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江川摇头,“我自己也觉得这样很糟,我不能靠写信过完一生。所以,我打算放弃,想找个人好好生活。”

吴梦妍眼中蒙上了一层雾,“说什么好好生活,你现在每天一大早出去,回来倒头就睡,算是好好生活吗?!”

“因为刘凯的实验有进展了。”江川犹豫了一下,咬咬牙,“我们的研究目的,不仅仅是进行时空对话,他——他想让时间逆流,回到过去!而这也是我的想法,我想去民国,见一见舒原。”

吴梦妍睁着眼睛,泪水流下而恍然不觉,她盯着江川看了很久,喃喃地说:“这不可能,时间旅行从来没有成功过……”

“但刘凯确实做到了。他把小白鼠成功地送回了过去,我想很快就可以进行人体试验了。这些天我都在帮他,我亲眼看到的。”

“这不可能……”吴梦妍后退一步,他们的距离似乎被这一步无限拉大,隔着泪雾,她突然看不清江川的脸。最后,她轻轻地问,“那个民国的女孩子,她,她也爱上了你吗?”

“我不知道。”

5

江川足下:

自七月始,每夜听闻炮轰火鸣,隐觉不祥,不意所料成真。昨战事尤烈,屋房震颤,未几,守军战败,贼寇入城,至此直沽尽数陷于敌手。

……

吾未敢出户,但闻窗外妇孺哭泣之声,可知贼寇烧杀劫掠等若寻常。津门之地,已落为鬼蜮。吾终日藏匿,不知何时可见天日。

舒原敬禀

八月初三

吴梦妍离开了。

江川没有挽留,只是帮她收拾好行李。她的东西不多,江川沉默地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逝在晨雾中。他们没有道别。

这之后,江川几乎住进了实验室,他虽不算科班出身,但这些年来一直在读有关时间旅行的论述,在许多细节上都可以帮到刘凯。刘凯的实验基于斯蒂芬·威廉·霍金在一百多年前提出的理论——时间就像一条河流,在不同地段有不同的流速,某些特殊环境下,时间会流得很慢。而刘凯做的事情,不仅是让时间变慢,还有找到可以逆流的河段。

“这在大自然中也是存在的,在一定环境下,江河可以逆流(3)。同理,时间也能溯洄。”在那个雨夜,刘凯脸上的兴奋被雷电照亮,“我之前一直把精力花在突破光速上,相对论证明了它的可行性,我们能把信通过这种方式传回去,但生物不行,需要的能量太大。我用了几年时间,一无所获,直到昨天,我把玻璃罩撞破了,一只白鼠从破洞里钻了出来,我突然想到,或许可以试试虫洞!”

他的转向是正确的。无处不在的量子空洞比超光速要容易得到,他用高能粒子将之轰开,把一只白鼠送了进去。白鼠进入了时间逆向流段,几分钟之后,它出现在了三个世纪之前的伦敦街头。当刘凯看到显示屏上烟锁雾笼的伦敦时,惊喜得浑身颤抖,迫不及待地找到了江川。

但接下来又出现了新的难题——实验的成败完全是随机的。同类的白鼠,一只缺了右前肢,一只挂了脚牌,结果却只有前者能被传送,后者则消失在了混乱的时间洪流中。相同的结果也出现在非生物实验上,一根木头能被传送,瓷砖却不行。

若是将衬衫作为实验材料,则只能把衬衫传回五十年前,而不能传回五百年前。他们认为这是因为五百年前没有衬衫,并得出结论:时间旅行不能把一件物品传回到其产生的年代以前。但第二天,江川就发现可以把这件衬衫传到五千年前。之前的结论瞬间被推翻。

他们这些天几乎都在做对照实验,试图找出成败的规律。然而整整四个月,除了越来越杂乱的记录,他们没有任何进展。

终于,随着球鞋的实验失败,江川颓然地叹了口气,瘫坐在一堆实验材料上,“我们肯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得静下心来想一想。”

“不,是实验次数太少,才两千多次而已。”刘凯头也不回,不断调整仪器,“所有科研的成功,依靠的都是大量实验,没有捷径。”

江川叹了口气,疲惫如潮卷来,整整两个月都没睡好觉了。他躺在材料上睡着了。醒来后,刘凯依旧忙碌在复杂的仪器中间。他劝了几句,没有得到回应,再度叹气,起身走出了实验室。他渴望实验能成功,但这需要冷静的头脑,休息一下是很有必要的。

回到家里,他打开书房的箱子,里面积压了不少信件。他把仪器跟舒原的生活时间同步了,也就是说,舒原已有两个月没有收到他的信。他一封封拆开,刚开始舒原还好奇地问他怎么没有回信,后来语气就变得哀婉了,再后来,她便不再询问,只是叙说自己的事。

彼时舒原所在的年代是1938年,烽烟四起,舒家散财保命,家道已然中落。在信中,舒原描绘了直沽之地的惨状。这让江川眉头紧锁,十年来,从信件中,他几乎是看着舒原由一个大户千金没落成民间女子的。而她身处的天津,当时是日军占领地,想必处境更为艰难。

休息了几天,他带上写好的信,准备去找老头。可他到了之后,才发现幽辞馆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家歌舞厅,即使是上午,里面仍灯红酒绿,嘈杂不堪。江川在门前站了许久,走进歌舞厅,吧台前。负责人告诉他,因为生意不好,老头没有资金维持幽辞馆,所以卖了门面。

“不可能。”江川难以置信地说,“他有那么多古书,随便拍卖一本都是一大笔钱!”

负责人摇头,“我也这么想,可是他把所有的书都捐给了图书馆,自己一个人回老家去了。没人知道他老家在哪里,只听说是在很远的地方。”

江川恍然,的确,老头宁愿把书捐掉,也不会为了钱而转让给那些附庸风雅的收藏家。他怅然地点头,转身欲走,负责人突然叫住他:“等等,你很面熟,你是那个——以前那个主持人吗?”

江川停下,转头不解地看着他。

“是你!等一下,”负责人在吧台底下拿出两本书,递给江川,“他留着两本书没捐,让我转交给你。他说你一定会来的,让我告诉你,”他想了一下,“原话是这样——‘抱歉,以后不能帮你译信了。不过,民国其实是可以用白话文的,你自己能写。’应该没有记错,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江川微微一颤——他早该想到,老头帮他译了这么多年的信,猜都能猜到他和舒原的事情。他没有回答,默默接过那两本书,分别是《姑溪词》和《津门遗恨》,前者他见过,是一本宋词集,后者却从未听说。

在回去的飞的里,江川仔细翻看这两本书。老头特意留给他,肯定是想说些什么。他先看的是《津门遗恨》,出版于一百多年前,书中列举了大量史实,记录了侵华日军在天津肆无忌惮烧杀抢掠的暴行。好在这本书是用简体白话文写的,他一页页翻下去,读来并不吃力。

江川越看眉头锁得越紧,书里强烈的反战情绪感染了他。书不厚,很快翻到末尾一章,这章讲述的是日军强征中国妇女去当慰安妇,不少人宁死不屈,其中十七个有气节的女子同时投井自杀,没让日军得逞。她们的名字都被列了出来。

江川扫了一眼便翻过去,额头上的青筋突然跳了一下,好像遗漏了什么。他怔然半晌,手指颤抖着把书页又翻回去,逐一扫视那十七个名字——

舒原!

空中飞的突然转向,飞快地向实验室驶去。一路上,江川攥紧拳头,指节被握得泛白。

到了实验室,他开门进去,刘凯还在红红绿绿的指示灯间埋头研究。“我要做人体实验!”他急促地说。

刘凯转过身,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明白他的意思,摇头道:“不行。现在还不清楚实验成败的规律,不能用人体做实验。而且,也没有志愿者。”

“有,”江川直视着刘凯的眼睛,“我来当志愿者。”

“你疯了?!”刘凯一愣,“这些年来我什么都听你的,但这件事不行,太危险了!失败的实验中,物体要么被冲到时间河流之外,要么被时间的张力撕碎,只有很少一部分能完好无损……”刘凯指着那台硕大的机器大声说,唾沫横飞。

“舒原就要死了!”江川扳住刘凯的肩膀,“快送我过去!”

刘凯猛然愣住,过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的,她早就死了,在两个世纪前就死了。你不用现在回去……”

“不要再废话了,我再说最后一遍——送我过去!”

实验室外面突然警铃大作。江川浑身一凛,向窗外看去,只见十几辆飞行器盘旋在屋子四周,许多警察跳下来,持枪拿棍,迅速包围过来。

“快!打开机器!”江川瞬间反应过来,连忙把实验室的门反锁,见刘凯还在犹豫,他大声吼道:“警察发现了,快点,不然就真的来不及了!”

刘凯站在原地,被突然的变故惊呆了,站在原地。江川咬咬牙,索性自己跑到仪器前,一连打开好几个开关,指示灯顿时如星辰般闪烁起来。电流嗞嗞的窜动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响着。几个电子突触的尖端吞吐出电芒,逐渐合围,形成了一个直径两米的光圈。

这便是时间长河中的逆流河段。

一切过往,都能重现;所有追悔,均可挽回。只要进去,便能溯游而上,过去即是未来,回忆不再可靠。

但从来没有人试过。

“快把门打开!”门外响起了警察的声音,“你们涉嫌非法研究,严重威胁人类安全。但现在住手还来得及,把门打开!”

江川对此充耳不闻,只盯着光圈看,眼中似要冒出火来。进去之后,也许能回到民国,更可能的是死亡。但他必须进去,哪怕只有一丝成功的希望。

光圈内一片黑暗,似乎连光线都被吞噬。

刘凯回过神来,试图去拉住江川,“别进去!等我找出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