,“现在我们必须做出决定,到底是去三号营地召集夏尔巴人,还是先逃走再说,或者跟许多夏尔巴人一样,往北走,然后我们五个人再赶去北坳?别被那些拿着鲁格尔手枪的雪人抢先了。我们还可以沿山谷一路逃亡,怎么样?”

  “我有一个问题,理查。”

  “什么,让-克洛德?”

  “你什么时候变成佛教徒的?”

  “1916年的7月份的时候。”理查说,“但算你们走运,我只能算半个佛教徒。如果我有机会手刃那些杀害我们夏尔巴人朋友的凶手,我绝不会心慈手软。你们可以说我是个假和尚。”

  在不到二十四个小时的时间里,我第二次感觉双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脖颈后面的毛发竖了起来。杀光那些陌生人?他们手上拿的可都是真家伙,而我们手里拿到却是跟小玩具一样的信号枪。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让-克洛德说。

  “我也是。”我小声说。我真是这么想的吗?没错。

  “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帕桑说,“她听谁的话我就听谁的话。”

  理查摸了摸脑门,像是极不情愿再次在这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处境下坐镇指挥一样。但他说:“一旦我们上到冰川,前往三号营地,可能有去无回。你们必须相信我们的判断……也就是说相信我和雷吉的判断。她依旧是整个探险队的队长,而登山和战斗的事则由我说了算。”

  “你能告诉我,找到布罗姆利勋爵的尸体为什么会比我们想象的重要得多吗?”J.C.小声对雷吉说。

  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再次咬着带血的嘴唇,然后看着理查。

  “如果能够安全去到北坳的四号营地,我们就告诉大家。”他说,“要是我们一路往东跑,跑去协格尔镇,现在更不适合讨论这事儿。”

  “好吧。”让-克洛德说,像是理查已经解释了什么似的。

  我现在完全是一头雾水,但我也没有说什么。

  这时,离我们东边很远的高处,一束红色的光突然出现。我们目瞪口呆地看了好几分钟。

  “光亮是在冰川上出现的。”雷吉小声说,“比起三号营地,光亮出现的地方离我们更近。是红色的信号弹吗?”

  “持续的时间太长了。”理查说,“即便是铁路的信号弹持续的时间也没这么长。”

  “那道光真是有点儿瘆人。”雷吉小声说。

  “像是有谁为我们打开了地狱之门一样。”让-克洛德说。

  “应该是陷阱,”帕桑轻声说,“是引诱我们的陷阱。”

  “没错,”理查说,“但是,现在我们必须抓几个俘虏,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看看我的对手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们是得小心点儿,但我们又必须步入他们的陷阱。我们干脆把自己当成无人地带的夜间巡逻者吧。”

  “大部分在无人地带巡逻的人是不是都有去无回啊?”我问道。

  “是的。”理查说。接着,他示意我们将18个氧气罐中的15个搬走,还将附在铝合金框上的阀门、橡胶管和氧气罩取了下来,然后将这些吸氧装置放在我们几乎空荡荡的背包里。我们马上就搞定了这事儿,没有弄出声响来。

  跟着,理查又做出手势,让我们四个人成一列纵队跟在他后面,J.C.则走在最后面。我们半蹲着,一路快速往前走去,钉鞋踩得岩石和冰块嘎吱作响,我们往上穿过如迷宫一般大雪覆盖的冰塔,上到东绒布冰川暴露的冰面上。

  6

  红色的闪光是在冰钉丛和大冰隙南面垂直的冰原上出现的,当初,我们还曾试图在大冰隙上架梯子,梯子掉下去后,我们在东边四分之一英里处还找到了一条下山的路线。那块隆起的冰原就在主干道东侧一点儿,就像一个又高又薄、如剃刀般锋利的垂直峭壁,只不过上面都是透明的冰块——一根根独立的冰塔,而不是连绵至槽谷。那道鬼魅般的红色闪光正是从这个迷宫一样的冰原上发出的。

  理查做手势让让-克洛德领头,于是,我们跟着这位夏蒙尼向导穿过如蛛网密布,白雪覆盖的隐形冰隙。我们知道冰隙无处不在,因为白天的时候,我们每次在二号营地和三号营地上下穿梭时都能看到。我不知道J.C.如何在晚上避开这些冰隙。云层仍然很低,雾气像灰色的触须一样从云层飘散过来,在我们身旁缠绕,天上既没有一丝月光,也没有半点儿星光。理查领着我们来到此地,部分是凭感觉,部分则完全凭借记忆,部分是靠他绑在右边脚踝上的矿工头灯,他每次只会打开几秒钟,点亮他前面几英尺的冰、雪或者岩石。令人诧异的是,每次他打开那个小灯,几乎都能发现10英尺外有红旗。

  我们靠近冰脊上红色的光亮时,他并没有使用脚踝上的灯。接着,他领着我们绕过冰脊后面,往南边走去。鲜红色的亮光在不停移动的冰雾中分散开来,将空气变成了深红色。

  理查示意我们全都趴下来,我们随即照做,反应就跟训练有素的军犬一样。他先是指示让-克洛德,又指了指冰脊开阔地左边低矮的冰塔,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胸部,又往右边指了指冰脊,J.C.点点头。两人立即出发了,飞快向前跑去,就像只是用冰爪的前爪尖点在地上。顿时,飞溅的碎冰就像冰冻的血一样在冰冷的夜空中飞舞着。

  两人靠在各自的冰柱上,像是准备往一个危险的房间冲一样。接着,理查稍稍点头,两人举着卫瑞信号枪,飞快绕过冰墙。

  他们并没有开枪。惊心动魄的几秒钟过后,他们消失了,但J.C.很快又回到了开阔地,示意我们朝前走。帕桑第一个领头,接着是我,雷吉殿后。我们尽量跟着理查和J.C.在雪地里的脚印,小心翼翼地在染成红色的夜色中走着,我们到达冰脊的开阔地时,发现红色的光亮来自一个现代的手电筒,说是电筒,其实是一个黑色的盒子里面装了明亮的直射灯泡,普通透镜上装了一款红色的镜头。冰柱群中,一块如同房间大小的雪地里靴印密布。

  “是陷阱……”帕桑说。

  一个高大的身形从一个大冰塔旁绕了过来,直扑雷吉。我看到一个个子很高的家伙,披着一身灰色的长毛,灰白色的脸棱角分明,就像把人类的头骨从里面翻到外面一样。我良久才意识到他的右手还拿着一个黑色的金属物件。

  我僵在那里,但雷吉可没有。就在那个长毛的家伙举起右手,朝她的方向冲过来时,她单膝跪下,扣动她那把卫瑞信号枪,红色的信号弹径直射向长毛怪的胸膛,距离顶多七八英尺远。

  信号弹打中了那人的胸部,往上反弹后,击中它下巴下面柔软的部分,它身上穿着的厚毛皮衣着了火,如同骷髅一般的脸猛地上扬,摆向一边。一秒钟过后,它面具下的嘴张得大大的,没有尖叫,只是发出喷射状的红光。高大的身形转了一圈、两圈、三圈。接着,它的胸膛开始燃烧,火光将它左右两边扭曲的脸颊都照亮了,如同一根放在南瓜灯里的巨型红色蜡烛。接着,人影……消失了。

  它并不是退到冰脊或者冰塔后面,刚才它还在那儿绕着圈,身上燃起了火,发出嘶嘶的声音,接下来……便消失不见了。

  不一会儿,我看到冰川里面传出红色的光亮,连忙跑到雷吉旁边。“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她说,在信号弹的光亮下,她呼出来的气变成了红色,而信号弹的光亮似乎并不像从我们脚下的冰川下发出来的。她冷静地将一发新的信号弹从信号枪的后膛装了进去。我转身朝前面脚下闪光的地方跑去,但让-克洛德用一只强壮的手抓住我的胸部,挡住了我。

  “那是冰隙。”他低声说道。接着,他将绑在自己身上的绳子一头交到我手上,然后匍匐着朝前,慢慢爬过冰块。他低头看着雪地里参差不齐的圆孔下面,我从让-克洛德的脸上看到红色的闪光渐渐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