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川走进幽辞馆时,老头正在看书。青褐色的书桌旁,一壶茶正被文火慢煮,壶肚里传来咕噜轻响,袅袅水汽自壶嘴升起,让馆内弥漫着隐约的香气。江川合上背后的门,喧闹嘈杂立刻被滤去。

“每次进来,就像进了另一个世界。”江川走到书桌前,“有时候想起来,老头你真会享受。”

老头抬起脑袋,笑了笑,“你又来了,这次还是要我给你译成古文吧?”

“嗯,不然我也没其他的事。我可静不下心把一本书看完,尤其是纸质书。”江川把信拿出来,放到书桌中间,然后坐到一张楠木圈椅上,惬意地把背靠上去,“你在看什么书?”

“一本词集。”老头把书合上,让江川看见封面,“《姑溪词》,南宋李之仪写的。”

“南宋……”江川仔细思索了一下,“那是一千多年前的朝代了,这么长的时间,还能流传下来,真不容易。”

老头摘下老花镜,揉揉眼睛,然后又戴上,拿起江川的信,“是啊,文字是很神奇的东西,不管过多久,都能顺着时间的河流漂下去,流传到想看它的人手里。”

江川一愣,手臂上肌肉跳动,他伸手揉了揉。老头只顾着看信,没有抬头。

“你这次写得有点多,要全部翻译吗?”老头说。

“嗯,这难不倒你吧?”

老头没有说话,拿出一支乌青色的钢笔,蘸了墨水,铺开宣纸。接下来的四十分钟里,整个书馆一片寂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像风掠过树叶。

江川等得无聊,拿起《姑溪词》。这本书有年头了,虽然经过保养翻修,但岁月的侵蚀还是让书页一如迟暮的容颜。江川很喜欢翻页的感觉,粗糙的页边摩挲着指尖,似是不舍。只是上面的文字让他犯了难,生僻字多,读起来很是吃力。他快速翻动,词集本不厚,很快就翻了一大半。

“词要一句句品读,读了还要想,这样才能品出其中的滋味。”老头译完了,把宣纸递给江川,“很多古代词人,为了写词,经常茶饭不思,花上好几天才写出一句。”

江川挠挠头,不好意思地放下书,拿过宣纸。像以前很多次一样,他很满意老头的翻译。

老头把茶壶取下,倒了两杯。茶香更加浓郁了,江川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喝完茶,江川把信折好,然后把手指凑近书桌前的感应区,输了几个数字。

“你给多了,几乎多了一倍。”老头拉住江川的手,想把数字又输回去,“你来过这么多次,而且每次都是译信这样风雅的事情,我不应收你钱的。”

江川抽回手,拍了拍老头的手腕,“再风雅,也要吃饭。我每次来,你这里都几乎没有生意,现在看书的人不多,看古书的尤其少。你总要有收入。”

“我的书值不少钱,要是肯卖,这样的古书还是有人愿意收藏的。”老头愣了一下,争辩说。

江川知道老头说的是实情,但他只是笑笑,收好信,走出幽辞馆。

刚出馆门,一股闷燥之气扑面而来,江川脸上的每个毛孔都闭上了。

他紧绷着脸,招了一辆无人飞的,然后闭上眼睛。飞的在高楼间穿梭,阳光穿过阴霾的云层,透过车窗,照在江川脸上。阳光的温度与机械散的热不同,带着柔软。他的脸慢慢在阳光抚摸下放松开来。

空中的飞的很多,交管系统一刻不停地安排最优化线路,饶是如此,他还是花了很久才到市电视台。飞的直接把他送到了位于高楼层的演播厅。

“你怎么才来,节目都快开录了!”刚进演播厅,一个硕大的脑袋便伸了过来,对着江川劈头喝道,“快去化妆!”

江川皱了皱眉,眼前的胖子姓李,人称肥头李,是节目制片人。江川对他的能力很不屑,但肥头李后台硬,是节目组里最不能得罪的人。

化妆没用多久,毕竟底子好,怎么化都是主持人的样子。肥头李又转头调度现场,观众被拉过来挤过去,彩灯的光柱四处乱晃,人影纷乱,乐队则被逼着调试音质,越忙越错。整个现场乱得如同煮沸的汤汁。

江川站在角落,扬起嘴角,无声地笑了笑。他的视线落在休息区的一个女选手身上,准确地说,是落在她的衣服上。那是一件雅致的民国旗袍,绣着墨绿色云彩,硬领无袖,露出细白的脖子和手臂;旗袍的衩开至小腿,玉一般的肌肤掩映在轻柔布料下,若隐若现,像被流云遮住的皓月。江川最后才去看女选手的脸,不算美得惊心动魄,但五官清雅,楚楚动人。

江川就这样看着,失了好一会儿神。

最后,导演实在看不过去了,让一个女场记把肥头李拉走。导演亲自指挥,不到十分钟,各方面都已准备妥当。随着音乐的响起,节目正式开录。

这是一档选秀节目,两百年来,观众一直对观看这样的节目乐此不疲。江川便是以此为生。

舞台上的江川是另一个人,谈吐得体,机锋频出,带着选手依次走完节目环节。这样的流程他经历过无数次,早已熟悉,虽然笑容满面,但心底平静得如同死水。这种心境直到那个叫吴梦妍的女选手上台时才有所改变。看着她缓缓走近,如一片云,他再度失神。

因为主持人的走神,这条不得不重新拍。吴梦妍看了江川一眼,低头下台,把款款上台的场景再录了一遍。这种低级失误让江川脸红,但他诧异的是,肥头李居然没有趁机嘲讽。他用眼角余光扫视,发现原来肥头李正盯着吴梦妍看,无暇找自己麻烦。

接下来的节目顺利录制。江川发挥了自己的职业素养,提出的问题圆滑而尖刻,不着痕迹地满足了观众的窥私欲望。只是,吴梦妍显然毫无经验,总是红着脸,紧张地低头,不知怎么回答。这种窘迫其实是观众最愿意看到的,然而江川默默叹了口气,没有继续深挖,并且在很多地方帮她巧妙地带了过去。

或许是运气不错,或许是她那身复古的旗袍让人喜爱,节目录到最后,现场观众给了吴梦妍一个不错的分数,使她得以晋级。

录完后,所有人都长吐了口气,愉悦地准备收工。江川摘下耳麦,独自走向卫生间。他性子冷,工作这么久,却与这里的人都不熟悉,从不参与他们的娱乐。

在卫生间门口,他意外地碰见了吴梦妍。可能是刚卸完妆,她脸上红扑扑的,还挂着水珠。她也看见了江川,愣了一下,低头擦肩而过,发尾留下一抹香味。

江川转头,看着她的背影,旗袍勾勒出来的身姿如一袭流水。

吴梦妍在走道的转角处被一个人拦下了。江川下意识地向卫生间门里移了移,眯眼看去,一个硕大的身影横在走道尽头,不用看脸也知道是肥头李。肥头李把吴梦妍拦住,往她手里塞了一样东西,并悄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带着莫名的笑意离开了。

江川看得很清楚,塞在吴梦妍手里的,是一张纸条。

2

江川足下:

……宴后,父大怒,责以藤条。自战事频起,世道艰辛,父勉力持家,终日惶忧,欲以豪族之姻保族内稳固。然良人未遇,吾心不甘,责打之下未有一言。母终不忍,哀声劝谏,父乃束手而去。

舒原敬禀

九月十六

“出事了。”

江川早上一醒来,就看到通信频道上的这三个字。全息屏幕还显示了发信人的姓名——刘凯。江川头皮一阵发麻,连忙回拨过去。

很快,一个头发杂乱的人像显现出来,神情憔悴而惶急,“快,到我的实验室来!”他的头像后还有别的人影,似在走动,夹杂着重物移动的声音。江川刚要询问,嗞的一声,刘凯的头像已经消失了。

他只得披上一件衣服,匆匆赶往刘凯的实验室。

天气阴沉,厚厚的云层积压在低空,似乎伸手就能摸到这些灰色的水汽。江川按着额头,一直看着车窗外,视野里都是灰蒙蒙的。

好不容易赶到,刚下飞的,江川的眼皮就猛地一跳——几个警察围住了实验室!

“你就是他找来的人?”一个警察迎出来,扫描江川的手指,确认了身份,疑惑地说,“我以为他至少会给律师打个电话的。咦,这个名字,江川……好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江川冲警察笑笑,“我是他大学同学,毕业后一直联系,关系不错,所以有事他都找我。那,他到底怎么了?”

“附近的居民举报他,”警察努力回忆着“江川”这两个字,随口答道,“好几家居民的宠物失踪了,有人说亲眼见到一只良种狗跑进他实验室——见鬼,我怎么就想不起来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狗的主人找他,他不理会,就干脆报警了。”

“那你们在实验室里找到什么没有?”

“除了那些奇奇怪怪的机器,”警察抓抓头,“连根狗毛都没有……”

江川点点头。警察没有证据,不会很麻烦。他说了声谢谢,走进实验室。

刘凯正坐在实验室里,紧张地环顾四周,不时冲着某个搬东西的警察大声喊道:“嘿,那台粒子分析仪不要动,线圈一旦弄混,整台仪器就坏了——该死,说你呢,别乱按,我花了三个月收集的数据,按错了就得全部重来……还有你,对对,就是你……”几个警察都对他怒目而视。

江川走过去,把头凑近到刘凯耳边,低沉地道:“给我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