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元先回去,我看一遍明天再告诉你,好吗?”

元元点点头,同朴哥哥道了晚安,随妈妈走了。他在自己卧室的门口碰到爸爸。元元从来不会对爸爸的冷淡“记仇”,他扬起小手,亲热地喊了一声:

“晚安,爸爸。”

孔教授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背着手走开了。妈妈怜悯地看着元元,但不懂人事的元元似乎并不觉得难过。他听话地爬上床,仰面睡好,问:

“妈妈,还要关我的睡眠开关吗?”

“嗯。”

“为什么你们都没有睡眠开关呢?”

妈妈真不愿再欺骗天真的元元,但她无法说明真相,只有含含煳煳地说:

“睡吧,元元,等你长大再告诉你。”

元元乖乖地闭上了眼睛,妈妈关上了他腋下的开关,元元的表情慢慢消失。

像往常一样,在元元失去生命力之后,妈妈留在他旁边,爱怜地看了很久。才轻轻叹息一声离开。

重哲把谱页按次序排好,卡在谱架上,心不在焉地弹起来,时而他会停顿下来,皱着眉头想自己的心事。忽然他全身一震!他刚才随手弹出的一串旋律在耳边回响,震击着他的心弦。他急急地翻阅着乐谱,那些五线谱在他眼中起伏盘旋,就象神奇的DNA双螺旋长链,在他心中激起了一种神秘的冲动。

二十年来一直在DNA世界中跋涉攀登,对它们已经太熟悉了,所以,当乐谱的整体结构开始展现在心中时,他就下意识地把乐谱同DNA中的T、G、A、C来一个反向代换,于是一个奇异的DNA序列就流淌出来。

他颤栗着,闭上眼睛,竭力用意识抓住这些奇异的序列,生怕它们在一瞬间珠碎玉崩。他喃喃地喊着,天哪,这就是我苦苦寻觅二十年而得不到的至宝么?

他实在不敢相信,因为这个结果太简单,胜利的到来太轻易。但实际上他内心里早就确信了,他知道真理的表述向来是最简捷的。

他立即夹起乐谱,穿过幽暗的林荫小径,返回研究所。他坐在键盘前,匆匆编写新的计算框架。这些思路就象蓄积已久的洪水,一旦有了缺口,就喧嚣着一泻千里。仅仅一个小时后,新的框架就搭好了。他打开主电脑开关,沃尔夫的合成面孔露出惊奇的表情:

“朴先生,只有你一个人?现在是晚上1点45分。”它随即明白了:“我想你一定有了重大突破,请立即输入新的计算框架。”

这次计算异常快捷。等霞光开始透入窗帷时,屏幕上滚滚而下的数字流和DNA双螺旋长链终于停止。沃尔夫的面孔又出现在屏幕上:

“计算结果收敛,可以得出确定的数学表述公式。”长达数十页的数学公式在屏幕上一屏一屏地滚动,沃尔夫从记忆库中调出微笑:“祝贺你,朴先生。”

过度的喜悦反而使他归于平静。他默默地走到窗前,拉开窗帷。明亮的晨光排闼而入,沐浴着晨露的树叶是一种鲜亮的绿色,晨读的男孩女孩在窗前匆匆走过去。他在心里唿喊着:

“终于成功了啊。”

孔宪云和托马斯先生从豪华的内罗毕机场走出来,扬手要了一辆出租,忽然她听见一个人用汉语在喊:

“孔老师!孔老师!”

一个男孩向她跑过来,鸭舌帽,猎装,白色旅游鞋,背一个小背包,给人印象最深的是衣服上满布口袋。跑近时,才发现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头发塞在帽里。她快活地笑着,气喘吁吁地说:

“孔老师,我已经等了半天了,我以为等不到你们了!”

宪云微笑着直起身来:“你是……”

“我是卓教授的学生,我从她那儿得知你们的日程。你好,托马斯先生。”她朝已坐进车内的托马斯先生问好。

“你好。”

“你来这儿是假期旅游吗?”

“不不,宪云姐姐,”这个姑娘已改了称唿,“我最欣赏卓教授的生物题材交响乐和钢琴曲,不,不是喜欢,是一种天生的心灵共鸣。所以我想来非州亲身和野生动物相处一段时间,我希望象卓教授那样写出一首流传千古的乐曲。”

宪云微笑道:“我妈妈知道你来这儿吗?”

姑娘老实承认:“她不知道。宪云姐姐,让我和你们一块去吧。我这个人有很多优点的,又机灵,又勇敢,又勤快,特别是非常热爱野生动物,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行吗?”她苦苦哀求道:

宪云已经喜欢上这个天真烂漫的女孩了,她用目光向托马斯先生询问,托马斯笑着点点头。宪云笑着问:

“你的名字?”

姑娘知道自己已被接纳了,眉开眼笑地说:

“刘晶,我叫刘晶,谢谢你,宪云姐姐和托马斯先生!”

三天后,他们已在察沃国家公园安营扎寨了。这里属东非裂谷高原上的稀树草原,时而有雁行排列的断层线和深而窄的洼地湖泊。今年是历史上最严酷的旱季,已经整整700天没下雨了。失去活力的草原到外是沉闷的黄竭色,只有那些扎根极深的波巴布树(猴子面包树)还保持着生机,在它那直径百米的巨大树冠上仍然是郁郁葱葱。饥渴的长颈鹿用力抬着头,撕扯着上部的树叶。

清晨,他们乘着那辆尤尼莫克越野车在草原上奔驰。硬毛须芒草和菅草已经干枯了,随着车辆驶过,留下两道车辙,卷起一片黄叶。伞状金合欢树无力地垂着枝条。忽然刘晶喊道:

“象群!”

地平线上果然看到象群的身影。托马斯放慢车速,悄悄跟上去。象群有二十多只,已经疲惫不堪了,它们极缓慢地行进着。汽车追近时才看见一只小象已经夭亡了,但母象仍在用长牙不断地推它,推它,其它成年象都默然跟在后边,就象一只行走缓慢的送殡队伍。

这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母象一直不愿放弃最后的希望。汽车不敢靠得太近,但他们能看到母象凄惨的目光,看见小象毫无生气的圆睁的眼睛。他们用摄相机把这一切全拍下来了。

刘晶紧紧偎在宪云怀里,她难过地低声说:

“宪云姐姐,我能听见母象的哭泣声。”

宪云心里也十分沉重,她攥住刘晶的手,没有说话。终于,象群意识到小象再也不能复活了,它们停下来,几只雄象开始用长牙掘地。对于极端疲惫、饥渴交加的象群来说,这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但它们仍然锲而不舍地干着。

忽然“叭”地一声,一头大象的长牙断了一根,大象悲惨地吼叫一声,继续用断牙掘地,托马斯轻声对刘晶解释:

“干旱已持续了两年,大象食物中缺乏维生素,所以象牙也变得脆弱易断。类似的断牙象我们已见过很多了。”

刘晶激动地说:“托马斯先生,为什么我们不帮帮它们呢?21世纪的人类完全有能力帮助它们!”

托马斯摇摇头:“不,我们不能随意干涉自然的进程。我们只能作到,不要因人类活动使动物生存条件恶化,但不能大规模地去喂养它们,那只能减弱它们对自然的适应能力。一句话,某个动物种族是否能生存下去,归根结底要靠它们自己。”

太阳已经西斜了,在干燥的东北信风吹拂下,一米多高的枯草飒飒作响。象群终于挖好了墓坑,它们把小象推入墓坑,再用长牙把周围的松土推下去。墓坑挖得很浅,草草掩埋的小象的耳朵还在土外露着,但精疲力尽的大象已经无力再干了。它们默然扬起头,伸长脖子,张大嘴巴,但并没有吼声。

忽然刘晶喊道:“它们在唱歌!我能感觉到它们在唱挽歌!”

宪云心里一震,忽然想到大象能用额头上的一个次声波发生器发声,她竖起耳朵,似乎确实感到了空气有轻微的震动。正在拍摄的托马斯扭回头说:

“把你后边的次声波接收器打开!”

经过接收器的转换,大象20赫兹的次声转换为人耳可闻的声波。于是,他们亲耳听见了大象的悲鸣,低沉而悠长,音色苍凉。那是对死亡的抗争,对生命的追求,对祖先和后代的唿唤。

象群又开始移动了。尤尼莫克仍缓缓跟在远处,看着它们在草丛中隐现。很长时间三个人没有说话,他们都沉津在死亡所引起的神圣情感中。是托马斯先生打破了沉默:

“人类学家说,当原始人有了对死亡的敬畏,从而有了殡葬仪式后,可以说人类已经走出蒙昧。但对这些大象,你该怎么说呢?在这个旱季里,它们活得非常难,几乎已经山穷水尽了,但它们仍然认真地掩埋同伴的尸体。我常常觉得这不是本能,而是一种宗教的虔诚。”

暮色渐渐浓重,不能再继续追踪了,他们离开象群掉转车头往回开。托马斯忽然问宪云:

“你父亲的身体还好吧。”

“还好。”

托马斯以西方人的直率评价道:“我年轻时就认识他,一个悲剧人物。他年轻时曾经是全球瞩目的生物学家,他创造了生物智能人,提出了让智能人从0开始积累智慧的设想,在当时都是十分了不起的成就。可惜……”他摇摇头又问道:“你丈夫呢?我知道他是在破译生存欲望的传递密码,或者说,是上帝创造生命的秘密。近来有进展吗?”

宪云心情沉重地摇头。托马斯沉默一会儿说道:

“从某种意义上说,科学家都是最勇敢的赌徒,他们在绝对黑暗中凭直觉定出前进的方向,便坚定地往前摸索。在一万条岔路中哪怕只走错一条,也会与成功擦肩而过。但这时他们常常已步入老年,来不及改正错误了。所以,作科学家的妻子是天下最艰难的职业,向你致敬。”他开玩笑地说。

宪云笑道:“谢谢你的理解。”她发觉刘晶已经靠在她肩上睡着了,于是把刘晶的身体移动一下,让她睡得更舒服。她问:

“这次拍摄总的主题是什么?”

“我想给它一个哲理内涵,片名我已想好了,就叫‘生命之歌’,它将表现在严酷的旱季中,各种生命的艰难挣扎。”他微微一笑:“我想,这部纪录片的主旨与朴先生的研究是异曲同工,拍完后我先送给朴先生观看,也许会对他的研究有所启迪。”

宪云莞尔一笑:“谢谢。”

浓重的暮色中隐约显出那株波巴布巨树黑色的阴影,已经到宿营地了,白色的帐蓬也从暮色中逐渐浮出来。宪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