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女人的情绪明显低沉了一些,手指绞着衣角,“我丈夫以前在特种部队服役,后来在一次战争中牺牲了。政府赔给我一笔很少的抚恤金。那时候,我还怀着卡拉……我曾想把她打掉,但是……现在我的生活并不好,可我不后悔,她是个很可爱的孩子,不是吗?”

男人点头表示赞同。

安娜欣慰地看着卡拉的小小身影,随即又忧心忡忡地低下头,“只是,如果战争真的来了,我和卡拉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放心,”男人安慰她,“不会有战争的。”

两人分别后,广场顿时变得空旷,只有风轻轻吹过,刮起地上的碎纸屑,沙沙,沙沙,令人寂寥的声音响起来。

之后,男人和安娜又碰过几次面。他们交谈的时间越来越长,但内容都没什么营养,无非是天气、食物和卡拉的成长状况等琐事。

一号对此嗤之以鼻,在联盟,人们才不会为了这些小事而浪费时间交谈。只有地球人才会干这种无聊事,而他们这么做,通常也只有一个目的,叫什么来着——爱情?

其实一号知道安娜是从事什么职业的。他曾经对安娜进行过定点观察,听取所有与她有关的波动。一次,他“听”到了安娜手机里收到的短信,内容是让她去某个酒店,有个年迈的客人要点她……

是的,安娜是个妓女。

这不难理解,她没有丈夫,独自抚养女儿,难免会走上皮肉生意这条路——何况,她还算是姿色不错的女人。但一号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喜欢那个教溜冰的男人,每当她悄悄看着男人的侧脸时,一号都能明显听出她的心跳在加速,一抹酡红染上她的脸。

有一天,两人分别时,安娜鼓起勇气对男人说:“我做了派,要不要去我家里尝尝?”

一号已经对地球人的生活状态有所了解,知道这种邀请代表什么。他抚摸着自己肉乎乎的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事态往下发展。

然而,出乎意料,男人拒绝了。“对不起,”男人背起包,“我今天很累,想早点休息。”

安娜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不远处的卡拉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僵硬,她停止玩耍,好奇地看着两个相对而立的大人。

“你先回去吧,注意安全。”男人的声音古井无波。

安娜颤抖着,似乎不胜夜风寒凉,她的眼帘上沁出一层细碎的光,在月夜下闪烁。她牵起卡拉的手,快步走远,夜风中传来卡拉有些不满的声音:“我还没有跟叔叔说再见呢……”

男人沉默地看着母女俩走远,突然放下包裹,抬起头。

一号悚然一惊——男人的目光,竟然穿过遥远的距离,笔直地向自己看过来。

他兀自惊讶着,男人却收回了目光,提着包裹径直离开,很快融化在夜色之中。

打那之后,安娜再也没有出现过。男人彻底没了学生。

广场越来越冷清,行人寥寥,只有来自黑海的风轻轻掠过,带着咸味。他依旧把塑料尖角摆成跑道,播放歌剧音乐,但他坐在黑暗的台阶上等了很久,也没有小孩子来。

他就这样等到深夜,然后收拾好一切,踽踽离开。

而这时,一号的计划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让各国都闻到了阴谋的味道。一旦有着军事优势的A国先行动手,与B国开战,其他各国肯定乘势而起。那样,战争的火焰就将熊熊燃烧,席卷这颗星球的每一片土地。

而他要做的,就是让一点火星落到这个已经炙热的火药桶上。

形势的发展一如他所料——为了加强防卫,B国花重金聘请了一群雇佣兵,全副武装,招摇过市地进入首都驻扎下来。这引来了当地警察和群众的不满,他们前往交涉,希望雇佣兵暂时把武器交出来,以免居民不安。雇佣兵态度蛮横地拒绝了,在推攘过程中,有人误开了一枪,局面顿时变得混乱……

这场交涉最终变成了武力冲突,约有七八个人在冲突中丧命。尽管军队迅速介入,使其平息下来,但它依旧造成了恶劣的后果。首都的局势因此如同绷紧的弦,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使弦上那支战争的箭射出去。

人们小心翼翼地过着日子。那个男人依旧每晚来广场,但依旧没有孩子来溜冰,他的身影依旧孤独。

一天夜里,乌云汇顶,狂风卷动。男人的大衣在风中猎猎作响,等到深夜,他轻轻叹息一声,关了音响,开始收拾东西。

这时,卡拉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扑到男人怀里。男人诧异,正要开口问,卡拉突然哇哇大哭。

“妈妈……妈妈死啦……”

男人浑身剧颤,背上的包裹掉下来,塑胶尖角撒了一地。

卡拉继续抽泣道:“妈妈从外面回来,路过……然后被流弹打中了……没有抢救过来。我只有妈妈,妈妈……”

“不要担心,你还有我。”

男人把卡拉抱起来,然后转身离开。这次,他没有走以前的那条黑暗路径,而是走向安娜的家。他没有管地上散落的包裹。

出于一号自己都不能理解的好奇心,他放大了视听范围,紧紧监视着男人。他“看”到男人抱着卡拉来到一处破旧的公寓,里面空空荡荡,灯管年久失修,一闪一闪。水管也在漏水,滴水声回荡在空旷的屋子里,嗒嗒,嗒嗒,清晰分明,如同寂寞的心跳。

卡拉哭累了,伏在男人肩头沉沉睡去。

男人把卡拉放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被子虽然旧,却很干净,包裹着卡拉甜美的脸。她的脸上犹带泪痕,嘴角却勾出微笑的弧度,似乎在梦里见到了妈妈。

男人环视屋子,手指在物件上一一划过,当他摸到一个相框时,手指停了下来。

照片上,是年轻的安娜。她在夏天的阳光下绽放笑容,明眸皓齿,金黄的头发熠熠生辉。她的笑容里没有阴影,那么明净,浑然不知日后将笼罩她的悲惨命运。

男人把相框贴在胸口,深深呼吸。

看到这里,一号收回目光,兴味索然地打了个哈欠——没什么新奇的,不过又一出人类的爱情悲剧而已……

他不应该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他要关注的,是明天的游行。

第二天,不满政府无能的民众聚集到一起,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活动。旗帜遮天,口号如雷,整个广场如同沸腾的水。警察和军队都来维持秩序了,连雇佣兵也来凑热闹,人群中间,更是混进了不少别国的特工。

一号的目标,就是A国特工。他隐藏在人潮里,不断向特工靠近,袖子里的匕首尖刃闪着寒光。

只要他趁乱捅死A国特工,并把这柄只有B国军队才会配置的战术匕首留下,A国肯定会指责B国手段卑劣。随后B国会勃然大怒,以不能承受污名为由宣战——而事实上,他们蓄谋已久,早想武力侵占了。

一旦战争打响,先前埋下的引子就会起到作用。在利益牵扯下,其他各国会纷纷参战。

这就是一号能够在战争贩卖局里独当一面的原因。他擅长分析局势,找到其中最弱的环节,一举敲破。正如地球上的俗语:“失了一枚马蹄钉,丢了一个马蹄铁;丢了一个马蹄铁,折了一匹战马;折了一匹战马,损了一位国王;损了一位国王,输了一场战争;输了一场战争,亡了一个帝国。”一号只要剔掉那枚钉子,就能左右战争的走向。

这听起来很简单,但放眼整个星际联盟,能做到的,也只有一号。

他已经靠近了A国特工,匕首滑下,在所有人视线的死角里,狠狠向特工刺去。

一切就要结束了。

一号脸上已经浮现出笑容。

但这笑容瞬间凝固了——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他的手腕。一号抬头,是那个教小孩溜冰的男人。

男人依旧穿着灰色大衣,身形高瘦,面色冷峻。他横在一号身前,低声说:“前辈,你好。”

“你是——”一号瞬间明白了,这个男人跟自己有着相同的身份。

男人点点头,“我是七号。”

“既然是同事,为什么要拦我?”

“这是一颗美丽的星球,不应该被战火焚烧。”

“可是焚烧后带来的,将是新生。”一号皱起眉头,不想继续这种幼稚的对话,“局里下达的指令,难道你要违背?”

七号摇摇头,“一旦战争开启,无数人会失去家园,失去亲人。那时,谁来管这些人?联盟自然有联盟的大道理,但是,那些人的生活就活该被破坏吗?”

一号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话里的意思,问道:“是因为那个叫安娜的女人吗?”

七号不语。人潮汹涌,吵闹喧嚣,他却沉静得如同翻天巨浪下的岿然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