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巨型屏幕向四个方向显示着比赛的每一步骤,也有不少人用望远镜或袖珍电视直接观看静室内的情况。朴氏夫妇和小元元坐在中排,目不转睛地盯着电子屏幕。他们没有注意到对面有一个须发怪异的老人,浓密的头发和胡须几乎把他的脸庞全部复盖。他也拿着一架双筒超焦距望远镜,但镜头并没有对准场内,而是始终对准元元。

当比赛进行到24步时,小元元扭回头,焦灼地对姐姐说:

“姐姐,库巴金伯伯看来要输,他在这一步挺兵是个缓着!”

朴氏夫妇的棋艺已经不足以领会这些细微之处。他们互相望望,赞赏地拍拍元元的脑袋。果然,深冷连走马f5,车g8,十步以后,库巴金的棋势渐见窘迫。他皱着眉头,苦苦地思索着,不久就因超时进入了读秒。

在这之后,库巴金的败势就直落而下了。深冷电脑车d6,(王e7),象c5,很快结束了战斗。

大会组织者按下电键,蛋形静室立即变得双向透明,几十个记者拥挤在静室外边对胜败双方进行了现场采访。深冷电脑的声音是节奏准确、声调呆板的电脑合成音:

“很高兴能再次战胜杰出的库巴金先生。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选手,相信在若干年之内,仍将对电脑棋手构成一定威胁。”它并不知道自己的“谦逊”对人类自尊心是何等残酷的打击。略为停顿后它又补充道:“很高兴在美丽的北京比赛,尽管我不能从感官上去体会它的美丽。我要向中国观众特别致意,因为Deep电脑棋手的创造者,正是以华人科学家为首的一个小组,感谢他们赋于我无限的创造力。”

显得十分疲惫的库巴金也应记者要求说了几句。他身材不高,外貌属于那种“聪明脑瓜”的典型特征,额头凸出,脑门锃亮,谢顶,锐利的眼睛藏在深陷的眼窝中。他说:

“很遗憾我没能取胜。坦率地说,自从战胜上届棋王卡谢帕罗夫之后,我已称雄棋坛二十年,在人类中一直没有遇上棋鼓相当的对手。但现在我不得不对电脑递降表。我已尽了力。看来,至少在国际象棋这个领域,人脑对电脑的劣势已无可逆转。只有在围棋领域中,人类还能同电脑打个平手。但恕我冒昧直言,恐怕也是好景不长。”他苍凉地宣布:“从今天起,我将退出棋坛。”

他的这番话使这场比赛超越了一般意义的体育比赛,十万名观众都沉浸在一种无力回天的悲凉氛围,他们不声不响开始退场。忽然那位怪老人急急地站起来,用望远镜来回寻找,端着望远镜的双臂显得很僵硬,透露出内心的焦灼。

在他的镜头中,朴氏夫妇仍安坐在座位上,但元元的座位已空。朴氏夫妇随即也发现了元元的失踪;他们站起来向前后左右寻找。望远镜头终于捕捉到那个小不点,他正努力翻越椅背,按照“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欧氏公理,向场中央攀去。在万头攒动的宏大背景下,他的身影小如甲虫。

库巴金先生与大会组织者握手告别,也和深冷电脑的独臂握了手。忽然一只小手拉住他的衣襟,一个小孩子正仰脸看着他,两只乌溜溜的眼珠如同两粒黑钻石,大脑门,翘鼻头,正是动画片中最惹人爱怜的形象。库巴金一眼就喜欢上这个小鬼头,他蹲下身子,微笑着问道:

“你好,小家伙,有什么事吗?你是否需要一个败军之将的签名?”

小元元皱着眉头严肃地说:

“库巴金伯伯,你在第24步时挺兵是一步缓着。如果改成象d4,你不一定输。”

库巴金浑身一震!他刚刚下场,还未来得及复盘,但凭着精湛的棋艺,他立即意识到元元的正确。这会儿他没有心思回顾一局棋的得失,急急地问元元:

“小家伙,你会下棋吗?你敢向深冷挑战吗?”

那只初生牛犊大模大样地回答:

“当然敢!我从两岁起就同沃尔夫电脑下棋,总是我赢得多。”

等到朴氏夫妇走下看台时,播音器响了,比赛组织人林先生笑着宣布:

“现在通报一个有趣的赛场花絮,一个5岁男孩小元元愿意向深冷电脑挑战,有兴趣的观众可以留下来。”

正在退场的观众听见播音后都笑了,他们很佩服这个小家伙的勇气,但大多数人认为这是一场不值得观看的比赛。他们交谈着,评论着,潮水般涌出了会场,只有不足十分之一的人留下来,饶有兴趣地等待着。

朴氏夫妇已经赶到场地中央,听到播音后,他们相视而笑,找个地方重新坐下来。怪老人仍留在原位,用望远镜严密地观察着。

林先生按下计时钟,宣布比赛开始。库巴金伏在墙外,他看见小元元兵e2,电脑立即应了一步兵c7,似是采用西西里防御。但从第二步起库巴金就目瞪口呆,对阵的双方走步十分快速,真正的落子如飞!库巴金看得眼花燎乱,他甚至不能定睛看清小元元手臂的动作,更谈不上对棋步的思考了。短短的十分钟后,这一局棋已经结束,倒是裁判的宣布又拖了足足半分钟,因为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双方战成平局!”裁判无比惊讶地宣布。

体育馆内静默了十几秒钟,然后如天崩地裂般响起了掌声和喝采声。全场只有朴氏夫妇未加入狂热的潮流,他们文雅地笑着,仍安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还有那位怪老人,他的表情仍如刚才一样阴沉。

库巴金兴奋地冲进蛋形室,把小元元抱起来。小元元仰起头天真地说:

“库巴金伯伯,可惜我没能胜他,为你出气。”

库巴金已失去了惯常的冷静,他拍着元元的脸颊,连声说:

“这就很好,这就很好。我真高兴,小家伙,你太聪明了,你的棋艺太惊人了!”

他抱着元元走出比赛室,正碰上来接元元的朴氏夫妇。他急不可耐地问:

“请问,这是你们的儿子吗?”

两人相视而笑,宪云简短地说:“不,是我的弟弟。”

“他的天份太惊人了!冒昧问一句,你们是否愿意让他跟我学棋?我愿把毕生经验倾囊相授。也许只有他,才能使人类在这个领域再保持几年胜利。”

重哲和宪云犹豫着,难以措词。库巴金看出了他们的迟疑,自尊心大受挫伤,他苦笑一声,把元元交给朴重哲,低头转身欲走。宪云不忍伤害这位赤胆热肠的棋手,忙拉他走到一边,低声道:

“实话告诉你,小元元从5岁起就停止发育,他的生理年龄已经是42岁了。现在,他在棋类、数学、打电子游戏等少数领域里有过人的天才,但他的整个心智状态只相等于5岁的孩童。”

库巴金十分惊异,他半是自语地问:

“白痴天才?”

宪云犹豫着,终于下决心告诉他真相:

“不,他实际上是一个生物机器人。他的身体是用人类基因模拟制造的,大脑是第10代生物元件电脑。不过,他本人并不知道这一点。”宪云苦笑着补充。“你也可以看出来,他在感情上是把自己视为人类的。”

这个残酷的事实使库巴金面色灰败。他一直不甘心对电脑俯首称臣,他认为人脑是大自然进化的顶峰,是45亿年进化之锤锤炼的结晶,它不该臣服于一些人造的电子元件!元元的胜利激起了他的希望,在这一瞬间,他已决定把自己的后半生与元元连结在一起了。但宪云的回答彻底粉碎了他的梦想。沉默良久,他才黯然说:

“人脑是45亿年进化的顶峰,它是这样强大,竟然培育出了比自己更强大的对手。”他的愤激之情溢于言表:“我已经老朽了,我不理解人类为什么要惮精竭虑来培养自己的对手。我相信智力如此超绝的电脑总有一天会产生自我意识,那时他们还会对人类俯首帖耳吗?”

他意识自己的激动,竭力平静一下,低声说:“请原谅,我太激动了。这些愤世嫉俗的话请不必认真。历史难道能倒退到没有电脑的时代吗?我们只有横下心往前走了。”

他没有再正眼看元元,同宪云夫妇告别后匆匆走了。元元扬起小手喊:

“库巴金伯伯再见!姐姐,他为什么不理我?”

宪云苦笑着哄他:“”伯伯没听见,伯伯有急事,好,咱们该去看海了!"

宪云同情地望着库巴金踽踽而去的背影。对面看台上,那个怪老人孤零零地坐着。他放下望远镜,眼睑的肌肉轻轻地抖动着。当他颤崴崴地走下看台时,宪云也向他那儿漫不经心地扫过一瞥。

小天使直升机轻捷地跃过大海,擦过岛上哥特式建筑的尖顶,直接降落在洁白松软的砂滩上。

没等直升机的旋翼静止,小元元就欢唿着跳下去。他只穿着小裤头,赤着脚在浅水里嬉戏,白色的海浪亲吻着他的脚丫。远处,几只神态傲然的海乌旁若无人地踱步,对面的陆地和楼房半隐在水面之下。小元元不知疲倦地喊着,笑着,跑着。一只色彩鲜艳的贝壳,一粒透明的砂子,一只胆怯的小蟹,都能引起他真诚的喜悦和激动。宪云夫妇穿着泳衣坐在沙滩上,看着这个遇赦的小囚犯,欣喜中夹着辛酸。宪云喃喃道:

“可怜的元元。”

重哲安慰着妻子:“其实蒙昧也是一种幸福。正象伊甸园里的亚当、夏娃一样,当他们还处于蒙昧时是无忧无虑的。他们正是偷吃了智慧果,才被放逐出伊甸园,人类才有了忧患、悲伤、痛苦和罪恶。”

元元又跑远了,听不见他们的谈话。爸妈也不在身边,宪云觉得,总算有机会一吐积愫了。她激动地说:

“重哲,我真的不明白,元元的心智发展为什么会突然停止。在5岁之前,他的成长一直是很正常的呀。”

47岁的生物学家沉思着,想给妻子一个最实在的回答。他们没有注意到一辆相同型号的小天使直升机停在不远处,那个怪老人步履艰难地爬上砂滩后边一个高台。他喘息着,掏出一件尖状物对准远处的朴氏夫妇。他慢慢转动远距离监听器的旋钮,朴重哲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

“宪云,记得二十年前第一次到你家时,我对元元的断言吗?尽管那时出语狂妄,但我想结论还是对的。不要看元元在人群中已几可乱真,他缺乏人类最重要的本能,即生存的欲望。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是生命的灵魂,缺少灵魂的机体只可能是一个泥胎木偶,是一个无灵性的机械。所以,它只能具有智力,不能具有人类的心智。”

“但你怎么解释他在5岁前的正常发育呢?”

“宪云,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地方。你难道没想到,爸爸性格的变态,咱家中那种怪异沉闷的气氛,都是从元元5岁后开始的吗?这绝不会是巧合。宪云,这道帷幕的后面一定有什么东西,被精心掩盖着。”

宪云勉强笑道:“你太神经过敏了吧。我想,正是元元的失败对爸爸打击过大,才使他性情变得古怪。”

重哲知道宪云有意无意在维护父亲的形象,他没有坚持,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恐怕不那么简单,宪云。我二十年来潜心探索,就是想为小元元输入生命的灵魂。可惜,我是一个志大才疏的笨蛋。我曾狂妄地自信,胜利对于我只如挥囊取物,但是现在,”他悲凉地说:“我不知道在有生之年能否取得突破。”

他神态黯然,目光痛苦。宪云轻轻把他搂入怀中:

“重哲,不要灰心。我相信你的才华。”

“并不是每个天才都能成功的,宪云,你爸爸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宪云很惊疑,丈夫的话与母亲说的竟然不谋而合。她抬眼回顾,暮色已不知不觉降临,大海对面,远处的灯光已经开始闪烁。小元元这会儿反常地安静,坐在沙滩上一动不动,衬着太阳的最后几丝余光,就象黑色的剪影。不知何处飘来杳远的钢琴声。重哲叹口气说道:

“明天是第140次计算了,我很担心还象过去那样,在接近胜利时,整个大厦突然崩溃。”

他的声音苍凉滞重,透着稠浓的苦涩。宪云觉得是说话的时候了,她把丈夫轻轻搂紧,凝重地说:

“重哲,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坚持约你出来?我想请你来看这生生不息的海浪。它们永不疲倦,永不停息。正是这无尽无止的运动孕育了生命,它象征着生命的顽强和坚韧。重哲,你和爸爸研究的都是宇宙之秘,一代人两代人的失败算不了什么,希望你达观一点,不要步我爸爸的后尘。他被失败完全压垮了,连心灵也变得畸形。而在从前,他是个多么可亲可敬的老爸爸啊。重哲,失败不可怕,被失败压垮才是最悲惨的。我已经失去了开朗慈祥的爸爸,不想再失去丈夫。你能认真想想我的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