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心中蓄积多年的话全部倒出来。重哲悚然惊觉。他举目远眺退潮的海水,看那一线白浪在礁石间嬉闹。这生生不息的海浪,即使在退却时也充满生机。他觉得心灵上的重负片刻之间全甩掉了,有一种火中涅 的感觉。他笑着把妻子拥入怀中:“谢谢你,我的好妻子,我会牢记这些话的。”

宪云高兴地站起来,她这时才发现暮色已重:

“哟,天色不早了,快回家吧,还要为元元过生日呢。元元,回家啦!”

没有回音。元元背影嵌在夜幕上,一动也不动。宪云担心地跑过去,她看见元元在苍茫暮色中发楞,那种忧郁沉重的神态是她从未见过的。她把元元的头搂到怀里,小心地问:

“元元,你在想什么?你不舒服吗?”

元元苦恼地说:

“姐姐,我在这儿看日落,我看见又红又大的太阳慢慢沉到海水里,天慢慢黑下来。就像我睡觉时,你们关了睡眠开关后,有一种黑漆漆的颜色漫上来把我淹住。姐姐,我老是觉得我身上有一件重要东西丢在那片黑色中了。是什么呢?我想啊想啊,想不起来;想啊想啊,想不起来。”

他的沉重心态与“5岁”的年纪“5岁”的脸容很不相称。宪云无言解劝,只有怜悯地看着他。

那边朴重哲已发动了直升机,他喊着:

“宪云,把元元抱过来吧!”宪云赶紧抱起元元,笑着奔上飞机。

后边,那位怪老人眼睑抖动着,慢慢取下假发和假须。他听见了重哲对他的怀疑,宪云对他的怜悯,也触摸到元元灵光一现的心智。这些东西搅成炽热的岩浆,在他心里激烈翻腾。但不管内心如何,他外表仍然冷漠肃然,象夜色中的花岗岩雕象。

等到那架直升飞机钻入夜色中。他才蹒跚地走过去,启动了自己的直升机。途中他不时看看自己的手表,那上面不时有个红点在闪烁着,伴着唧唧的警告声。这是元元的行踪指示器,在100公里范围内有效,至于信号源自然藏在元元身上。

妈妈已经等急了。终于,夜空中出现了一个红点,一架小天使直升机飘落到草坪上。妈妈过来埋怨道: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元元,玩得开心吗?”

元元早已忘掉了那些扰人的思绪,他咯咯笑着扑到妈妈怀里:

“真开心!妈妈,下星期你也去,好吗?”

“好,只要有时间,我一定陪元元去。”

他们用磁卡付了直升机的租金,把驾驶开关扳回自动档,一个电脑女声说:“谢谢你租用夏天公司的旅游直升机,再见!”直升机的旋翼又旋转起来,它象一只驯服的小精灵,自动飞回去了。

他们走进客厅,元元伏在妈妈怀里,咭咭哌哌地说着今天在海边的见闻,说着怎样与深冷电脑打了个平手。妈妈连回话的机会都没有,只好笑着一个劲儿点头。重哲回卧室换衣服去了,宪云没有去。她侧耳听着夜空,似有所待。不久,隐隐约约传来直升机机翼的旋转声。这个声音消失后不久,孔教授进门了。他拎着一个小包,面色冷漠,对妻女微微点点头,便径直走向自己的书房。元元已回到自己的卧室,宪云苦笑着对妈妈说:

“又跟踪我们一天。”她不愿让重哲听见,声音压得很低。对爸爸这些怪僻得令人脸红的行径,即使对丈夫她也隐瞒着。宪云妈也熟知丈夫的怪癖,她惟有苦笑:

“这个怪老头。”

宪云有些话已憋在心中很久了,她迟疑地问妈妈:

“妈,是否请精神病医生为爸爸诊治一下?”

妈妈一个劲摇头:“绝对不行,孩子,你知道老头子性子刚烈,自尊心极强。让他意识到自己有精神病,会马上要了他的命。我们还是为他遮掩着,叫他安安生生度过晚年吧。”

重哲换好便服走出来,喊妻子快换衣服:“元元呢?该为小寿星祝寿了。”妈妈赶紧换上笑容,催促女儿:

“快去快去,我去摆好饭菜。”

孔昭仁走进书房后,顺手关上厚重的栎木门,拿过摇控器按了一组密码,墙上那副国画又变成了屏幕。他习惯性地把屏幕切换到各个房间。元元的卧室内,元元正在摆弄从海边带来的贝壳,表情十分投入,看样子他早已忘了在海边时偶一闪现的思虑。客厅里,母亲和女儿正在密谈他的精神病,她们没料到被议论者正在清清楚楚地监听他们的谈话。但这位“性子刚烈”的男人却没有任何反应,仍是表情冷淡,不动声色。后来,宪云也回卧室换便服去了。重哲躺在沙发上看电子报纸,妻子开始用微波炉加热菜肴。一切正常。

他一边观察屏幕,一边把提包内的东西拿出来藏到一个秘密抽屉里,有假发,假须,最后一件东西沉甸甸的,赫然竟是一把大功率的激光手枪!

他动作熟练地检查了手枪的功能,放入秘密抽屉,为手枪蓄能器充上电。然后,他细心地锁上秘密抽屉,关上屏幕。室内电话响铃了,妻子出现在电话屏幕上:

“昭仁,该吃晚饭了。”

他简短地回答:“好。”然后再一遍检查了秘密屏幕和秘密抽屉。出门时他顺手带上了书房的门锁,他的书房是不允许任何人出入的。

餐厅里,5个人围坐在一张长方餐桌上。灯光熄灭了,元元妈端着一个硕大的蛋糕走进来,5朵黄色的烛光摇曳着,映着元元妈喜气洋洋的面容,也为餐厅空间涂上温馨的暖色。宪云和丈夫拍着手笑着唱:视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小元元,许个愿,吹蜡烛吧。

小元元咧着嘴笑,他闭上双眼默默祝告一番,然后噗地吹熄蜡烛。灯光亮了,元元雀跃着拿来刀子切开蛋糕,分发给大家。大家都在吃蛋糕时,元元凑到姐姐跟前悄声说:

“姐姐,你猜我祝愿的是什么?”

“是什么?”

“我祝愿爸妈长寿,也祝愿我快快长大。姐姐,这是我的第37个5岁生日了,什么时候我才能到6岁呢。”

宪云心房猛一紧缩:他还没有忘记这档子事!但元元并没真正把这事放在心上,说完这句话,他仍然毫无心计地又说又笑。宪云放下心来,不过她仍觉得心头隐隐作疼。

第二天拂晓,宪云很早就起来了。太阳的晨光透过落地长窗,几乎是水平地射进屋内,屋内到处是一片金红色。宪云吃了一些早点,把旅行箱收拾好。她走过去,踮着脚吻吻丈夫:

“重哲,再见,记着我昨天的话。”

重哲用力拥抱她,笑道:“放心吧,祝你一路顺风。”

“喊醒元元吗?昨天他一定累了。”

重哲惊奇地看看她,笑着揶揄道:“你是怎么了?你以为元元是人类的小孩子?对于他,只问能量是否消耗完,不存在累不累的问题。”

宪云也哑然失笑了:“怎么搞的。重哲,我告诉你,小时候,很长时间我从不把元元当成智能机器人,我认为他是我亲亲的小弟弟,是人类的一个成员。虽然他有种种怪异之处,比如他不会流泪,他有睡眠开关,他是爸爸生的,等等。但我总觉得这只是正常中的特殊,就象人类中有秃子和络缌胡子一样。长大了,理智能够战胜感情了,我才接受了这个事实:虽然亲密无间,他和我们不是同类。但这几年,大概是老煳涂了吧,我又重复了儿时的错误,常在无意识中把他当成人类的儿童,当成咱俩的亲生儿子。”

重哲从妻子的话语深处听出几丝伧然。他们婚后一直未能生育。年青时两人在事业上都太投入,把要孩子的时间一推再推,等到主意打定时,宪云年纪已经偏大了。而且,这件事在很大程度上与元元有关,这个长不大的小元元常常使宪云心怀歉疚,她把加倍的母爱倾注到傻弟弟身上,连重哲也总是把元元当儿子看待。他开玩笑地说:

“不,你不老,你仍然象二十年前那样漂亮。我去唤醒元元。”

两分钟后,元元慌慌张张跑来了:

“姐姐,我不让你走!要不我也和你一块去非州!”

“元元,你还小。”

“我不小了!你看。”他轻而易举地把姐姐举起来,就象蚂蚁举起一只大豆荚,“你看,我多有劲儿,狮子来了,我还能保护你呢。姐姐,让我跟你去吧。”

宪云在空中笑着喊:“小坏蛋,快放我下来,快放下来!”她挣下来,蹲到地上哄元元:

“元元,你不能走呀。我走了,朴哥哥又太忙,爸妈年纪大了,你得留在家里照顾爸妈呀。我知道元元是个又孝顺又能干的好孩子。”

元元想了想,慨然答应:“好,你放心走吧。”

门外响起喇叭声。一辆马力强劲的全地面越野车尤尼莫克停在栅栏门外,老托马斯一只手搭在车喇叭上,一只手向朴重哲抬手致意。妈妈也赶出来了。这位在课堂上气度优雅的卓教授这会儿神情凄然,眼眶略微发红,勉强笑着同女儿吻别。宪云拿起室内电话,低声说:

“爸爸,我走了,你多保重。”

电话那边爸爸没有打开屏幕,所以只能听见爸爸的声音:“你走吧,我不送了。”

朴重哲拿起皮箱送她出门。托马斯先生下车打开汽车后盖,把行李放进去。他已经58岁了,身体很健壮,面色红润,茂盛的红胡子。他亲切地捶捶朴的肩窝:“朴,你有个难得的好妻子,漂亮,又非常能干。你是怎样挑选妻子的,能向我两个儿子传授经验吗?”

重哲笑道:“你知道吗?后天是我们结婚20周年,你的日程是多么残忍!”

托马斯哈哈大笑:“非常抱歉,非常抱歉,或者,我们推迟两天?”

“让她走吧,她的心早已飞到猎豹、狮子和狒狒身上了。”

托马斯笑着重复:“抱歉,非常抱歉,喂,小元元,喜欢老托马斯送给你的驼乌蛋吗?”

元元声音清脆地说:“喜欢!谢谢托马斯伯伯。”

“元元,喜欢我这匹新马吗?”他拍拍汽车车顶,“是我新买的,氢氧燃料电池和太阳能双驱动,时速250公里,无论是在沙漠还是在沼泽里都一样行走如飞。我要把它空运到肯尼亚去。元元,跟伯伯一块去非州吧,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飙车,绝对的刺激!”

元元看看姐姐,一本正经地说:“不,我要留在家照顾爸妈。”

托马斯笑起来,“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好,我们要走了,等下次回来给你带一只非州犀鸟,好吗?”

元元调皮地说:“不,我要一只犀牛,或者大象,要不带一头河马。”

托马斯哈哈大笑:“好,咱们一言为定,我一定在旅行箱里装一只河马带回来,你先在院里挖一个水池吧。孔,请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