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她就听见风中传来乌鸦的叫声。麦克金尼和奥丁转过身,看见两只乌鸦鼓动着翅膀停在附近一块凸起的岩石上。

他脸上划过一抹微笑。“福金、雾尼。很好。”

两只鸟又在呼扇翅膀,鸣叫着,好像是回应。

麦克金尼站在他身边,欣赏着这两只鸟。“它们找到了我们,甚至在这个地方。”

“它们的巡视范围非常大——夜视能力极强,听力也厉害。它们甚至可以在两英里外将金鹰和苍鹰区分开来。”

“这样它们就可以听见来袭的无人机。”

“早在我们发现无人机之前就听见了。”他把手伸到一只乌鸦前面——麦克金尼永远无法分辨出谁是雾尼谁是福金,但奥丁似乎总是可以。乌鸦爬到他的手套上。他跪下,直视着它的眼睛。“福金,搜索。雾尼,搜索。”他放开鸟,让它走向自己的同伴。

两只乌鸦喀喀叫了几声,以相反的方向飞到夜空中。

她看着它们飞走。“太神了。”空中有朋友搜寻威胁的感觉很好。“军队什么时候开始与乌鸦协作的?”

奥丁抬头看着她。“军方并没有训练乌鸦,只是我而已。我认识它们已经超过二十年。而且如果我走运的话,我还可以与它们再共事二十年。”

“二十年?它们能活多长时间?”

“它们可以活到六十岁。”

麦克金尼算了下。“那就是说,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认识它们了。”

奥丁站起身。“我们需要继续前进。”奥丁开始爬坡,麦克金尼跑着跟上。

“你怎么认识它们的?”

奥丁瞄了她一眼。“那时候我常常去树林。”

麦克金尼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在遥远的丛林中的探险——那些旅行激发了她对职业的爱好。她停了下来。“一个孤儿院的孩子怎么会常常去树林呢?”

“我经常从养父家中出走。”

“真的?”

他点点头。“我那个时候大概十二岁,在树林里有个小小的秘密营地,而这只乌鸦总是来拜访我。我朝它开枪,想把它烤了吃,但我每次伸手抓枪的时候它就会飞走。”

“你十二岁就有了一支枪?”

“那是宾夕法尼亚乡下。我从养父那里偷来的.22口径鲁格枪。这不是重点。每次我抓起枪的时候,乌鸦就飞走了。或者是躲在树干后面。它比我聪明。”

他们在沉默中跑了一段路。这是麦克金尼和他之间交流最多的一次,她不想打扰他的谈兴。

奥丁继续道:“我开始享受它的陪伴。一旦有其他人走近我的营地,它就会高叫示警。它开始带我到树林中的动物尸体那里——被轿车撞死的鹿。我意识到它没法穿透那些兽皮——这就是为什么它会带我去——为它割开兽皮。我们之间达成了默契。后来我总是与它共享猎物,而它帮助我活下去。”

“一种共生关系。”

“对于乌鸦来说,这并不罕见。回到学校后,我学到了关于乌鸦的一切。无论我何时回到树林中——甚至在成年以后——福金都会认出我来。后来它的伴侣雾尼也来了。它们记住一个人可以记住几年时间。”

“为什么?”

他们在岩石上快步走着。麦克金尼庆幸自己体质还不错,因为奥丁显然习惯于急速前行。

“你熟悉‘脑体重比’这个术语吗,教授?”

她点了点头。“当然,我是个生物学家。这个词指的是大脑相对于体重的比值。它与智能直接相关。比方说,人类与海豚是脑体重比最高的动物。”

“还有乌鸦。”

她皱了皱眉。“我不知道乌鸦的情况如何。”

他回头瞄了她一眼。“我想要学习一切关于乌鸦的东西。比方说,它们为什么这么聪明——为什么比老鹰更聪明?”他滑下一个岩面,一边走一边说。

麦克金尼思考着这个问题。“大脑需要大量能量进行代谢。所以除非必要,多余的脑组织不会出现在一个物种中。”

“没错,那么为什么乌鸦需要很大的大脑?”

这个问题很有趣。麦克金尼意识到自己没有现成的答案。“为什么?”

“为了处理与危险生物的关系。”

麦克金尼琢磨着这句话的含义。

“乌鸦在人类聚居区周边繁衍,数万年来一直如此。实际上,有证据显示,在我们的直立人祖先出现之前,它们就与尼安德特人建立了类似的关系。”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它们主动找到我们?”

“它们寻找食物链顶端的‘捕食者’,然后让我们为它们工作。”

麦克金尼笑了。“我很有兴趣看一下这方面的研究。”

“如果我们能活下来,我会很高兴给你展示。”

“乌鸦到底是怎么让我们为它们服务的?”

“它们把‘捕食者’领到猎物那里。狼群会跟着乌鸦,然后让乌鸦吃它们杀死的动物。乌鸦也帮史前人类寻找猎物,现在依然为因纽特人寻找猎物。所以我在小时候经历的一切,其实自史前时代就开始了。它们也跟随人类一起战斗——这样就可以吃死尸。维京人很尊敬它们,把乌鸦绣在旗子上。在历史上的每个人类文明中,乌鸦都有一席之地。它们神秘、爱捣乱,或善或恶,但从来不仅仅是一种鸟。乌鸦观察我们的时间够长,所以它们能理解我们。但只要有一次对我们行为做出错误解读,它们就很可能活不到再做下一次判断。与肉食者协作是个危险的游戏。”

她点点头。“这就是为什么它们一定要很聪明。这种协作帮助两个种族都生存下去。”

“正是如此。”

麦克金尼抬起头,看见月亮在穿过云层。“你认为它们真的意识到了与人类的这种关系?”

“我坚信不疑。它们不用试错,就能解决复杂的问题,找到食物。它们使用大脑对现实赋予概念,想象不同的场景,计算可能的结果。其他生物里,只有人类能这样做。”

“你让我很吃惊,军士长。”麦克金尼看着月光下他的眼睛,“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是怎么成为精英突击队员的呢?”

他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我知道你对军队的看法,教授。但是我认为,暴力的潜在威胁是唯一能够维系文明的东西,除非人类发生不可预料的进步。”

“这是个很悲观的观点。”

“那你以为政治权力是哪儿来的?”

“合法的政治权力来自被统治者的同意。”

“啊,你又在扯这些鸡毛蒜皮。权力就是权力。”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不要欺骗自己了。权力只有一个来源,那就是赤裸裸的暴力。”

“我完全不同意。”

他走了几步,停下来,用热成像双筒望远镜查看山峦和天空。“为什么?是因为‘政府的权力来自人民,政府行使权力必须得到被统治者的同意’吗?”

“是的,没错。我很高兴你知道这一点。”

“如果政府不听从人民的意愿怎么办?或者,如果市民不遵守政府的法律怎么办?”

“这并不一定导致暴力。”

他点了点头。“这就是为什么大多数人类社会能运行下去——人们总是避免麻烦。但是,在每一部法律背后,总隐藏着暴力的威胁,而在每张选票背后,总隐藏着反叛的威胁。正是这种博弈维持着自由社会。没有一个权力失衡的社会能长时间保持自由。”

奥丁示意他们继续前进,过了一会儿,他们在一个岩石斜坡上连蹦带跳向下走。

麦克金尼依然无法认同他的观点。“我无法相信暴力是把我们连结在一起的胶水,军士长。”

“我没有说暴力——我说的是暴力的潜在威胁。想想吧:民主只有在使用暴力的能力被分散之后才会出现。如果你回到中世纪,最先进的武器系统就是重甲骑士。需要很多钱才能训练、培养并装备一名重甲骑士。但一名骑着马的重甲骑士可以在战场上打败几乎任何数量的农民。而中世纪的政治权力分配也正好反应了这种现实:权威仅由一小撮人所控制,而人民别无选择,只有服从。”

“然后,随着火药的出现,这一切都改变了。突然之间,你不需要经过严格训练的专家级勇士才能在战场上取得胜利。你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开枪的活人。他们能瞄准什么,就能杀死什么。从此以后,胜利的关键不再在于高度熟练的武士,而在于谁派出更多人上战场。于是,民族国家崛起了——民族国家主义作为概念也出现了——不过是为了满足派遣更多士兵的后勤需要。这改变了政治。贵族再也不能无视那些被统治者的要求。被统治者现在有能力杀死他们,或者拒绝为贵族打仗。而国王开始更多地把权力让渡给代表人民的实体——国会。”

麦克金尼摇了摇头。“枪创造了民主——只有你这样的士兵才能得出这种观点。你还记得多少非洲国家枪支泛滥却没有一丝一毫民主的迹象吧?”

“我的观点是,有了自动化无人机,你不需要公民的同意就可以使用暴力——你只需要钱。而且你也可能永远不知道出钱的是谁。无人机可不会讲故事。”

麦克金尼看着天空。“里特尔说,‘每个人都想要这样’。‘每个人’是谁?”

奥丁苦着脸说:“有几十个国家加入到无人机竞赛中来——还有很多公司。无人机比有人操作的系统有太多优势了。武装冲突的形态即将改变。”

“我们必须阻止这一趋势。”

“我认为我们无法阻止,教授。”

他承认这点,麦克金尼很吃惊。“那你就是同意里特尔了?”

他摇了摇头。“我没有这么说。我们可能不能阻止无人机时代的到来,但我们肯定可以改变其发展的方向。”他示意两个人继续前行。

奥丁在黎明前的晨曦中用双筒望远镜朝下看,发现了州际公路旁边的一个熙熙攘攘的卡车加油站。他和麦克金尼躲在排水沟里,已经脱下了自由下落时穿的飞行服,藏在生锈的有刺铁丝网栏杆旁的一块岩石底下。因为走了一晚上,他们里面穿着的战神盾衬衫和牛仔裤都被汗浸湿了。冷风吹来,更加寒冷。麦克金尼现在有些发抖,筋疲力尽,而且渴得要命。

奥丁放下望远镜。“加油泵那边有情况。”他把望远镜递给麦克金尼。麦克金尼把望远镜举到眼前,发现里面内置了激光测距器。测距器显示他们离卡车站的加油泵有五百八十三米。不过,加油泵附近的状况却有些异常——几辆媒体卫星转播车熄了火,轮流加油,摄像师和记者们在喝咖啡聊天。一个人在灯光下对着摄像机侃侃而谈。

“可能在报导飞机坠毁。”

一辆卫星转播车驶出加油站,掉头朝州际公路开去。

“饿了吗?”

“而且很渴。”

“来吧……”他把双筒望远镜从她手中拿过来放好,然后朝犹他小镇边上的卡车加油站走去。

麦克金尼扫了眼地平线。“福金和雾尼怎么样了?”

“它们在外围预警。”

“你不需要给他们喂点东西吃吗?”

“在野外,不需要。它们都是生存大师。”

奥丁跪下,从靴子上部一个槽里取出一摞一英寸厚的钞票。他抽出二十张,又把剩下的钱收好。“卡车加油站里通常有洗澡的地方——不过也有不少罪犯。如果没有必要,不要和任何人说话。”

“我在乌干达躲避过反政府军的检查点。我觉得我可以应付犹他州的卡车加油站。”

“这个我倒不知道。但你也不了解我。”

“如果我们分开了,你说的集合点在哪里呢?”

“我们不要分开。”

她恼火地看着他。“多远?”

“几个小时,不过我在这儿存了些备用的装备。有备无患,实践也证明了这是必要的。”他们经过长长一溜柴油油泵,碎石场上的卡车熄了火但亮着灯,横七竖八地停着。女人站在踏脚板上和卡车司机说话。卫星转播车上的记者和其他工作人员似乎已经休息完毕,正准备出发。

麦克金尼和奥丁进入卡车加油站的中央空地,空地周围有一家迷你超市、一家玩偶盒快餐店、一家网吧、一家咖啡店,以及浴室和卫生间。现在依然很早——才早上五点半——不过晨报已经送到,并在迷你超市门口摆了出来。头条很惹眼,无法视而不见:【美国遭遇无人机袭击】

奥丁和麦克金尼交换了眼神。他抓起几份不同的报纸,朝收银员走去。

“还要瓶水。”麦克金尼打开旁边的冷饮柜,取出几瓶水,跟了上来。

他指了指袋装三明治,“拿点吃的。”

她拿了几个看似机器加工出的三明治。要在平时她根本碰都不会碰,但以她现在的状态,这些三明治看起来很美味。

他们把东西都带到柜台前面。收银员是个五十多岁的白种女人,胖得不行,眼影涂得很重。她把钱放到收银匣,对着头条悲哀地摇了摇头。“你能相信吗?无人机一直在攻击我们?只管等着吧,他们会找出是谁发射无人机的。等着瞧,会有人血债血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