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紧回过头去,往后看着周围黑魆魆的地方。雷吉、理查、让-克洛德,甚至那旺?布拉全都穿着大号的灰色防水滑雪衫,在翻腾的云雾中,他们像极了站在那里,或者正缓慢移动的雪人。现在又开始下雪了。

  听到身后传来金属碰撞金属的咔嚓声,我随即转过头去,发现帕桑用钳子将一个又黑又小东西扔在布满尸体的手术台上那个白色的金属盆里。

  “佩里先生,你能帮我把昂?蚩力先生的尸体抬开吗——我们打算将它放在石墙下面的地上,你还能帮我把切蒂先生的尸体抬到桌子上吗?”

  我依照他的吩咐做了,不过,我仍旧戴着我那个厚厚的连指手套,这样,血就不会粘到我的手上。但这么做显然是错的。我再也没办法把手套上的血擦干净了。

  我承认我一直看着帕桑拿起拉帕?伊舍的头颅,靠近自己的脸,一直将脸贴在他的头颅上,在火光下转动着,像是正在检查一个稀有的水晶饰品一样。拉帕左边整张脸都被掏空了,事实上,看起来就像被熊的巨爪挠掉了一样。我看到恐惧的头骨深处流出了闪亮的灰色物质。

  帕桑医生将拉帕的头颅放在桌子上,他皮开肉绽的脸贴在桌面上,我赶紧再次转过身去,差点儿没吐出来。接着,帕桑拿起一把看起来薄薄的却挺吓人的锯子。我听到锯片切割拉帕的头骨的刺耳声,强忍着没有用手捂着耳朵。过了一会儿,我再次听到金属撞击金属的咔嚓声,随即回头看去,帕桑已经将拉帕的头颅移到一边,正在诺布?切蒂没了内脏的尸体里捣鼓着。

  不是吧,我不由得想,这么做真的有必要吗?我们把这些可怜的人的尸体埋了不就行了?

  帕桑之前戴上了他装在医用袋里的两只长长的橡胶手套,但是,他现在连手肘上都沾满了血。

  突然,只听得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下意识地拿起那把德国造卫瑞信号枪,差点儿没扣下扳机,幸亏我随即意识到刚才的声音是雷吉、让-克洛德和那旺?布拉发出来的,他们全都弓着身子挤了过来,飞快地在理查的后面移动着。等他们来到低矮的石墙下粗糙的地面上时,理查没有说话,只是指着每一个人,然后示意他们朝矮墙边上指定的柱子走去。理查、雷吉和让-克洛德手里仍然拿着卫瑞信号枪,而那旺?布拉则将那把刀插在了宽宽的皮带上,手里拿着那把他在大本营的碎石地上找到的切肉刀。

  “发现什么了吗?”我小声问道。

  “跟那旺?布拉说的一样,死了12个人。”理查在石墙对面的开口轻声说道,之前,这个开口是用来做医务帐篷入口的。

  “那边平地上那两个呢?”我再次小声问道。

  “都死了。头都烂了。心脏也被扯了出来。”理查小声答道。

  “谁去检查的?”我问。

  “我。”

  我努力地想象,尽管夜幕已经降临,雾气弥漫,但是他独自从几百码的开阔地走到两具尸体所在的平地得需要多大的勇气。我想我肯定做不到。不过,我很快意识到这事对理查来说早已驾轻就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那四年里,他曾无数次地让自己暴露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中。

  “除了昂?蚩力和拉帕?伊舍外,你还认识其余的人吗?”我鼓起勇气问。

  理查小声对匍匐在石墙周围的其他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才回答了我的问题。“眼睛瞪大点儿。尽量用眼角的余光观察,这样就不会放过任何细小的动静了。”接着他又对帕桑医生说,“解剖结束后,你能把那个该死的提灯熄了吗?”

  帕桑点点头,将最后一块金属扔到金属盆里,把提灯灭了。不再成为活靶子……或者说不再成为盘中餐的感觉让我顿时轻松下来,我重重地吁了一口气。

  雷吉沿着北墙的石头,朝我这边走了过来,悄悄对我说:“杰克,我们认出了所有人。不过这事儿可不容易。除了昂?蚩力和拉帕?伊舍外,其余的死者包括尼玛?特仁、纳姆亚、乌切、楚比、策林?拉莫,对了,他就是那个年轻的见习和尚,你可能还记得……”

  我记起了那个身体瘦弱、总是微笑的老虎夏尔巴人,以前,他经常会跟绒布寺的僧人说话。

  “……还有基鲁?特姆巴、昂特仁和昂尼伊玛。后两个人往北跑过了那条小溪。”

  “是那两个‘昂氏’兄弟吗?”我小声问道。

  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雷吉戴着兜帽的脑袋摇了摇。“‘昂’只是一个昵称,杰克。是‘小和爱戴’的意思。昂特仁意思说‘心爱之人会长寿’。昂尼伊玛意思是说‘心爱之人在星期日出生’。”

  我只能摇摇头,心中既悲切又尴尬。之前,我甚至连那些人名字的意义都未曾弄清楚。在我看来,他们只是挑夫,是我们达到目标的一种手段,“我们”即指理查、J.C.和我。我从来没想过多学习一些他们的语言,而我会的大都是命令。

  我发誓,如果我活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一定要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我发现理查已经将他那件沙克尔顿外套脱下来,披在他和帕桑身上当雨披。接着,其中一个小矿灯点亮了,我透过衣服的缝隙,发现他们正在那个黑漆漆的“小帐篷”里看着一些钝色金属,一共三块,全都放在帕桑医生的金属盆里。

  “是子弹。”帕桑说,声音刚好够我们其他人听见,“每一颗都是从死人身上取出来的。你可能记起来了,昂?蚩力身上的那颗子弹穿心而过,心脏已经不见了,不过,那颗子弹嵌在了脊椎里。子弹因为冲击力变了形,但我觉得你能辨认出来,迪肯先生。那颗子弹跟嵌入拉帕?伊舍脑袋里的子弹差不多,后者并没有打穿坚硬的头骨,也没有变形。”

  “9毫米的巴拉贝鲁姆弹。”理查拿着那颗较大的子弹小声说,“‘一战’中我见过英国人身上拔出不少这样的子弹。”

  “我也见过不少。”帕桑医生说。我记起来了,战争期间,帕桑曾在英国人的医院学习、实习、工作。

  “这种型号的子弹是从德国人的鲁格尔手枪发射出来的,”理查说,“弹匣容量七发。战争临近结束的时候,一种卡宾枪,也就是鲁格尔?巴拉贝鲁姆M17的派生枪,用的就是这种子弹,那种枪配备30发容量的弹匣,枪管更长。”

  “我们并没有听到枪声。”让-克洛德嘶声说。他手里拿着信号枪,蹲在那儿,使劲盯着他所在区域被雾气笼罩的漆黑地方。说话时也没往我这边看。

  “之前一直刮大风,”理查说,“雪也没停过。在这样的山上,声音效果会非常奇怪。”

  “但我们昨晚听到洛布桑冲五号营地大声喊叫的声音了,”雷吉小声说,“当时也刮大风,但我们还是听见了。”

  “那时候风是从他躺着的五号营地,直接朝我们吹过来的,”理查小声说,“大本营、二号营地和三号营地之间全是冰塔和冰钉,昨晚从东西两边吹来的风都很大,如果人们,包括二号营地的夏尔巴人都没听见枪响,我也不会感到奇怪。”

  “那意思是我们要对付的是拿着德国造鲁格尔手枪的雪人咯?”我说,试图活跃活跃气氛。或者至少可以提升自己的士气。

  谁也没有说话。

  帕桑这会儿还在沙克尔顿夹克的遮挡下,他拿着三颗子弹中的最后一颗。“这颗子弹真是奇怪。仍然完好无损,但我认不出来。反正不是9毫米弹。”

  “是8毫米子弹,”理查说,“奥地利和匈牙利人喜欢使用这种子弹,这种类型手枪是在‘一战’前由卡雷尔?克卡和格奥尔格?罗斯设计的。该手枪最初由奥匈帝国的骑兵所用,后来德国人为其步兵军官生产,就是罗斯?斯泰尔M1907半自动手枪。有一次在战壕,我被一把这样的枪指着脑袋,不过,那把枪的撞针掉在了空枪膛里。”

  我忍不住问道:“这种东西能装几发子弹?”

  “十发。”理查说。接着,他将小矿灯关了,重新穿上那件沙克尔顿夹克,示意我们蹑手蹑脚地朝他靠过来。

  “我倒希望我们对付的是雪人,但显然不是。”他小声说,“看来我们要对付的是几个杀人狂,也许就是那旺?布拉从远处看到的七个人,他们中至少一部分人手里拿着半自动手枪,甚至全自动手枪。”

  “你是说机关枪吗?”我愚蠢地我问道。

  “是冲锋枪,”理查纠正道,“现在还不知道。但我们现在必须尽快回三号营地,以防那些杀人魔鬼袭击夏尔巴人。”

  “可是那些夏尔巴人身上的伤口,”雷吉尖声说,“他们的四肢都被砍掉了,帐篷也遭到了破坏,有些人头也没了,心脏都被撕扯了出来……”

  “很有可能由利器或者特殊的工具所致,有种非常锋利的花园爪可能会造成我们看到的这种效果。”帕桑小声说,“他们虐尸,把尸体肢解,就是想让夏尔巴人感到彻骨的恐惧。”

  “感到彻骨恐惧的是我。”让-克洛德小声说,但他脸上露出浅浅的笑。他怎么能笑得出来呢?我心想。

  “我们上山的时候就不用绳子绑在一起了。”理查说,一边慢慢看着每个人的眼睛,“但我们移动的时候要排成一列纵队,而且得尽可能小声点儿,要紧挨着你们前面的人,如果必要的话,可以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手里拿着信号枪的人,必须装上子弹,还得将备用的子弹放在外面的口袋里,到时候可以很快拿出来。”

  “可是你的那把左轮手枪被夏尔巴人拿去了,”雷吉说,“我们手里拿着的可不是真正的武器,那些夏尔巴人不应该下来救我们吗?”

  理查笑了笑。“到了三号营地后,我会要回枪的。不过现在,想到塞姆楚比拿着一把枪要对付六七个全副武装的凶手,我就不自在。我们知道这些猎食者有什么本事。”理查的头朝屠场歪了歪,我能闻到铜臭一样的血腥味,支离破碎的尸体和脑髓也散发着一丝臭味,而且味道正越来越浓。

  “这些人都是谁?”J.C.小声说。

  理查没有回答,只是冲我们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们离开保护医务帐篷的石墙。

  “我们这次又要直接穿过槽谷上去吗?”雷吉小声说,这会儿,我们已经列好了纵队,理查领头,雷吉跟在他后面,接下来是我,然后是帕桑、那旺?布拉,让-克洛德在最后面。

  “是的,”理查小声说,“但我们不会走原来那条小道了。而是从冰柱、冰钉和冰碛石中间穿过去。我动的时候大伙儿就跟着动,我停下来的时候大伙儿就停下来。如果我们冲敌人发射信号弹,你们在发射之前一定要看清楚目标。记住,信号弹可不是武器。超过10英尺的距离,就没办法打中目标了。不要浪费任何一发子弹。”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而是一个接一个地跟上了理查,我们伸出左胳膊摸着前面的人,右手拿着卫瑞信号枪,大雪纷飞、周围一片漆黑,我们上到绒布冰川河谷,重新往珠峰出发。

  5

  我们慢慢走到上面漆黑的槽谷,在一道道布满冰钉或是冰碛石的山脊中穿梭着,(但我们并没有蹲伏或者蹑手蹑脚地走路,除非理查做手势让我们停下来)我忍不住想,这次探险真是太离奇了。

  我们六个人排成一排,慢慢绕过一个个50英尺高的冰塔,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情形。那时,我会强迫我两个妹妹跟着我一起玩牛仔和印第安人的游戏,我们会在波士顿韦尔兹利的老郊区房子后面茂密的果园里玩。我们会躲起来,偷偷地往外瞅,然后偷偷跑到另一棵树边,再次躲起来。我若看到他们的裙子或者围裙在林中斑驳的光影中摇曳,就会用我那把木雕的手枪对着她们“开火”。但是即使我打中了她们,我的两个妹妹就是不愿意把连衣裙弄脏了,总是拒绝躺在森林的地上装死。至于我,每次都会死得既惨烈又真实,结果,在我看来,我们最终把牛仔和印第安人的游戏变成了“射杀雅各布,看着他在地上打滚死掉”的游戏。

  回忆跟妹妹的往事让我不由得想,自从我们从英国漂洋过海来到这里后,我们中谁也没寄过任何一封信给我们的朋友或者家人。这次珠峰探险本来就是秘密行动,所以,我们并没有收到来自科伦坡、塞得港、加尔各答或者大吉岭的信或者明信片。这跟英国人在1921年、1922年和1924年的探险全然不同。当时,那些跑腿的人会拿着信在大吉岭之间往来,让登山者不间断地跟外面的世界保持紧密的联系。如果有人,比如亨利?莫斯黑德或者霍华德?萨默维尔写下家书,说他们想要吃巧克力蛋糕,几个星期后就能收到。

  我知道让-克洛德每隔一天就会写一封信给他的心上人(或者他的未婚妻了?)安妮?玛丽。我知道他们打算在十二月,也就是J.C.晋升为夏蒙尼高级向导后结婚,到时候,他微薄的薪水有望大幅提高。

  我不知道理查在这次探险中是否写过信。除了在那本皮封的旅行日志中写过正式的探险书信和笔记外,我从没见他写过任何东西。在最初的几个星期里,我曾写过几封信给我父母,有封是写给我在哈佛的前女友的,还有一封信写给了我最喜欢的妹妹埃莉诺,但我不喜欢将这些信带在身边,结果,我将我的写作天赋都用在详尽的登山日志上了。

  飞快地穿过槽谷时,我心里想,如果我们死在这座该死的冰川上或者山上,谁也不会知道。

  我们并没有走在插着竹枝或者红旗的小路中央,而是迅速穿过一个个的冰塔,不管小路在哪边,我们离那儿应该都不是很远了,一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到达了18,800英尺高的一号营地,大屠杀发生的大本营在我们下方1300英尺远。

  之前我们下山的时候,一号营地的情况看起来还行,但仅仅几个小时后,那里也是一片狼藉。帆布被砍得七零八落,柱子倒在了地上,板条箱也被砸开了,跟我们在大本营看到的情形差不多,东西被损毁殆尽。但一号营地并没有发现尸体。我们检查了雪地上的印记,但上面除了一些平头钉靴留下的脚印外再无其他,我们许多老虎夏尔巴人都会穿平头钉靴。

  接着,让-克洛德冲我们喊道,一个15英尺宽的雪地里留下了三个巨大的雪人足印。那些足印跟人类的脚印相似,但是长很多,我估摸着超过18英寸,事实上,脚指头还会向内歪曲,有几分像大猩猩或者大型哺乳动物的脚印。

  “从步伐来看,这些家伙个子可不小,”理查小声说,“至少7英尺高。也许有8英尺。”

  “你不会真认为……”雷吉说。

  “我没有,”理查小声对她说,“我压根儿就么这么想过。你看,每个假脚印的下面还有靴印,每一步都会踩在巨大的雪人脚印里。”

  “如果他们这么做是想把我们杀光,那他们可真是用心良苦,但也相当愚蠢。”雷吉说。

  理查耸耸肩。“我仔细观察过大本营的大屠杀,这种弄出假脚印的做法就跟小孩玩的愚蠢把戏一样,是想吓跑我们所有的夏尔巴人。也许他们计划杀死包括夏尔巴人在内的所有人,然后让当地人相信是雪人所为。不过,这些野蛮的凶手的目标并非夏尔巴人,而是我们四个,算上帕桑医生,应该是我们五个。”

  这样的推断很有说服力,我想。

  *

  二号营地燃起了大火。那些家伙把能找到的一切都烧毁了,但他们并没有找到我们藏在大雪覆盖的砾石中的五个氧气罐,那些石头位于我们往营地下方走的路上,也就是冰川那侧如同迷宫一样的冰塔、冰钉和冰碛石中间。

  “三号营地的人可以看到这样的火,”雷吉说,“看来他们懒得假扮雪人了。”

  “他们是一群拿着火柴和打火机的雪人。”让-克洛德戏谑道,“我们留在三号营地的14个夏尔巴人会爬上北坳逃命吗?”帕桑医生问道。

  “我想应该不会。”理查说,“这样做无异于自寻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