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很牢固。”他回头小声说,示意我们往前走。我和理查也将胳膊撑在地上,往冰隙西面看去。理查已经把那个像很沉的黑盒子一样的手电筒拿了过来,那玩意儿发出的光可比矿工灯强多了,他伸长胳膊,将手电筒伸到深渊下面,这么做可能是防止我们被冰川上的其他人看到吧,他随即打开了手电筒。

  我看到那张如同白色头骨一样的脸,像是正从下面40英尺还是45英尺远的地方抬头看着我们,我差点儿扭头就跑。接下来,我意识到那个杀手脸上戴着的面具在下落的时候套到头顶上了。因为他的头往前耷拉着,即使从高处也看不到他的脸。那件长毛皮夹克的胸部和脖颈处仍在着火,烧焦的肉腾出一股烟雾,发出恶心的气味。我很高兴雷吉没有跟我们其他三人一起到前面来。

  那人往后一头栽进了冰隙里,而那道冰隙的顶部大约7英尺宽,下面则不足1英尺半,所以他的身体就被卡在那里了。很显然,他的脊椎已经完全断裂,靴底的平头钉正从狭窄开口的一侧对着我们,他头顶那个做工粗糙的雪人面具给人的感觉就像他的头骨正从另一边对着我们,通过他毛皮夹克上摇曳的火光和理查刺眼的手电光,我们可以看到他戴着手套的手软塌塌地放大腿上,那上面还有一把黑色的9毫米鲁格尔手枪。

  摔落时的冲击力将他的身体挤成一个尖尖的“V”形,结结实实地卡在冰隙最狭窄的部分,我们看到他严重畸形的身体下的冰隙变宽,下面一片漆黑,像是无底深渊。

  理查把灯熄了,远离冰隙的开口往后挪动着,帕桑和雷吉围了过来,蹲在我们旁边。

  “我们需要那把枪。”理查小声说。

  “我下去,”J.C.小声答道,“我体重最轻,而且我手里还有冰镐。理查和杰克,你们做我的保护点。”

  “不,让-克洛德。”理查不假思索地说,“我们做保护点,让杰克下去。我不想使用冰镐,弄出声音,在我们这些人当中,就数杰克的腿最长、最强壮,他上来的时候能搞定这个如同竖井一样的冰隙。”

  我看到让-克洛德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我们需要那把枪,”理查继续说,“但这么做会延误我们去三号营地提醒那些夏尔巴人。当然,现在可能为时已晚。但我们不能就这么放弃了。让-克洛德,你是我们当中最出色的冰川攀爬者。你带上帕桑给你做翻译,你们两个用最快的速度上到三号营地。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要使用头灯。如果你们能赶在那些该死的假雪人之前到,就让那里的夏尔巴人早做防备……你们现在只有我的那把韦伯利左轮手枪和帕桑手上的12毫米口径的信号枪。要是能如我所愿,尽快拿到那把鲁格尔,我们一定尽快来找你们。”

  让-克洛德点点头,但雷吉说:“不,让我跟让-克洛德去,理查,拜托了。帕桑比我强壮得多,他可以帮你做杰克的保护点。而且,我觉得夏尔巴人可能更会听我的命令。”

  听到这个建议后,理查考虑了一秒钟,然后点点头:“你说得对。去吧……小心点儿。”

  雷吉和让-克洛德互相看了一眼,悄悄地朝西北方向,也就是布有竹枝标记的小路走去,对我们其他人则连个眼神交流都没有就离开了。这一秒钟,他们还在杀手手电筒红色滤光镜中和冰隙里即将熄灭的火焰形成的血色灯光下,下一秒钟,他们就已经消失在漆黑的夜色和翻滚的云雾中。

  理查从放满物品的沉重背包中拿出一卷长绳(当时我们仍然背着从二号营地拿来的备用氧气罐),将绳子的一头递给我。然后,他很快爬回冰隙圆形的开口,将帕桑那把长柄冰镐的铲型头嵌入参差不齐的洞沿,与齐平的边缘距离大概几英寸远。之后,他又在离边缘1英尺远的地方拿出他那把最长的冰锤,尽可能地深插入冰雪中,然后用他的小刀切断一截绳子,很快打了个结,然后绑在较短的那把冰镐的一头,用作长冰锤的锚点。

  等他爬回我和帕桑蹲伏的地点后,我将他的奇迹绳在腰上和大腿上部绕了两圈,做成一个活动吊索,然后又小心地打了一个摩擦结。

  理查站在离冰隙边缘8英尺的地方,将他自己那把冰镐深深嵌入了冰里,用长绳绕了两圈,然后将保护绳绕过帕桑的肩膀,再将绳子绕过自己的肩膀。

  “如果你们想让我们放低点儿就扯两下。”理查对我说,“扯一下就表示稍微松一点儿。三下表示要我们把你拉上来。”

  “除了那把鲁格尔手枪外,你还需要什么吗?”我问。

  理查摇摇头。“我倒想把整具尸体都拉上来,这样我们就可以搜他的口袋,弄清楚他到底什么来头,为什么要跟我们做对。但那具尸体嵌得太紧了,杰克。我觉得将你拉上来后,再去拉尸体需要不少时间。但是,如果你能轻易摸到他的口袋,那就在里面找一下,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一盒9毫米的子弹,看看文件或者身份证什么的。不过千万不要冒险。他的脊椎全都断了,整个身体夹在那里极易松动,随时可能掉到深渊下面。”

  我点头示意听明白了,随即将头灯套在头上,打开,走到冰隙的圆形洞口,等着理查和帕桑尽可能往后倾,绷紧保护绳,然后将冰爪踩着西边的冰墙上,将绳子往冒烟的冰隙降落。我借助头灯发现冰隙壁的碎冰呈蓝色,看起来就跟突出的匕首一样锋利。

  *

  下到跟尸体齐平的高度后,我估计那具尸体跟表面的距离差不多50英尺,于是,我拉住摩擦结上方的绳子,扯了两下,然后将身体转了个圈,背抵着降落时靠的那面冰墙。接着,我将两条长腿分别架在尸体旁边,又将冰爪的爪尖深深嵌入对面的冰墙里。我跟那具尸体几乎贴在了一起,现在,我已经看不到羔羊皮还是毛皮背心上的火焰了,也不知道那件普通的夹克外面到底覆盖着什么,但他的衣服仍在冒烟。我随即意识到那人的胸部和脖子上的肉烧着了。

  我尽可能地朝那个人脸的方向弯下腰,动作异常缓慢,我可不想将那把鲁格尔手枪撞入黑魆魆的下面,接着,我小心翼翼地将戴着手套的左手伸向那把手枪。

  拿到了!

  我把手枪拿了上来,小心塞进我那件滑雪衫和芬奇羽绒服里面毛衣下的衬衣里。我自己也可能掉进冰隙底部,反正我的头灯没照到底,只看到崎岖不平的冰墙。几百英尺下面漆黑一片,什么都可不见了,但无论如何,我一定不能丢了手枪。

  我仔细查看了那人头顶的面具,看起来像是那种白色的轻木雕刻而成的,上面印有夸张的褶皱。张开的嘴巴周围雕刻的是真正的牙齿,可能是从狼或者身形巨大的狗身上拔下来、粘在面具槽里的。

  我拍了拍他裤子的口袋,裤子松松垮垮,外面其实套着一层羊毛,但是为了看起来像猛兽的皮毛,就染成了灰色,但里面并没有可能是子弹盒的坚硬物品。接着,我透过外面的毛皮摸到了他裤子口袋里的文件,但我在想,如果不将那具成V形的尸体翻过来,我根本没办法拿到。妈的。

  接着,我把头灯完全打开,照着那个死人真实的脸,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第一眼看上去的时候,感觉就像乌鸦把他的眼睛吃掉了,像是有人将融化的蜡到在了他的脸上,但我很快意识到他的眼睛已经炸了,部分被火焰的高温融化了。他的眼睛已经变成玻璃状液体,像融化的蜡一样,正顺着满是胡茬的脸往下滴。

  那人嘴巴张得大大的,想是突如其来的死让他始料未及似的。之前被雷吉的火焰弹反弹,嵌入下巴后冒出的烟已经熄了,一股像是腐食动物的恶臭扑鼻而来。我不得不将头转到右边,将脸颊靠在冰墙上,好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或者说暂时恶心一会儿。我猛吸了几口空气,又把护目镜推下。

  可能是因为我刚才轻轻动了,也可能是冰川自身的原因,反正那人的身体微微歪了一下,几秒钟的工夫,他的靴子就搭到了他的肩膀上,那具尸体往下滑去,挤在一个不足1英尺宽的开口里,由于他的脊椎全都断了,坍塌的肋骨就跟一个令人讨厌的手风琴一样折叠在那儿。

  这时,那具尸体开始往下掉,接下来的几秒钟真是恐怖,我那双冰爪的爪尖从对面的冰墙上滑了出来,尸体往下掉的时候肯定擦到我了,但我感觉更像是那具死尸抓住了我的脚踝,试图将我一起拖下去。我的心脏怦怦直跳,甚至没办法从冷飕飕的冰隙里往肺里吸入足够多的空气。接着,我就突然悬空了,我的冰爪也完全从对面的冰墙上脱落了。我滑落了一两英尺,理查和帕桑这才将我拴牢了。理查的奇迹绳并没有断,但我感觉那绳子从没有绷得那么紧过。

  我并未在半空中多做停留,而是猛地转过身来,将右脚的冰爪踩进西侧的冰墙里。接着,我又将左脚嵌入东边的冰墙,两只胳膊张开,保持身体的平衡,扯了三下绳子之后,开始沿着狭窄的冰隙往上爬。我能感觉两个强壮的人正在上面用力拉着绳子,但我还是舒展身子,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杀手随时都可能在冰川上出现,我可不想等杀手出现的时候傻乎乎地卡在冰隙里。

  我终于爬上冰冷刺骨的冰川,滚在开阔地上,碰到了帕桑嵌入冰雪地里的冰镐木制斧柄,斧柄可以防止我身下的绳子不被冰川边缘割断,我又滚了几个圈。接着,我拿起两把用做保护点的斧头,站了起来,远离冰隙洞口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去,这个时候,我仍然背对着两个正在等我的朋友。这会儿,两人都已经气喘吁吁,不论在什么高度,用绳子拉着一个体重超过200磅[6]的人都是件苦差事,在超过20,000英尺的地方干这活就更难了。

  我让他们喘了会儿,然后弓着腰,双手放在膝盖上,差点儿把肺咳到冰川上。

  “你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佩里先生。”帕桑说。他在摇曳的红光中走动着,在背包和医用袋里寻找着什么。

  “要是你继续这么咳下去,我们还没靠近雪人,就会被它们发现。”理查说,“你拿到枪了吗?”

  我将手伸进放有那个冰冷金属块的衬衣里,尽管隔着丝绵衬里,但那玩意儿似乎一直在灼烧我,我将枪拿了出来,递给理查。

  他娴熟地拿起那把半自动手枪,好像知道该如何使用——这个我并不怀疑。接着,他拉上扳机护圈(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枪的保险拴……冰隙里的死人之前是将它拉下来的)附近的一个按钮,然后,他抓住鲁格尔半自动手枪上面小小的圆筒状物体,前后拉了几下,直到复位。接着,他又检查了一下打开的后膛,然后摸了一下什么东西,弹盒便掉到了他的手上。

  “妈的!”

  理查捏着两发从弹盒中拿出的9毫米子弹,不过,弹盒中也就两发子弹。

  “你没在他的口袋里找到其他子弹吗?”理查问道。

  “没有,至少在那件雪人外套里没有找到。不过,我没办法摸到他后面的口袋。”

  理查摇摇头。“除非他们在大本营杀人的时候用光了弹药,否则,这周围肯定还会有别的子弹,也许这个‘雪人’的背包就藏在冰塔或者冰脊后面,谁会傻到袭击五六个人的时候,弹盒中只有两发子弹,而且还不上膛呢?”

  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所以我也没想回答。我甚至是不明白他所谓的上膛是什么意思。

  “他的背包里可能还有子弹。我们三个赶紧在周围找找,你们可以打开头灯,我也会使用这个大手电筒,但我们顶多在此逗留五到十分钟。我们不能落后让-克洛德和雷吉太远。”

  我再次咳嗽起来,几乎将整个身子蹲了下去,等我直起身子后发现帕桑的一只大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扶着我。

  “给,把这个喝了,佩里先生。全部喝掉。”

  他将一个小瓶子递给我,我把里面的液体全都喝了下去,那玩意儿像一团流动的火一样噼里啪啦顺着我的喉咙而下。接着,我将瓶子还给了帕桑医生。三十秒钟不到,我就没有不得不咳嗽的冲动了,这也是在差不多四十八个小时的时间里,我第一次不再感觉有块叉骨卡在我的喉咙了。

  “这是什么东西呀?”我小声对帕桑说,这会儿,我们正跟着理查离开“雪人”伏击我们时手电发出的红色光圈。

  “大部分成分为可待因,”帕桑小声说,“如果你再次咳嗽的话,我这儿还有。”

  我们打开头灯和手电筒,寻找了将近十五分钟,但除了在冰脊和冰柱后面找到杀手的靴印外,我们并没有看到他有可能存放子弹的背包。理查最后将我们叫到一起,我们随即离开了。我能感觉理查明显十分沮丧。那把仅有两发子弹的德国造半自动手枪又能顶什么用呢。

  有总比没有好,我暗自告诉自己。我想我只不过是想说服自己,之前我只身下到那个恶心的冰隙里的努力没有白费。

  我们刚回到了西侧的冰隙,也就是冰川小路上亮着红光的地方,理查转过身来,将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杰克,我不想告诉J.C.,不过,我之所以让你下去是因为你可能认得雪人面具下的那张脸,你认出来是吗?”

  “是的。”

  “那人到底是谁?”

  “卡尔?巴赫纳。”我说,“布鲁诺?西吉尔那个德国登山拍档,年纪不小了,而且挺出名的,他好像是德国登山俱乐部的主席兼创始人,去年秋天在慕尼黑那晚,我们见到西吉尔的时候,他就坐在桌旁。”

  理查离我很近,即使灯光昏暗,我也能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他似乎并没有感到惊讶。

  7

  我们看到火光,听见枪声的时候离三号营地尚有1英里的距离。

  “妈的!”理查骂道。我知道他担心雷吉和J.C.恰好赶上了大屠杀。

  手枪在长长的冰川峡谷下发出奇怪的回声,居然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像是最后几颗玉米在平底锅里噼里啪啦变成爆米花发出的声音,但枪声很快变得密集起来。断断续续的手枪声中突然传出一个声音,听来像是有人正撕扯着一块又长又厚的布。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我小声说。

  理查伸出一根手指,示意我不要出声,只管听着。这会儿,我们谁也没有吸氧,在21,000英尺高的地方飞快地跑完一段距离后,嘴里只剩下出气的份儿了。这时,撕扯的声音再度响起。

  “可能是伯尔格曼-斯迈瑟式冲锋枪,”理查终于说道,“如果真是这种枪的话,那些夏尔巴人,包括让-克洛德和雷吉只能自求好运了。”

  “这种枪的速度有多快?”我问道,其实我并不想知道。

  “每分钟能发射450发子弹,”理查,“只有在开枪者装32发蜗型鼓式弹匣时速度才会慢下来。这种体积庞大的弹匣会让斯迈瑟式MP-18/I型冲锋枪携带起来不是很方便,也会影响射击的准确度,但在发射速度这么快的情况下,准确度的要求又不是那么高了。只管一通扫射就行了。德国人在壕沟近战时特别喜欢用这种枪。

  “天哪。”我不由得惊叹道。

  “我们快走吧。”帕桑说着开始小跑起来,他的钉鞋在我们头灯光柱的照耀下一闪一闪的。

  “我想……他们……都用不着假扮雪人了。”理查气喘吁吁地说,这会儿,他正跟在那个长腿夏尔巴人身边跑着。现在,我们每个人都带着30磅重的吸氧装置,背包里还有别的东西。

  “是的,”帕桑同意道,“现在只是单纯地杀人了。”

  我越跑越快,追上他们两个,但喉咙被东西堵住的感觉又回来了,我不时得停下来,弓着身子,双手放在垫得厚厚的膝盖上,咳到呕吐。我再次加快速度,试图追上他们。黑暗中,他们谁都没有等我。

  *

  火焰点亮了整个山谷,连章子峰的崖壁和北坳的冰壁也亮着光。我们现在离三号营地不到200英尺远了。这时,两个黑影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像是要挡住我们的去路似的。

  我将手举起,差点儿用那把小卫瑞信号枪对着近前的影子开枪,突然听到理查大声说:“不要!”随即将我手臂打了下来。

  是雷吉,J.C.则紧跟在她后面。

  “这边走。”让-克洛德嘶声叫道,我们跟着他离开布满深脚印的小路,沿大雪覆盖的冰柱和冰塔往北而去。我们踩着嘎吱作响的雪走了不到一会儿,我很快意识到,J.C.从这里离开小道因为这里的冰壳很厚,我们不会在上面留下靴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