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云最后同元元吻别,坐上尤尼莫克。托马斯发动了汽车,汽车尾管喷出淡淡的白烟,悄无声息地启动了。元元妈把元元抱起来向汽车招手,她看见在汽车转弯时,女儿还特意从车窗里伸出头向他们一个劲儿地挥手。她笑得那样畅快,就象个十八岁的无忧无虑的女孩。元元妈扭回头埋怨女婿:

“重哲,后天是你们结婚20周年,你该留宪云多住两天的。咳,我的记性也不行了,本来我该记住的。”

重哲笑道:“妈,不行的,你知道,宪云是一个事业至上主义者,恐怕我们都一样。”

元元已经挣下地玩耍去了。妈妈轻轻叹息一声:“真快啊,已经二十年了。重哲,我们总是可怜元元,可怜他的灵智被囚禁,一辈子也冲不出蒙昧的禁锢。其实,有时候我倒希望象他一样永远不会长大,不会变老。”她笑着对自己作了评价:“纯粹的胡说八道。”重哲也笑了,他向岳母点点头,径自返回工作室。

二十年前,那时宪云正是鲜花般的25岁,是一个才貌出众的姑娘。有人说,没有意识到自己美貌的姑娘才是真正的漂亮,宪云正是这样的美貌天成。她从不花费心思去刻意求美,因而也就没有那些“美女”们的通病:矫揉做作,顾影自怜,自我封闭等等。

她24岁读完博士后,投到托马斯教授门下,兴致勃勃地到非州去了──那儿及亚马逊流域有世界上仅存的大规模自然保护区。秋天回来时,她晒得又黑又红,粗糙的手背和面颊记载着非州的风霜。她风风火火闯入家中,扔下背包,和爸妈紧紧拥抱起来。宪云爸表情冷漠,在女儿的拥抱中象一株枯干的橡树,但宪云妈知道,他的内心是十分喜悦的。宪云急急地问:

“元元呢,真想他呀。”

“他就在外边玩。”妈妈揶揄地说:“云儿,我怎么觉得你身上还带着猎豹或黑猩猩的野性,那个文雅恬静的大家闺秀到哪里去了?”

宪去笑道:“妈妈放心,我马上就能装扮成那样的乖女孩。”

元元大概听到了动静,抱着家养的白猫在门口探探头,立刻大喜若狂的跑过来:

“姐姐!姐姐!”

宪云把他抱起来,蹭着他的脸蛋问道:

“元元,想姐姐吗?”

元元调皮地说:“想,没人玩儿的时候才想。”

宪云抱着他坐到沙发上,从背包里摸出一个黑黝黝的非州木雕:

“元元,姐姐送你的礼物。”

这是一个黑人男孩,浑身赤裸,卷发,体形瘦长得十分夸张,撅着小鸡鸡。元元高兴地搂入怀里:

“谢谢姐姐。”

这时白猫挣下地跑了,元元也从姐姐怀里挣出来。宪云喊:

“元元别走!姐姐还有好多话要问你呢。”

元元的声音已到门庭外了:“姐姐,晚上我再找你玩!”

听着急急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宪云对妈妈苦笑着:

“这个孩子,还是一点不开窍,只知道玩,按说他已经23岁了。”

妈妈立即接过话头:“说起年龄,宪云,你已经不小了,你答应过这次回来要考虑婚事的。”

宪云落落大方地笑道:“爸妈不问,我也要向你们汇报的。晚上我想让他来家里。”

妈妈揶揄地说:“是哪个‘他’呀?”

“他叫朴重哲,韩国人,遗传学家。他今年夏天在非州,我们在察沃国家公园相处过一个月。爸爸,据他说你们认识。”

爸爸刻薄地说:“我认识,一个狂妄的小天才,属于一个咄咄逼人的暴发户民族。我怀疑你们是否能长相厮守。要知道,你是在5000年的中国文化中浸透的,血液和胆汁里都溶有泱泱大国的风范,而他;”他轻蔑地说。“多多少少有点暴发户的心态。”

宪云不满地低声喊:“爸爸!”

爸爸一挥手,冷淡地说:“不必担心,我会尊重你的选择。”说完拂袖而去。

宪云和妈妈相对苦笑。妈妈皱着眉头说:“云儿,不要难过。你知道怪老头的脾气。不管他,晚上你把重哲领来吧。他……也是研究DNA的?”妈妈忧心忡忡地说:“孩子,恐怕你也要做好受苦受难的准备。DNA研究是一块噬人的泥沼,投身于此的人只有两种可能,或者胜利,或者被拖垮,甚至疯狂。这是一个遗传学家老伴的人生经验,孩子!”

晚上,宪云挽着重哲的胳臂走进家门。那年重哲28岁,英姿飒爽,倜傥不群,穿一件名家制作的茄克衫,衬衣不扣领口,目光锋利,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浅笑,黑发桀傲不驯。宪云心醉神迷地看着夫君时,不由暗暗承认,爸爸的话也的确有言中之处:才高天下的朴重哲确实有些锋芒毕露,咄咄逼人。

重哲进门就看见了客厅中的孔子画象。他用询问的眼光看看宪云,宪云抿嘴笑道:

“告诉你,我是孔夫子的嫡系后代,是他的玄孙。”

朴重哲略有些惊异,微笑着感慨道:

“在你们这个古老的国家中,到处可以触摸到历史的遗迹。真的,我知道孔家是世界上最悠久的家族,但我没想你竟是这个神秘家族的嫡孙。”

他朝孔夫子鞠了一躬:“韩国也是在儒家文化圈中,我的祖辈中很有几个著名的硕儒,所以我对夫子是很敬仰的,只是,我对他老人家的‘夷夏之防’的观点颇有腹诽。希望老人家不要拒绝一个东夷的后代作孔家的东床快婿。”

宪云笑骂一句:“贫嘴。”这时重哲看见宪云爸出来了,立即收起笑谑,恭恭敬敬行了礼:

“孔伯父好。”

老人没有回礼,也没有回话。他端坐在沙发上,冷冷地打量着这位韩国青年,屋内出现了冷场。随后进来的妈妈迅速扭转了气氛,老练地主持着这场家庭晚会,控制着谈话的节奏,她问了重哲的个人情况后,又问:

“听说你也是研究遗传学的,具体是搞哪个领域?”

“主要是行为遗传学。”

“什么是行为遗传学?给我启启蒙。要尽量浅显。你不要以为一个生物学家的妻子也必然是近墨者黑,他搞他的DNA,我教我的多来米,两人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内政。”

宪云、重哲都笑了,重哲很得体地说:

“伯母,我有幸听过你的一些交响乐或奏鸣曲,如‘恐龙’、‘母爱与死亡’等,我想,能写出这样深刻磅礴的作品,作者必然对生物科学有最深刻的理解。”但他仍按宪云妈的要求简洁地介绍着:

“生物的许多行为是生而有之的。即使把幼体生下来就与父母群体隔绝,它仍能保持父母群体的本能。像人类婴儿生下来会哭会吃奶,却不会走路;而马驹和鸡生下来就会跑,小海龟生下来就能辨别大海的方向并扑向大海。”

他看看宪云爸,老人直直地坐在沙发上,姿态僵硬,象一座木乃伊。重哲继续说下去:

“许许多多的生物习性得之于天授,而不是亲代的教育,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比如昆虫是四代循环的:卵、幼虫、蛹、成虫。幼虫是纯粹的吃食机器;而虫蛾是纯粹的生殖机器,甚至于没有口唇,所以,即使是同一种昆虫的不同形态,也几乎相当于不同的种族。但它们仍能准确地隔代重复亲代的天性。有一种习惯于生殖迁徙的蝴蝶,能准确地记忆从北美到南美长达数千公里的路程。它是从哪儿学得的知识?要知道,子代蝴蝶和亲代蝴蝶,从时间上和空间上都是完全隔绝的。”

宪云和妈妈都在注意倾听,重哲又说:

“还有一个典型的例证。挪威旅鼠在成年时会成群结队投入大海自杀,这种习性曾使生物学家迷惑不解。后来考证出他们投海的地方原有陆桥与大陆相连,原来这里是鼠群千万年来季节迁徙时的必经之处。这种迁徙肯定有利于鼠群的繁衍,并演化成固定的行为模式保存在遗传密码中。如今虽然时过境迁,陆桥已沉入海底,但鼠群冥冥中的本能仍顽强地保持着,甚至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行为遗传学就是研究这种‘天授’的生物行为与遗传密码的关系。”他笑着对女主人说:

“太枯燥了吧,我不是一个好的解说员。”

妈妈有意挑起争论来活跃气氛:

“哟,我可不能同意你的观点,我知道生物的形体是由DNA来遗传的,象腺嘌呤、鸟嘌呤、胞嘧腚、胸腺嘧腚与各种氨基酸的转化关系啦,RNA和DNA的转录过程啦,三叶草形状的数学式基因表达啦,这些都好理解。虽然我常怀疑小小的精卵中容纳不了那么多信息。你想,建造一座宏伟的人体大厦并包括那么多的细节:眼珠的颜色,耳垢的干湿,眼角是否有蒙古褶皱,腋下香腺的浓淡……如此等等,人类的十万个基因怎么够?至少得十万亿个!更何况虚无漂渺,无质无形的生物行为,怎能用DNA序列来描述呢,又怎能塞到那本小小的DNA天书中去呢?我想,那更应该是万能的上帝之力。”

重哲回避了对这些论点的争辩,他只简单地说:

“上帝只存在于信仰者的信仰中。汉民族是世界上唯一没有全民宗教信仰的民族,儒‘教’是世界上唯一持无神论的准宗教。”他用目光向大厅中的孔子像致意,“这位大成至圣文宣王就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嘛。如果抛开上帝,答案就很明显了:生物的行为是生而有之的,而能够穿透神秘的生死之界并传递上一代信息的介质唯有生殖细胞,所以,生物行为的规则只可能存在于DNA密码中,这是一个简单的筛选法问题。”

宪云听得很入迷,她贪婪地攫取着重哲睿智的目光。她就是在这样一次长谈之后爱上这名韩国青年的。她喜欢听他言简意赅的谈吐,欣赏着他用简捷明快的思维,轻而易举的剥去事物的表象,抽提出生命世界最深层的本质。

宪云从不喜欢哲学,甚至厌恶那些天玄地黄的述辨。但重哲抒发的哲理却直接植根于铁一般的科学事实,它只是比事实多走了一步而已,所以,这种哲理常常有极强大的逻辑力量。在这场谈话中,孔教授始终象石像一样沉默,这会儿他大概不想再听这些启蒙教程,突兀地问:

“你的研究方向?”

重哲立即转身面对老人。虽然老人长时间一言未发,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讲话的真正裁判是这个冷硬的孔昭仁教授,他昂然回答:

“孔先生,我不想搞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我想破译最神秘的宇宙之咒。”

“嗯?”

“一切生物,无论是病毒、苔藓、珊蝴虫,切叶蚁还是人类,它们最强大的本能是它们的生存欲望,即保存自己,延续后代。它们从生至死的一切行为都暗合这两条铁的规则。这两者常常是相容相成的,有时也会互相抵触,从而演化出千姿百态的行为程式。母狼为了狼崽敢同猎人拚命;母猫母兔等常常有杀仔行为;雄螳螂在交配时心甘情愿被雌螳螂吃掉。宪云,”他扭回头对宪云说,“我到庞贝古城游览过,我亲眼见过火山下埋葬的历史。在炽热的火山灰中,人体早已气化了,留下一些奇形怪状的空穴。考古学家把石膏倒进这些空穴,就重现了过去的情景。男女老少在火山灰中挣扎,一个母亲在死前竭力撑起身子,为子女留下最后一点生存空间。那种凝固的母爱、凝固的求生欲望是极其震撼人心的!这是宇宙中最悲壮最灿烂的生命之歌,它就隐藏在DNA密码中,我要破译它。”

宪云感受到了他内心的磅礴激情,她看见父亲眸子中陡然亮光一闪,变得十分锋利,但这点亮光很快隐去,他又缩回那层冷漠的外壳,仅冷淡地撂了一句:

“谈何容易。”

重哲看看宪云和宪云妈,自信地笑着说:

“当然,这是上帝看守得最牢的秘密,但从目前遗传学的水平来看,破译它的希望已在天际闪现了,我想它不是海市蜃楼。它控制着世上亿万种生物,显得神秘莫测。但从另一方面看,从亿万种生物包括最简单的病毒中找出唯一的共性,反而是比较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