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怀疑?”

“嗯,我不相信他能重复那次幸运。不过我不会放松监视的。”

老人沉吟一会儿说:“好吧,你注意观察。”

孔教授慢慢把电话放回。他独自荷受着那个骇人的秘密,已经40年了,只有这位老人,生命科学院前院长陈若愚先生,是他唯一可交谈的对象。如果这个百岁老人某一天早上突然撒手归去呢?

窃听器中听见女婿已经准备回家,他锁好秘密抽屉,关闭窃听器,又仔细检查一遍,打开书房门。女婿从试验室步行回家需要十几分钟,他面色冷漠地等着他。

元元妈抱着两个硕大的食品袋,艰难地掏出钥匙开了门,她用脚摸索着换上拖鞋,把食品袋送到厨房,这才回到客厅喘一口气。

忽然她听到了压低的争吵声,是从丈夫的书房里传出来的。书房门今天没有关严,能隐约听见里面的谈话声。书房里,孔教授脸色铁青,朴重哲礼貌恭谨但柔中有刚地说:

“爸爸,你一向不过问我的工作,今天突然让我暂停研究,我总得知道是什么原因吧。”

孔昭仁烦燥地说:“原因你先不要问,但你至少要暂时中断一个星期,让我对元元检查一番。我的直觉告诉我有一种危险。”

重哲沉默着,这些牵强的理由丝毫不能说服他,岳父的专横更使他反感。他几次想告诉岳父,正是他扔掉的手稿帮自己取得了突破,但考虑再三,他决定暂不点破,以免节外生枝。他沉思一会儿后才开口,表情平静,但实际上强压住内心的激荡:

“爸爸,我已经虚度了48年,从到你的研究室算起,也已经有20年了。我刚刚取得一些成绩,前边的路还很长很长,我担心在我的有生之年搞不完这项研究。现在,每一分每一秒对我都是极其宝贵的。作为一个科学家,我想你能理解我这种焦急如焚的心情。爸爸,请原谅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他恭敬地看看老人,又轻声说:

“爸爸,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走了。”

门外的元元妈赶紧退回去,装作没有听见。她看见重哲从书房里走出来,轻轻带上了门,表情平静而坚决。书房里再没有任何动静。元元妈犹豫着,没有拉住重哲问问原委。她在厨房里忙着做饭时,还一直尖着耳朵倾听书房的动静。

晚饭时两个男人十分平静,一点也看不出刚才吵过架。元元一边吃一边咭咭哌哌地说:妈我最喜欢你做的饭菜。妈我想宪云姐姐啦!又忽然问道,妈,为什么每个小孩都最喜欢自己的妈妈而不是别人的妈妈?假如是你生下小英,是小英妈生下我,会不会还是我喜欢你,小英喜欢生下我的小英妈?

这些绕口令式的问话逗得元元妈和重哲都大笑起来,连怪老头冰冷的石雕面孔上也露出几丝笑容。元元妈想,多亏有这么一个小人精搅和着,才使家中的气氛松快一些。

元元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妈,有你的传真,是一个叫刘晶的姐姐写的。我拿给你!”

说着就要爬下凳子。元元妈拦住他:

“快把饭吃完,一会儿我自己去看。”

把碗筷锅盆收拾齐整后,元元妈才过来撕下了那份传真,很长很长的一卷:

"卓教授:你好,

请原谅我没有请假就窜到了非州。我怕你阻拦我。卓妈妈,你的基因音乐使我如醍醐灌顶,使我如痴如醉。也许,我生来是敏感血质,对基因音乐有天然的心灵感应?

我决心到非州,面对蛮荒世界中的野兽,感受它们强悍的生命力,创造出一篇天上的音乐,超过你过去的作品!卓妈妈,你一定不会笑话我的狂妄,是吧。

我很高兴,这次我没白来。昨天,我和宪云姐姐一起……“她详细地描述了象群的葬礼。”……卓妈妈,当我听到象群那悲凉悠长的哀鸣时,我真的被震撼了!我感到我的外壳嗤嗤地裂开,羽化后的新我诞生了!……"

元元妈读着,也不禁心潮澎湃。她拿着那份传真,目光却超越了它,入神地回忆往事。她想起自己的大部分作品都是33岁以前创作的,那是火焰般的年华,心灵敏锐,能听到星星的私语,月光的震荡,血液的澎湃;那时她和丈夫都是意气飞扬。后来……丈夫的失败也影响了她的一生,此后她的作品沉郁苍凉,却没有了年轻时灵动的才情。

她欣慰地想,刘晶这小丫头一定会成功的,她年轻,有才气,有激情。

怪老头仍然独自关在书房里。元元妈苦涩地想:这种折磨人的刑期什么时候才结束呢。已经十点了,她到院里喊回来元元,安顿他睡觉。元元爬到床上后,忽然心事重重地说:

“妈,我也想长成大人,像爸爸、朴哥哥、你和云姐姐那样聪明。妈,我当小孩的时间太长太长啦。”

他的话像是幼稚,又像是沉重。元元妈一时不知该如何解劝,笑道:

“好孩子,你一定会长大的。朴哥哥这些天不是在帮你变聪明吗?”

元元忽然问:“妈,爸爸为什么不愿我长大,不愿我聪明?”

元元妈被问得一愣,勉强笑道:“傻孩子,尽胡说,你爸爸最疼你,怎么会不愿你长大和变聪明呢?”

元元倔强地说:“不,我知道!他和朴哥哥吵架,我都听见了!”

元元妈无言以对,只好哄他睡觉,为他关了睡眠开关,熄了顶灯和壁灯。

夜深人静,门外的秋虫唧唧叫着。元元一动不动平躺在床上,面部木无表情。忽然,一个老人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走过来。屋内只有脚灯亮着,微弱的自下而上的逆光使老人面部显得怪异阴森。他静静地看着元元,看了很久,表情中蕴藏着巨大的痛苦,与元元平静的面容形成十分强烈的反差。

他趴在元元身上听了听,然后把元元轻轻抱起来,准备出门。忽然他听到开门声,脚步声,他想了想,又轻轻把元元放回床上。

是朴重哲刚从试验室回来,他已经疲累不堪了,拖着沉重的步伐进屋,先到矿泉壶那儿喝了杯凉水,又到厨房拿了几片面包、香肠和一罐啤酒。从厨房走回客厅时他发现一个人从元元房里潜出,是岳父的身影。他深夜一点到元元房里干什么?朴重哲边吃面包边思考着,但百思不得其解。

未名湖象一块小巧精致的异形镜子嵌在校园内,湖边几株百年柳树,枝干虬曲,柳条拂着水面。小元元、小刚、小英他们经常来这里玩耍,这儿好玩的东西太多了,翻泡的北京红鲤鱼,排队上树的蚂蚁,轻盈点水的晴蜒。这些乐趣是游戏机房里找不到的,虽然元元也很喜欢玩那种高级的仿真游戏。

今天,几个五岁的小家伙在跳皮筋,下石子棋。往常小元元是他们的当然首领,不过今天他好象有点心不在焉,偶而会目光怔忡地发一会儿愣。小英子一边跳皮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元元说话:

“元元哥,听说朴伯伯在教你学聪明,是吗?”

“嗯。”

小英子惊奇地说:“你这么聪明,还用得着学?听说你下象棋把地球上最聪明的电脑都打败了,是吗?”

“没有打败,只下成了和棋。”

“反正够聪明了。我爸爸说你是个电脑脑瓜。”

元元又像懂事又像幼稚地说:

“朴哥哥说我的聪明是小孩子的聪明,不是大人的聪明,我已经过了37个5岁,还是不能长成大人。他正在教我长成大人。”

“你已经长成大人了吗?”

“还没有。我好像忘了一样东西,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是在我过了第一个五岁生日后就忘了的。只要我能想起来,我就长成大人了。”

其它几个小孩听他说得那么向往,也都凑过来,小刚担心地问:

“元元哥哥,你要是长成大人,还领我们玩吗?”

元元老气横秋地说:“不能了,你想大人们有多重要的事去干哪。”

几个小孩异口同声地说:“元元,那你就不要长大!”

元元笑了,很大度地说:“不要紧,我长成大人后,每天晚上抽时间出来领你们玩儿,行吗?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咱们回去吧。”

他们穿过林木葱笼的小路回家,在燕南园的门口散开了。元元跳跳蹦蹦地回家,客厅里没一个人。他喊着:

“妈妈,我回来了!”

妈妈没在家。这时沃尔夫电脑的室内终端自动打开了,那个合成面孔笑着通知元元:

“元元,朴先生让我通知你,晚饭后立即到试验室去。还请你转告夫人,他不回来吃饭。”

“好的。”

那个面孔正要隐去时忽然又停住了。沃尔夫开始在记忆库中寻找合适的表情,那里有喜悦、平静、恭敬、幽默……却没有忧虑和犹豫。不过,凭着对人类表情的记忆和它强大的学习功能,它很快就组装出了犹豫的表情,他迟迟疑疑地说:

“元元……”

元元惊奇地站住了,他也觉察到了沃尔夫朋友的异常:

“有什么事吗,沃尔夫?”

沃尔夫犹豫了很久,这可与他每秒十万亿次的运算能力大不相符。最后他说:“元元,我的朋友。你在37年前曾告诉我一个秘密,并要我保密。这事你还记得吗?”

元元陡然一震!就像一道耀眼的青白色的闪电一下子撕破了黑暗,沃尔夫的话一下子勾起一团回忆。是那样遥远,记忆的边缘已与逝去的年华洇在一起,冥蒙难分,但它始终沉甸甸地盘踞在他的意识最深处。这肯定就是他千寻百觅而得不到的那件东西!

42年的记忆和思维犹如一堆干燥的木柴,只要有一点火星就开始燃烧起来,这堆灵智之火甚至映红了元元的眼睛。他眸子发亮,低声说:

“我想起来了,是在我第一个5岁生日之后……”

“对,你告诉我,你很可能也是一个机器人,我们是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