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金尼发现自己正穿着一件灰色的飞行服,但她的视线聚焦在手腕上。她被牢牢绑在飞机座椅上——双手被胶带捆在扶手上。涡轮发动机低沉的嗡嗡声环绕在周围。窗户遮光板拉上了,所以她不知道是白天还是晚上。她朝前面看去,只见驾驶舱正发着微光。前面有几排空座位,然后是舱壁。她坐在通道右边的座位上。非对称的布局——过道右边有两列座位,左边只有一列。像是通勤班机。机舱的宽度和高度很熟悉。她听见自己说:“水獭式。”

又是那个低沉的声音,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你知道在丛林里用的是什么飞机。”

她还是有些迷糊,只是条件反射般作答道:“我们曾经从戴哈维兰德6型飞机上跳伞。”

“那你为什么不跳了?”

“我母亲死后,我对老爸发了誓。”麦克金尼的目光朝旁边投去,走道对面坐着一位身材修长、很有型的男人。他的眼睛呈灰蓝色,脸上有被太阳暴晒的痕迹,不过很大一部分被红袜棒球队的帽檐和又长又黑的胡子挡住了。他还穿着一条褪色的牛仔裤和一件摄影师马甲,马甲上有许多口袋。这个人看上去有点像从地中海那里来的……或者可能是中亚?或者他只是晒黑了而已。很难说。可能是中东人?他说话倒是标准的美国中西部口音。

奇怪的是,现在他嘴里轻声对着一只停在旁边扶手上的大乌鸦说些什么。这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发射机应答器从乌鸦的腿上取下来。大鸟喀喀鸣叫,抖着喉咙和脑袋,头上的毛像摇滚歌手一样尖尖地立起。

虽然她还是头昏眼花,不过麦克金尼怀疑这只鸟只是幻觉,所以她把注意力集中在胡子男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那里是不是出了事故?”

他轻抚着乌鸦的脑袋,扫了麦克金尼一眼。“不,每个人都很好。现在你安全了。”

“我记得发生了爆炸。”她缩了缩,抓着扶手。“我怎么这么疼?”她的肋骨上还有被人戳痛的感觉。事实上她浑身上下都是淤青。

“那是耐勒克松——它会阻断类鸦片活性肽的受体。”

“耐勒……为什么我……什么……”她觉得思维有些困难。

“这是为了抑制麻醉剂舒芬太尼的作用。直到耐勒克松药力消退,你都会感觉很疼。”

她摇了摇头,想要让自己清醒一点,终于成功地把视线集中在乌鸦身上。这只黑色的大鸟显然是真实的,而且在回看着她。她一下子回忆起窗户外面那只乌鸦。

“我记得一只鸟。还有爆炸。”

“你看到的是福金。这只是雾尼。”他看到麦克金尼有些疑惑,补充道,“来自北欧神话。大神奥丁有两只乌鸦,名为福金和雾尼——思想和记忆。它们飞跃大陆,为奥丁带来世人的消息。”

“这两只乌鸦也干这个?”

他张开手掌,露出一个微型发射机应答器脚环。麦克金尼可以看到设备表面有一个铅铜合金似的东西。

“全光摄像机。行内都管它叫计算摄像机——照相之后可以改变焦距,通过合成孔径跟踪除去遮挡,这样我们就能透过光学屏障清晰地看清侦察目标——就像隔着纱窗看窗外的树叶。”

“你们观察我多长时间了?”

“长得足够知道你会毫不犹豫地救阿德维利。”

“你的乌鸦欺骗了我。”

“福金救了你的命。我们很难发现侦察无人机,但是福金有办法。”

“侦察无人机?你是谁?”她用力拽束缚双手的胶带,“还有,我为什么被绑在椅子上?”

“你可以管我叫奥丁。”他对旁边的乌鸦说,“雾尼,吃,多吃点。”

鸟叫了一声,飞往机舱后部。

麦克金尼看了他一眼,好像自己进了疯人院。

“捆住你是个预防措施。有些人对药物的反应很糟糕——歇斯底里。这在飞机上可不是好事。”

她努力想让语气平静下来,虽然她已怒火中烧。“我不歇斯底里。”

他看着她,然后看了眼他们身后的人。“彷徨。”

她听到后面有响动,然后一个穿着整洁、棕色皮肤的帅哥向她倾过身。他看上去二十多岁,是南亚印度一带的人,穿着新的白色长袍,戴着白色的无边花帽,脖子上挂个听诊器。他轻巧地抽出一把锋利的战斗匕首,切开了她手腕上的胶带。现在她自由了,揉着自己的手腕,“彷徨”消失在她身后。

麦克金尼现在可以转身了,于是环顾整个机舱。内部一半是货舱空间,摆着金属箱和电子设备。另外还有一个胡子男,皮肤苍白,狂乱的摇滚明星一样的棕色头发,就坐在后面一排。他看上去像是阿尔巴尼亚人或俄罗斯人,脸有些圆,眼睛分得很开。他穿着褪色的牛仔服和重金属乐队的T恤,上面写着阿拉伯文字。左右前臂上分别纹着一匹马和一个燃烧的骷髅。他正在旁若无人地摆弄科拉琴——一种传统的西非弦乐器。他旁边坐着一个长相平凡的棕榈肤色女人,戴着栗色穆斯林头巾,穿着莎丽。她手里拿着本《轻武器评论》,已经抬起头,迎着麦克金尼的目光。这个女人点了点头,继续埋头看书。

她身边是个二十多岁的欧亚混血儿,戴着时髦的眼镜,下巴上留着一小撮胡子。他身着卡其裤和暗绿色的套头毛衣,戴着耳麦。他在货舱的电子设备控制台前面忙得不亦乐乎。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飞机要去哪里?”

奥丁朝后面一排座位伸出手。“狡狐,把漫游者电脑给我。”

那个阿尔巴尼亚人叹了口气,把科拉琴放到一边,在地上的一个背包里翻动。“对它轻柔点,老大。”

“给我漫游者。谢谢你。”过了一会儿奥丁拿着一个增强型平板电脑回来了。他在屏幕上敲了几下,然后举到麦克金尼眼前让她看。屏幕上播放着好像是黑白航空录像一样的东西,视角大概在一千英尺的高度,绕着一个丛林中的村庄飞。

麦克金尼认出来了。“这是马利基坦达研究站。”

“MC-12飞机上的前视红外雷达二十分钟之前拍的。”他用手指着,粗糙的手上满是疤痕。“看到这个了吗?”

“我的屋子。”

“没错,看着。”

麦克金尼看到一个闪光的人形从她的小屋中跑出来。这显然是红外图像,热源的亮度特别高。她看到自己跑到丛林里,然后很快消失在丛林密密的华盖下。过了一会儿,一个东西闪电一样扎进画面,撞上她的屋子——屏幕一片白色。

她抬起头看着奥丁。“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今晚你是一个无人机攻击的目标,麦克金尼教授。”

“无人机攻击——等一下,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们对你什么都知道。三十二岁,出生于田纳西州诺克斯维尔,本科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读进化生物学,然后在康奈尔大学读昆虫学研究生和博士后。最近得到正教授职称,还获得了为膜翅目社会系统进行建模的研究拨款。你是布法罗比尔橄榄球队的粉丝。你痛恨豌豆。还需要继续往下说么?”

麦克金尼茫然地看着他。

狡狐一边摆弄他的科拉琴一边絮叨着:“社交媒体真是婊子……”

麦克金尼恍然大悟。“你说无人机攻击?”她眯着眼睛看着奥丁,“你怎么……你怎么在这儿?”

“就像我说的,我们监视你已经有好几天了。”

“但是为什么?”麦克金尼喊道,“为什么你们不警告我?我可能被人干掉!”

“冷静点。”

“如果有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会冷静的。如果你想帮助我,为什么我被打了药,还被绑架了?”

奥丁安慰道:“因为研究站周围有武装警卫,教授。如果你跑出去喊救命怎么办?无辜的警卫可能会因为保护你而丧命。”

“你们是谁?为什么无人机会攻击我?”

他举起一只手,示意她冷静。“我们想要帮助你。”

“那你应该对我发出警告,而不是——”

奥丁摇了摇头。“这是个秘密任务,教授。我需要确定他们已把你作为目标。直到最后时刻,我们都需要等待。”

“那到底是谁把我作为目标?”

“我们就是想要搞清楚这个问题。”奥丁掉转平板电脑的屏幕,朝向自己,又开始敲键盘。“今晚之前我们都不能预测这些无人机的攻击目标,但你为我们解决了这个问题。”

“你到底在说什么?”

“请容我逐个回答你的问题。”

“为什么有人要派无人机攻击我?我研究蚂蚁而已。”

“这儿……”他转过漫游者平板电脑,朝向她。

麦克金尼可以看到拉近的红外视角下她自己的小屋,还有上面的镀锡波纹铁皮屋顶。她的窗户上面有个模模糊糊的东西。那个东西像披萨盘一样大,有四个发动机。她只能勉强看出它从一个窗户飞向另一个窗户,就像一只蜜蜂在仔细检查一丛花。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屏幕。“这根本没有意义。”

“从外形看,像是一个俄罗斯F50修改版,不过我们无从知晓它的固件,也不知道是谁派过来的。我可以在迪拜或者莫斯科买到几百件这种东西。”

她依然看着这个邪恶的昆虫悬在她的起居室外面。窗户里,她自己在红外视野中闪闪发亮,躺在床上。

“就我们目前所知,无人机母机用IMEI来嗅探受害者。”

麦克金尼还在看着屏幕。“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IMEI就是国际移动设备识别码。每个手机都有一个唯一的数字,在生产时就确定了。这个识别码可以用来在全世界范围内确定某一部手机的位置,误差不超过五十米。”

麦克金尼脑子里立即浮现出自己的iPhone在床边充电的情景。

“不过仅靠IMEI还不能成为攻击目标的依据。所以无人机母机发射了一个侦察无人机,确认目标是否存在。侦察无人机下降,搜索附近的地区,寻找受害者的脸——很可能使用的是袖珍摄像机的廉价脸部检测芯片,将拍摄到的人脸与内存中的目标照片进行比较。如果我们能抓住一架无人机的话,就能知道更多。”

“他们上哪儿弄我的照片?”

“脸书,商务社交网,大学档案。小菜一碟。”

她恐惧地看着侦察无人机突然向小屋内部投射出数百个红外点组成的网格——穿过她的身体——她在黑暗中看不见这种光。

“一旦目标确认,它就用一束红外激光发出一个经过编码的信号给母机,示意可以攻击。我们就是这么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行动的。”

麦克金尼看着自己用LED手电射向窗外的光,不过LED手电的光并没有出现在红外图像中。视频聚焦于侦察无人机——它飘走了,后背上的白灯以复杂的频率快速闪动。

“侦察无人机随后会飞到一个安全的距离上对攻击进行摄像,确认弹药爆炸、伤亡情况,等等。电子情报显示,随后它会找到最近的可破解的Wi-Fi热点,连接上,把视频上传到预定好的网域中,最后自毁。”他看了一眼机舱后部,“我们有没有阻止视频上传?”

那个电子设备旁边的欧亚混血人答道:“我们成了。在攻击之前它就连接到了我们的开放式Wi-Fi接入点。它执行了一次测试上传——我没有干预——然后上传了一个大块头加密文件……我给它拦下来了。”

“很好。这说明他们什么狗屁也没捞到。无法进行损害评估。”奥丁把增强型平板电脑递给她,不过他的目光依然停在胡佛身上。“你还有什么信息给我?”

胡佛依然在看着自己的屏幕。“从破坏半径判断,我敢说这又是一枚十五公斤的激光制导云爆炸弹。”

“狡狐,我们需要在坦桑尼亚人民国防军中加入一个搜索组,搜索炸弹残片。”

狡狐答道:“已经在办了。”

“还有无人机的母机——请告诉我我们至少有一次拍下了清晰的图像。”

每个人都满怀期待地面向胡佛。

他在安静中酝酿了一下情绪,然后笑了。“二频道。”

奥丁拍了一下手,抓起平板电脑。他敲了几下屏幕,其他人都围在他身边,从他肩膀上看过去。显然他们都对猎物的真身期待已久。他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意地点着头。

奥丁抬起头。“他妈的,干得好,胡佛。这就是我们的敌人,伙计们。我们终于还是见面了。”

用头巾裹着头的那个女人伸出食指。“南非出品的短尾鹰?”

狡狐摇了摇头。“翅膀不是这样的。我觉得更像是鲁斯特姆H型。也许是印度产的光环式。”

奥丁摇了摇头。“不,这又是一个冒牌贷。也许用的是窃取的技术。”

他把漫游者电脑的屏幕朝向麦克金尼。“这就是今晚可能干掉你的东西,教授……”

她仔细看着黑白图像。这就好像在看大脚怪的记录镜头。一个模糊而熟悉的无人机形状——直主翼、前置鸭式翼、面向后方的螺旋桨。视频是从侧后方拍摄的,无人机腹部的悬挂点上,一个炸弹一样的物体清晰可见。图像的视角在缓慢变换,好像是从另外一架不同航向的飞行器上拍摄的。

小组的其他人似乎非常满意,但麦克金尼一脸苦相。“你们为什么不在它攻击之前就把它打下来呢?”

“计划不是这样的。最重要的是不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在跟踪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露出蛛丝马迹。而且我们阻截了他们侦察无人机上传的视频,他们无从知晓你死了没有。”

“你难道——”她若有所思地搓着手,“不用无线电信号或者什么东西追踪吗?找出控制它们的人?”

奥丁神情严肃。“这就是问题:没有人在控制它们。这些无人机是自动的,已经被编程为:寻找并杀死受害者,然后自毁。目前还不能好好观察它们,更不要说完好无损地弄一架。我们正在努力去弄一架,多亏了你,我们今晚取得了一些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