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拍摄狮子就不要让刘晶去了,我看她太累。”

“不,我要去!”刘晶笑着从宪云肩头抬起头,揉揉眼睛,香甜地伸了一个懒腰:“刚才那一觉我已经充足电了。托马斯先生,我睡觉时有一只耳朵是醒着的,你的谈话我全听见了。这部纪录片有没有主题曲?如果没有,由我来配怎么样?你不要因为我年轻就信不过我,我可是卓教授的高徒呀。”

托马斯哈哈大笑道:“好,一言为定!”

站在波巴布树顶的了望台上,可以看到几公里外的一个狭长湖泊,如今它已成了方园数百里内唯一的水源。黄昏,残存的动物都麋集到这儿饮水,有牛羚、弯角羚、斑马,也有一只孤独的双角黑犀,已经很浅的湖水被弄得混浊不堪。

这些食草动物一边饮水一边警惕地注视着湖边游荡的狮子,因为它们本能地知道,当狮子瘪肚时是最危险的。果然,一群狮子忽地扑过来,湖边的动物立即炸了群,它们惊惶地四散奔跑,黑犀牛则原地转着圈,目光阴沉地瞪着狮群。不久,一只衰弱的小斑马作了牺牲品,狮子开始大嚼起来。十几只秃鹫及时赶来,拍着翅膀落到狮子旁边。那些侥幸逃生的食草动物安静下来,又陆续回到水边。

了望台上的宪云和刘晶一直用望远镜头拍摄着这些场面,她们看见饥饿的雄狮把猎物霸在自己爪下,凶蛮地赶走了雌狮和幼狮。后者已经瘦骨嶙峋了,它们不敢反抗,凄惨地呆候在一旁,想等雄狮吃完后拾一点残渣。

刘晶气愤地骂:

“这些不要脸的雄狮子!我真想拿猎枪杀了它们!”

宪云也有同感,她说:“每逢看到这种情景,我常常不能理解。一般说来,动物的本能,不管是自私、残暴还是仁慈的母爱,都是延续种族的最佳选择。但对雄狮的这种自私该怎么样解释呢?把幼狮和母狮都饿死后,又怎么能延续种族呢?不好解释。”

正在这时,一大群鬣狗气势汹汹地跑过来。一般说鬣狗是不敢和狮子争食的,但这次可能是饥饿的驱使,鬣狗群毫不犹豫地围了几只雄狮,它们狺狺地吠着,把包围圈逐渐缩小。一旦狮子转过身去对付它们,那边的几只就机灵地跳开,但狮子身后的鬣狗又紧逼过去。这群丑陋的动物以它们的数量造成一种迫人的气势,几只雄狮很快屈服了,它们丢下嘴边的食物怯弱地逃走。

刘晶拍着手笑道:

“真解气!就该这样整治它们,你看那只个头最大的雄鬣狗多仁慈,找到食物先让别的鬣狗吃。”

宪云笑起来:“你说错了,那是只雌的。鬣狗是动物界中唯一从形体上分不清雌雄的动物。它们是母系氏族,女首领的雄性荷尔蒙分泌甚至比雄鬣狗还强,所以它也最强壮。”

刘晶“噢”了一声,她忽然笑道:

“宪云姐姐,今天看了这些情景,你知道我有什么想法,我认为自然界中雌性最伟大!你说是吧,宪云姐姐!”

宪云笑着,没回答刘晶这些孩子气的问话。她想,恐怕至少在孔家不能这样说,那儿仍然是男人领导的世界。不是因为别的,仅仅是因为两个男人的气质和思想。即使他们在科学探索中最终一事无成,他们仍能保持令人不敢仰视的尊严。

她们听见身后有悉悉索索的声响,拍摄小组雇用的马赛人向导沿着长梯爬上来,用不熟练的英语说:

“孔女士,请你回去吃饭吧,托马斯先生让我告诉你,朴先生发来了传真。”“谢谢。”宪云向刘晶交待了注意事项后就独自回营地了。

托马斯正在检查这几天的拍摄质量,他没有回头,说:

“朴先生的传真。仍在传真机上。”

宪云抓起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然后撕下传真躺到行军床上。离家近三个月,这是丈夫第一个来信。她知道重哲一向埋头于研究而疏于联系,所以已经习惯了。

"宪云:

研究已经取得突破。我正在完成验证工作,但成功已经无疑了……"

孔宪云从床上一跃而起,狂喜地喊道:

“托马斯先生,我丈夫成功了!”

托马斯立刻转过身,惊喜地说:“是吗?这可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我想这是近百年来最重要的生物学发现,甚至超过对人类基因组的破译。”

宪云在一刹那间无法控制情绪,喜极而涕:

“托马斯,已经整整二十年了啊,就象是一场不会醒的恶梦。我不是怕失败,是怕失败把他压垮,就象我父亲那样。”

老托马斯走过来体贴地搂住她的肩膀,感觉到她在轻轻地抽动。这时他才了解,这个外貌柔顺内心刚强的女人,平时承受着多么重的心理重压。他轻轻地拍拍宪云的肩头,宪云感激地点点头,悄悄揩去泪珠,退回到行军床上继续看传真:

“……其实,我对成功已经绝望,虽然我从不敢承认。我用紧张的研究折磨自己,只不过是想作一个体面的失败者。但半个月前小元元偶然检到一份爸爸的手稿,它对我的意义不亚于罗赛达石碑,把我二十年辛辛苦苦搜寻到又盲目抛弃的珠子一下子串在一起。”

"我没有把这些告诉岳父。很显然,他在离胜利只有半步之遥的地方突然停步,承认了失败。这实在是一个科学家最惨苦的悲剧。

"但我一直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我似乎一直生活在这个失败者的阴影之下,时刻能感到我背后那双锋利的眼睛,即使今天也不例外。我不想永远如此。比如这项成果的发表与否,我不愿屈从他的命令。

爱你的哲"

宪云的眉头逐渐紧缩,她能从字里行间触摸到丈夫的沉重抑郁,这完全不是一个胜利者的心情。虽然丈夫语焉不祥,但肯定他和父亲之间有了严重的冲突。托马斯看到她的表情,关心地问:

“怎么了?”

宪云苦笑道:“翁婿不和呗。我爸爸的性格难以相处,重哲也过于刚硬。”

托马斯说:“必要的话,你先回去一趟。”

宪云摇摇头:“不,我要等雨季到来完成拍摄后再回。再说,我家的两个男人都太强,不是我和妈妈所能左右的。”

好像为她的担心加码,传真机又轧轧地响起来,送出一份新传真:

"云姐姐

你好吗?我很想你。朴哥哥和爸爸这几天一直在吵架,朴哥哥在教我学聪明,爸爸不让。

我真担心。云姐姐,你能回来吗?元元"

读着这份稚气未尽的信,宪云的心里更沉重了。她默默地把传真迭好装进口袋里,走出帐蓬。托马斯看看她的背影,没有再说话。

在那间透明的蛋形试验室里,朴重哲正在紧张的工作,他用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把繁复的生命之歌输入到小元元的生物元件大脑中去。谢尔盖、田岛和几个低级工作人员在一旁配合着他。试验室里很安静,气氛非常肃穆。每个人都知道这个试验的分量,他们想以小元元来验证生命之歌的魔力。

这里面恐怕只有小元元一个人十分超然,他乖乖地躺在平台上,脑袋上贴满了奇形怪状的电极,两只眼珠却乌溜溜地转来转去,笑嘻嘻地看看朴哥哥,看看田岛和谢尔盖。他无意中摸到了电脑的遥控器,便偷偷地按了一下。屏幕上的曲线和数字流立刻中断,沃尔夫的合成面孔出现了,它用金属嗓音说:

“这里是沃尔夫电脑,听候你的吩咐。”

朴重哲等人稍一楞,元元咯咯地笑起来,在平台上半仰起脑袋:

“你好,沃尔夫,我是元元。一会儿咱们再下一盘棋,好吗?”

“好的,这次我一定会赢你。”

“吹牛!”

朴重哲笑着把元元按到床上,按一下遥控,屏幕上又开始闪现繁复的曲线和数字流。谢尔盖感慨地说:

“朴,你知道我此刻是什么心情?就像久埋在矿井里的人,乍看见耀眼的阳光时不敢睁眼。直到现在我还不敢相信,我们已确实破译了生命之歌。这个胜利来得太轻易了。”他看看四周,脑海中闪出了40年前的情景,仍是元元躺在平台上,只是试验室的中心人物由朴重哲换成了孔教授。那时孔的成功唤起了多少人的激情!可惜,这团胜利之火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朴重哲神采飞扬,自信地说:

“我想胜利已经没有疑问了。我们已破译了最神秘的宇宙之咒。现在我们已把这首生命之歌输入小元元的体内,在他浑浑噩噩生活了四十年之后,他的灵智一定会苏醒,一定会从混沌中逐渐剥离出‘自我’来。他也会有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恐惧,当他成人后,他也会有繁衍后代的强烈愿望──当然不会是怀胎十月的办法。对这种完全新型的生命,我们只能预言其趋势,无法预言其细节。此后,我们将24小时地观察他,以确定生存欲望逐渐苏醒的过程。”

手术结束了,小元元头上的电极磁极被小心地取下来。小元元慢慢坐起身,目光清明地环顾四周,他急迫地说:

“朴哥哥,我已经变聪明了吗?”

朴微笑道:“元元,你会的,你一定会变得像大人那样聪明。”

“我要是变聪明了,爸爸会更喜欢我的,是吗?”

朴重哲愣了一下。就家人和元元的亲密程度而言,岳父无疑是排在最后的,他对元元的冷淡人尽皆知。但为什么元元独独提到了他?难道他与元元有什么神秘的心灵感应?他微笑道:

“当然,爸爸会更喜欢你,所有人都会更喜欢你。”

元元翻身跳下手术台,兴高采烈地跑走了。

这会儿,元元爸独自躲在他的阴暗的书房里。他的秘密监视器无法看到试验室的情景,只能窃听到那儿的声响。小元元和朴重哲的对话使他烦燥不安,他下意识地拉开秘密抽屉,那把激光手枪仍在那里。

他推开转椅,步履急迫地在屋里踱了一会儿步,然后他抓起了传真电话。电话屏幕上出现一个坐在轮椅里的百岁老人,他白发银须,形容枯藁,枯黄松驰的皮肤紧贴在颧骨上,只有两只眼睛仍炯炯有神。老人微笑着问:

“昭仁吗?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听田岛说,朴的研究已取得了重大进展,你知道吗?”

孔教授简捷地说:

“我知道,我从不向朴打听,他也不向我通报,但我一直用三只眼睛叮着他。我想,这几天他是取得了某种进展,或者说他自以为取得了某种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