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也没少为猛子流泪,特别是经历了那一夜之后。猛子你个小王八羔子,够绝情的,与一个女人欢爱,竟然拒绝知道她的名字和相貌!你不妨想想,那晚来来是啥心情。”

猛子尴尬地笑着。

林天羽说:“那时我们全家作了认真的筹划,如果那些外星畜生真的占领了地球,该如何把猛子留下的骨肉养大。幸亏这些筹划用不上了。”

猛子觉得林叔叔的话太伤感了,忙笑着打岔:“徐阿姨,来来给我透露过一个秘密,说你年轻时最先看中的是我爸,但让我妈抢走了。”

徐媛媛爽快地承认,“没错呀,你爹妈都能作证的。”

“那你可是冤枉我妈了,她和我爸是同乡,五六岁时就在一起玩,青梅竹马之交。要说抢那也是你来抢。”

“真的?”媛媛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惊人的消息,来劲了,“快点坦白,这里面一定有非常曲折的故事。你俩该不会在五六岁时就一见钟情吧。这事姚阿姨一定清楚的,”她转向牛牛妈,“姚阿姨,给我讲讲牛牛和晨晨小时候的事,行不行?”

她从严小晨手中接过轮椅,同老太太热烈地攀谈起来。这边,严小晨低声问来来:“已经有了?”

来来喜悦地点点头,“嗯,已经检查确认了。”

严小晨对媛媛说:“亲家,该为两个孩子办婚事了。”

林天羽笑道:“对呀,这才是眼下的头等大事,年轻时的风流账以后再算吧。”

两家人开始商量婚礼的事,会谈的主角是两位母亲,林天羽不时插上一句,只有姜元善话不多。猛子和来来执手立在圈外,小声说着情话,但猛子一直注意着父亲——尽管父亲言语平和,他还是看出了父亲情绪的异常。很难形容这种异常,它就像是在静谧的旷野之夜,从远处传来的悲凉埙声,埙声微弱,几近于无,但它是确实存在的。

无疑,这与赫斯多姆昨天对妈妈的突兀拜访有关。

亲家母们谈论得很热烈,他瞅机会把父亲叫到一边。“爸,”他直视着父亲的眼睛,“进行一场男人间的谈话吧。我不光是你儿子,还是一名受过二十年特殊训练的别动军战士。”

姜元善神色苍凉,叹道:“我知道,你有资格知道内情的。只是,局势已经无可挽回了。”

“说说看。”

姜元善简洁地讲述了事情经过,姜猛子的脸色刷地变了,“真是个蠢女人!”他看着远处的妈妈,粗鲁地说,“爸爸你是对的,我站在你这一边,相信来来也会这样。”

姜元善点点头,虽然略感欣慰,但更多的仍是悲凉。猛子稍稍思考一下,果断地说:“爸爸,我这就返回贵州与布德里斯商量,看有没有什么补救措施。”

虽然知道于事无补,但姜元善没有拦儿子,“好的,你去吧。”

猛子走过去,同来来低语几句后决然离去,没有同三位长辈告别。那边几位亲家把婚事的细节敲定后,才发现猛子不见了,“咦,猛子呢?”

自猛子走后,一言不发的林风徐来怒气冲冲地说:“他已经返回贵州基地了。他说婚事肯定要推迟了。”

徐媛媛不满地说:“这孩子!你没问他有什么急事?”

来来先是摇头,想了想突然说:“我问了,他说这不该是你们这帮蠢女人管的事。”

她尖利地瞥了婆母一眼。这句话是她编造的,是代丈夫表达对母亲的强烈不满。林天羽和媛媛很茫然。猛子突然离去,又留下这句令人费解的粗鲁话,还有女儿的表情(她的怒气似乎不是针对骂她蠢女人的猛子,而是对着别处)很不正常,中间肯定有蹊跷,但两人一时猜不出究竟是什么。严小晨自然是清楚的。她心中苦涩,知道自己在失去丈夫之后,又失去了儿子和儿媳。她平静地说:“既然猛子走了,咱们也散了吧,看来他俩的婚事肯定要推迟了。”

第九章

北京飘下第一场雪花时,先祖回应了现任执政长严小晨的要求,同意接见她和她的“罪人”丈夫。先祖允许联合国秘书长恩古贝陪同,甚至还加上一条严小晨没想到的恩惠:姜猛子也可陪父母一起去。

这半年来形势大变,正如姜元善所分析的一样,当严小晨振臂而起、揭穿“男人执政团”针对先祖的卑劣阴谋之后,全世界九十亿民众立即群情激愤。其后,先祖也从自闭状态中走出来,公开表达了他对执政团的愤怒,明确表态支持严小晨。于是,原执政团的统治一朝瓦解,“女人执政团”顺利地夺了权。赫斯多姆在严小晨的影响下改变了立场,加入到反对派队伍中,后来成为“女人执政团”的一员。其他执政者一直站在姜的这边,布德里斯是其中最坚决的,但在九十亿民众的洪流中,他们的反抗不过是一朵小小的浪花。

所谓“女人执政团”里其实只有两名女性(另一位是严小晨的老伙伴庄敏),但相对于原来的纯雄性而言已经大大不同了,何况执政长还是女性。于是,这个民间称谓一经出现便不胫而走,差不多成了官称。

那个原属葛纳吉大帝的飞球飞来了,降落在北京机场,舷梯车同它接合。四个人依次进去:严小晨、恩古贝、姜猛子,最后是由四位武警押送、戴着手铐的姜元善。四名武警在飞球的舱门处止步,立正、敬礼、转身,沿着原路返回。姜猛子扶着父亲走进去,来到飞球的正厅。

先祖仍用腕足悬挂在天花板上,显得非常憔悴,深陷在皱褶里的小眼睛看了姜元善一眼,平静地吩咐道:“把他手上那玩意儿去掉吧,用不着的。”

手铐钥匙在秘书长这里。新一届执政团决定把姜元善铐来见先祖是一种姿态——既是对先祖,也是对民众。秘书长打开手铐,连钥匙一起扔到角落里。下边的事情进展出乎四人的意料:先祖把一只腕足翻到前面,腕足中有一台小小的机器。他按了一下,姜元善立即惨叫一声,双手抱着脑袋,身体慢慢滑下去。严小晨和猛子都急促地惊叫一声,同时伸手扶他。但姜元善的身体已经完全失去控制,扶也扶不住,还是滑到了地下。

猛子坐到地上,把父亲的头揽在臂弯里,仇恨地瞪了先祖一眼,又怨恨地瞪了母亲一眼。他一直坚定地站在父亲这边。在民众起来推翻旧执政团时,他曾和布德里斯一起秘密组织别动军武力抵抗,但被父亲制止了。父亲说,不要作无谓的牺牲和流血。他大哭一场,遣散了伙伴。

严小晨看着丈夫如此痛苦,无奈地摇摇头,用恳求的目光看向先祖。先祖已经停止了脑波发射,冷淡地说:“你背叛了我,辜负了我对你的苦心栽培,这是对你略施惩戒。好了,你们把他扶起来吧。”

姜元善推开过来搀扶自己的妻子,在儿子的帮助下站起来,气息逐渐平稳,失神的目光也慢慢有了焦点。他把目光凝聚到先祖身上,沉默不语。

严小晨悄悄叹一口气,对先祖说:“先祖,你的身体还好吧?几个月得不到你的消息,我们非常挂念。”

“我的身体很好。”先祖干脆说,“不要看我现在有些憔悴,我在新飞球的电脑中找到了一种延寿方法,并刚刚把它用于自身。也许我还能再活一百年呢,我是指生理年龄。”

严小晨和恩古贝都一愣,然后是由衷地欣喜,“太好了!真高兴能听到这个喜讯。我们回去就向民众公布,民众也会乐疯的。”

先祖直视着姜元善,“姜,你重重地伤了我的心。好在人类没有受你的教唆,连你的妻子也反对你,这对我而言多少是个安慰。倒不是庆幸我免于被绑架,而是庆幸我守护人类十万年,总算在你们的邪恶天性中培育出了一点儿善良和感恩。现在,你愿意向你的先祖诚心忏悔吗?”

姜元善说了进飞球后的第一句话:“我愧对先祖,但我不忏悔。”

先祖冷笑一声,“好,正如我所料,你是个冥顽不灵的家伙。”他转向其他人,“咱们先把这个家伙放一边吧。严小晨,秘书长,你们推翻了姜元善控制下的执政团,新执政团打算怎么做?”

严小晨说:“新执政团还没有理出清晰的脉络,我正是想来聆听先祖的教诲。不过,有几点是已经确定的,我们不会绑架你,不会向恩戈星主动发起进攻。我们愿同你的母族和平相处,按我丈夫一直宣扬的共生圈观点,把共生圈扩大到两个星球。当然,我们也会大力强化地球的防御能力,要足以消灭可能会卷土重来的恩戈星远征军。”

“我很欣慰。我已经把两个星球之间的战争推迟了两千年,相信在这段时间里,如果咱们抓紧一些,就能完成建共生圈的这个飞跃。”先祖动情地说,“真的实现的话,多少能弥补我对母族的愧疚。”

他们把姜元善、姜猛子撇到一边,制订了一个新的千年计划。首先要和恩戈星建立联系,表达地球的善意。其次,当恩戈星接受地球的善意之后,两边要互派亲善使团,进行下一轮的互动。双方电波往来一次是二百零四年,使团往返一次至少是二千四百年,所以,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更为漫长的是彻底化解双方的敌意!好在有先祖做桥梁,相互沟通会容易一些。

先祖苦涩地说:“这次战争中,恩戈星远征军的覆灭非常快速,可以肯定他们没来得及向母星发出情报。所以,那边至今不知道远征军的覆灭,也不知道我是恩戈星的叛徒。我就腆着脸继续利用他们的信任吧。争取在我有生之年,让双方的善意往来至少迈出第一步。不过,”他冷厉地说,“我已经很对不起母族了,希望你们不要在我的心上再割一刀。我要你们保证,绝不会再瞒着我对我的母星策划什么阴谋,违反者必须处死。”

严小晨庄容说道:“我们保证。我们打算对此进行世界性的公投,如果通过——肯定会通过的——执政团将以书面形式向你做出承诺。对违反者要严厉镇压。”

“好的,这我就安心了。”

姜元善与儿子相偎着,一直沉默不语,旁听着这边的讨论。先祖用一条腕足指指这边,“这家伙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我们尊重先祖的意见。当然,他毕竟有大功于人类,还是我亲爱的夫君,”严小晨委婉地说,“我想——”

先祖打断她的话:“让他留在我这儿吧。我想把那种延年益寿的办法用到他身上,让他多活一百年。再加上适当安排冬眠,让他再活二千四百年。”他淡淡地说,“这可不是对他的奖赏。让一个罪犯长命千岁,亲眼看到他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成为事实,应该是对他最严厉的惩罚。”

严小晨看着丈夫,心情复杂。先祖是要把他监禁在这里,以免他再生枝节,他的晚年就要在这座豪华监狱里度过了。但这样也好,如果丈夫能再活二千四百年,亲眼看到两个星球的和平,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先祖一向对丈夫有所偏爱,虽然这次对他小惩大戒,但以后肯定会善待他的。于是她说:“我们尊重先祖的意见。我想问一句:我和儿子,还有他的老母亲,可以来探望他吗?我婆母已经八十九岁,与他见不上几面了。”

“适当时候可以见一面。”

“谢谢先祖的宽仁。那我们走了。”

她苦涩地走过去,同丈夫紧紧拥抱,姜元善平静地作了回应。严小晨拉拉儿子,叹息着说:“和你爸告别,咱们走吧。”

姜猛子抬头看看先祖,忽然说:“我想留在这里陪伴父亲。”

他没有称呼先祖。经历了这半年的变故之后,他不想再使用这个称呼。先祖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不行。”

这是猛子意料之中的回答,没等他说话,姜元善笑着劝他:“你留在这儿干什么?我说过,不要作无谓的牺牲。回去吧,尽快和来来结婚。”他警告道,“不要因为我影响你们的婚事,否则我不会原谅你的。我还等着看到孙子呢。”

姜猛子没有多话,点点头,跟母亲往外走。

先祖忽然说:“姜猛子,你作为别动军的骨干成员,这些年学的全是杀人技艺,对不对?”姜猛子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点点头。“赶快改行吧,那些技艺没用了,希望你不要成为社会的废人。”

“谢谢你的教诲。”姜猛子淡淡地说。

走到门口,严小晨回头对丈夫说:“等把执政团的事安排好,我们仨尽早来看你。”恩古贝也伤感地说:“执政长你多保重。”猛子没有说话,但眼圈发红。姜元善平静地同三人挥手告别。

三个人走出飞球,舱门缓缓关上。

早在姜元善从脑波发射器的袭击下逐渐恢复神志之时,他心中已经产生了怀疑。当然,他并不奢望先祖夸奖他提出的新千年计划,但先祖一定会理解他,知道这是他作为地球人不得不做的事。先祖不会用“棒击”他来解恨的,这不像是先祖的为人。十万年的阅历已经让先祖修炼成肉胎真神,头顶罩有佛光,他的心态别人是装不出来的。

那么,这个满腹戾气的家伙是冒牌货?

姜用先祖教给他的技能尽力屏蔽脑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尽管他对先祖非常熟悉,但从外貌和声音上看不出明显的异常。后来,先祖很动情地说,他守护人类十万年,总算在人类“邪恶天性中培育出了一点儿善良和感恩”。听到这儿姜元善立即断定:这个形貌憔悴的家伙肯定是冒牌货!先祖有十万年的睿智,已经参透天道,参透“善”与“恶”的本质,绝不会说出这样感情用事的话。

那么这个冒牌货是谁?最大可能是那位远征军特使土不伦。因为在那次宫廷喋血中,只有这家伙的生死未知。当时自己刚刚把剑锋插入这家伙的身体,先祖就把自己击晕了。而且,他的外貌和先祖最为肖似。

就在这时,假先祖送来恶狠狠的脑波:“你猜出了我的身份?闭紧你的嘴巴,否则我就杀死这三个人。”

假先祖的腕足中还握着那台脑波发射器,此时悄悄地朝他晃了一下。姜元善知道他并非空言恫吓,只要他手中握着那玩意儿,绝对能轻易杀死飞球内所有人。姜元善曾在猛子的训练中轻松对付三个恩戈人武士,但那些对手是没有脑波发射器的。于是,他只能照做。

他闭紧嘴巴,听严小晨、秘书长与“敬爱的先祖”商讨两个星球如何建立共生圈,如何化敌为友。这些话在他心中割了一刀又一刀,但他只能佯装平静地听下去!假先祖显然读懂了他的愤懑,在与两位人类代表的亲切交谈中,时不时得意地瞥来一眼。

好在有一点让他多少有些宽慰。在讨论中,无论双方把前景设想得多么美好,严小晨和秘书长仍坚持地球要大力发展武力,必须要赶上恩戈星,因为“只有同等实力下的和平才更牢固”。那位假先祖大概不想引起两人的怀疑吧,也假惺惺地赞同这个观点。

猛子一直扶着父亲。在假先祖“惩罚”父亲后,他对假先祖有强烈的敌意,但显然没有对先祖身份的真实性产生怀疑。姜元善不敢对猛子传递某种暗示,那样太危险。猛子尽管受过二十年特殊训练,但城府尚浅,且没有屏蔽脑波的技能,一旦他的表情或脑波引起假先祖的怀疑,他们三个人就别想活着走出飞球了。姜元善权衡了形势,只能把秘密深埋心底。

那三个人走了,舱门关上。假先祖恶狠狠地瞪着他,立即又来了一次“棒击”。这次更加来势汹汹。姜元善惨叫一声,抱着脑袋委顿于地。飞球急速升空,假先祖一边操纵机器,一边冷冷地观察着姜元善。等后者从剧痛造成的昏厥中逐渐恢复神志,他冷冷地说:“这是一次警告。你必须老老实实待在飞球中,不许捣鬼。只要发现一次,我就用这玩意儿彻底毁了你的智力,让你像只蠢猪一样活着。听清我的话没有?”

姜元善喘息着回答:“听清了。”

“不过,即使你不捣鬼,每天一次的轻微惩罚是少不了的。这是一种善意的提醒,提醒你别干蠢事。甚至可以说是对你的成全。”土不伦讥讽道,“你对人类的责任感,简直不亚于普罗米修斯那样的殉道者。但殉道者都是要受点苦的,否则就难以感动信徒了。我是用脑波的刺激来代替高加索山上那只饿鹰的啄食。”

姜元善尽量平静地说:“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但我估计,你肯定会让我在‘棒击’后还保持清醒的神志,否则我怎么能充分体味痛苦呢。我没说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