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江川把她拥入怀中,亲吻她垂泪的眼睫。

打这以后,江川慢慢改正了自己的怪习惯,尽量少躲在书房里,也不再总是写信。但这样刻意的压抑,一时间让他无所适从,他经常下意识地摸摸胸口,感觉不到了宣纸的存在,一阵惊慌之后才意识到是自己没有写。上班时也总是心不在焉,在摄影机前说着说着,突然就莫名地停了下来,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他……

很多个夜里,他习惯性地起床,拿起床头的笔,想走到书房里。但一看到身边熟睡的女孩,他便站住了。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他看见吴梦妍的鼻翼一张一翕,嘴角含笑,似乎进入了美好的梦境。他在黑暗中轻轻叹口气,放下笔,又慢慢躺下。

一个月过去了,他没有再写信,也没有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但煎熬丝毫未减,他恍惚的次数越来越多,工作频繁出错。

这一天,在又一次走神后,肥头李气势汹汹地冲上台,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他妈怎么回事?老是犯这些低级错误,你知不知道每一次重录要花多少钱!不想干了,就给老子滚!”

自从江川与吴梦妍恋爱之后,肥头李越发看不惯江川,总是找借口刁难,让他难堪。而江川的失误给了他很多机会。看着肥头李满脸横肉抖动的样子,江川愣了一下,脑中突然想起那个警察临走前冲他喊的话。

他以为自己忘了那句话,可这一刻,那每一个字都在他耳边炸响,如雷似涛。

江川低下头,小声说:“对不起,再也不会了……”

这下轮到肥头李发愣了。他从没见江川这样温顺过,呼吸一顿,忘了接下来要骂的话。几秒过后,他哼了一声:“知道就好!再做不对,立马收东西走人。”他狠狠瞪了江川一眼,凑过去,压低了声音,“以后干好你自己的活,不要跟我抢食,不然没你好果子吃!”

说完,他得意地转身。整个演播厅突然响起了一阵低呼。一只脚从后面踹过来,巨大的冲击力使肥头李向前一个趔趄,在空中停滞了两秒钟过后,他的鼻子率先接触到了地板。

4

江川足下:

……家中钱财散如流水而聚若飘絮,今尽遣仆役,庭府之寂清堪比孤坟。吾居家不出,而足下书信不至,唯读书以消时光。一日,读端叔(1)之词,见江妇之句,感触颇深,至于泣下。

念足下之别,吾生当无涯。

舒原敬禀

正月初三

失去工作以后,江川心情更加糟糕。为了缓解这种恍惚和焦虑,吴梦妍报了一个旅游团。江川本不愿去,但禁不住她期切的眼神,便点头答应了。

旅行团包了一条老式邮船,沿长江逆流而上,让游者们见一见这条生命之河周边的风土人情。江川从没有在船上待过这么长时间,晚上睡不着,便披着衣服,和吴梦妍一起站在船头眺望长江夜景。江边的发展已然颇具规模,两岸灯火辉煌,只有河面黑寂如墓。这条河流已经没落,除了观光船,再没有船只航行其上。

吴梦妍不关心夜景,但站在江川身边就让她心满意足。她挽着江川的手,发丝在夜风中飘动,有几缕在江川脸庞拂过。

邮船从上海起航,要在七天内到达重庆。到了第五天,船只已经到了荆州境内,船下水势变大,滚滚水流泛着白沫。导游站在船头,大声讲解:“长江到了荆州,地势变化,水流也急促了很多。大家看这水,滚滚向下。千百年来,长江水一直向下流去,犹如时间,从不断绝,不能回头……”

游客们望着船下的水流,纷纷点头,感慨不已。只有江川转身望着身后,江雾缥缈,吞噬了他的视线。“不对!”他突然大声喊了起来,“水不可能总是向下流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吴梦妍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但他像是压抑许久之后的爆发,没有理会,上前一步,对着导游说:“如果水永远往下流,那么,即使是长江,也要干涸的!水向下流动,是因为重力,但是,肯定会有别的办法能够逆转方向。河上的东西也不会永远只是随水漂流,就像这条船,开启发动机,就可以反过来航行!”

“先生,你……”导游愣住了。

江川打断他,满面通红地继续说:“总有一天,河水将要倒流,上游变成下游,左岸变成右岸(2)。我们逆流而上,可以再回头……”

江风刮过来,吹得他头发凌乱。他激动得浑身颤抖,唾沫四溅,对别人的侧目毫不在意。吴梦妍从没见过这样的江川,她不明白是什么让他变得如此激动,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从未了解过这个男人。

那之后,江川提前结束了旅游,在下一次停靠时便匆匆下了船,回到家里。他的心情愈发烦闷,吴梦妍好几次试图安慰他,但都没有作用。所幸,没过多久,江川的情绪终于有了改变。

那是在一个雨夜,乌云汇聚,雷声在高楼间咆哮。他们正准备休息,突然门被“咚咚咚”地敲响。吴梦妍皱了皱眉,起身去开了门。

“我成功了,我把——”门刚打开,一个声音就兴奋地响起来。吴梦妍被吓了一跳,看见门外是个干瘦的陌生男子,没有打伞,浑身都在淌水。男子看见她,也吃了一惊,把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然后,他结巴地问:“这里,是江川的家吗?”

这时江川也下来了,看见门外的男人,“刘凯,你怎么……进来再说。”

刘凯绕过吴梦妍,湿淋淋地走进屋来,再度兴奋地说:“我的实验成功了!”他正要继续说,却看见江川使了下眼色,便又住嘴了。

“去我书房吧。”

吴梦妍看着两个人走上楼,张张嘴,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屋外雨声淅淅沥沥,延绵不绝。一种不祥的感觉突然笼罩了她的身体,她抱住肩膀,打了个寒战。

这一整夜,江川都没再回到房间里。

吴梦妍不记得刘凯是什么时候走的,她只知道,从那一个雨夜开始,江川便开始了早出晚归的生活。每天清早就匆匆出门,晚上则带着一身疲惫回家,要么倒头就睡,要么又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直到夜深。

她问他,得到的却只是疲倦的摇头。

其实,她知道江川每天去的地方是个小实验室,和刘凯一起。她耐心地等待,希望江川什么时候能坐在她面前,好好跟她讲出实情。然而,这种等待在日复一日的孤单中变得越来越沉重。

终于有一天,她目送江川的身影匆匆隐进晨雾中后,走进了书房。她径直去到那个奇怪的箱子前,直觉告诉她,所有关于江川的秘密都在这里面,她悄无声息地按出了密码——和他在一起了这么久,她知道他所有类型的密码都是相同的数字。

果然,箱子发出“格格”的齿轮转动声,箱盖弹开,露出里面精细诡谲的构造。箱底是一层银白色的蜂窝状孔层,孔中有蓝色尖锥,幽幽反光;箱壁两侧是纯黑的电路板,线路密集而有序,她敲了敲,响声沉闷,这说明里面还有更复杂的结构。她想不明白这奇怪的箱子有什么用,最后,她的视线落在箱盖上。

箱盖中间有个条状凸起,她轻轻一推,凸起咔的一声下滑,露出了里面的暗格。格子不大,里面装的全是白纸,整齐地叠着。她的右眼皮跳了一下,顿时想起江川以前每日写信的习惯来。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吴梦妍一直站在箱子前,她眉头紧皱,眼睛盯着那堆信件。上午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灰尘在光线中缓缓游动,一些光射进箱子里,像被吞进去了一样。

终于,某些情感占了上风,她拉上窗子,打开灯,把所有的信件放在书桌上,按顺序拆开,一封封阅读。信上都是些古文,她读起来有些吃力,于是打开了电脑,进入搜索界面,遇到不认识的字便查阅。整整一个上午,她都坐在书桌前。

读完后,她面无表情,拉开窗帘,阳光扑面而来,笼罩住她的整个身体,她却感到一阵寒冷。

当晚江川回来后,如往常般潦草地吃了些东西,然后进了书房。一分钟后,他走出房间,来到吴梦妍面前,“你翻我的箱子了?”

吴梦妍怔怔地抬起头,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于是,她只能点点头。她突然想起,没有把电脑里的查询记录删除。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对不起。”江川说,“但是,我做不到放弃。”说完,他再次转身向书房走去。

“你……你甚至都不愿意解释一下吗?”吴梦妍的声音有些干涩。

“你都看过了,我解释也没有用,是我对不起你。”

“那么,你一直爱的都是……一个民国女孩?”她艰难地问出口。

江川陡然站住,缓缓转过身来,“是的。我知道这不可理喻,但,是这样的。”

“你爱上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一个甚至跟你生活在不同时代的人?”吴梦妍一反往日的温顺,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算什么?”

江川苦笑,往事纷至沓来。事实上,如果可以,他也想正常地生活,可已然迟了,这一切在他读到那封信时就已注定。那时他大学还没毕业,一家研究中心研制出了时空通信技术,他们写了一封信,投影到过去,很快,这封信得到了回应。那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她看不懂信上的简体字,充满好奇地询问这封信来自哪里。而这个小姑娘回信的时间,是1928年,两百多年前。

一时间,整个社会为之沸腾。但冷静下来之后,人们开始恐慌—— 一旦时空平衡被打破,整个因果链将重新排列,甚至断裂,熟悉的世界随时可能被篡改。人们举行了大规模游行,政府也迅速回应,强行关闭那家研究中心,并制定法案,将任何试图打破时空平衡的研究视为违法。事情渐渐平息下来,生活依旧继续,这似乎只是时间长河中一圈小小的涟漪。

但有两个人被这圈涟漪改变了。一个是刘凯,他原本主修空间理论,对时空相当痴迷,时空通信的出现为他打开了一道门,使他愈加如痴如醉。另一个则是江川,他感兴趣的,是那封从两百年前寄过来的信。报纸上刊登了这封信,只有百余字,有些语句读起来还很拗口,但他仍能从信中看出小姑娘的活泼与好奇。研究被禁止后,没有人再去理会这个等待回信的女孩。江川经常梦见一个穿素白色连衣裙的女孩站在河边,神情期待。这个梦境反复闯进他的睡眠里,让他每每午夜梦回,再难入睡。于是,他决定自己给女孩回一封信。

江川和刘凯约好,继续研究时空通信。江川继承了父母留下的大笔财产,自己还在电视台担任主持人,丰厚的遗产加上不菲的薪水,使这项违法研究得以维持下去。

“于是我成了刘凯的实验资助人。他是个天才,自己一个人钻研,很快就复制出了时空对话的技术。我书房的箱子就是接收器,能把舒原写的信投影过来,打印在纸张上。”江川慢慢地说,“于是毕业,后不久,我就能给舒原回信了。我们经常通信,她生在民国,那时的女孩子多半都没有受到很好的教育,但她喜欢写文言文,我就去书馆里找人把我的话译成古文再寄给她。我刚开始只是觉得新奇,但后来……”

“后来你爱上了这个女孩。”吴梦妍苦涩地扬起嘴角,把他后面的话说了出来。

江川顿了顿,眼睑垂下来,“我也没想到,但写信越来越多,我就慢慢陷进去了。舒原是个好女孩,虽然我没有见过她,但从她的信中,我感到了她的……”他停下来,眼神从回忆的迷离中清醒,“是的,我爱这个生活在过去的女孩。”

“那我呢?你追求我,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或者缓解寂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