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地球枯竭末期,人人自危,小时候,我看到了太多张慌张苍白的脸。出于我不知晓的缘由,五岁之前,我都跟着父母在全世界流浪,或者说,逃亡。

五岁之后,曾经如庞然大物般的联盟政权解体,我们也得以安居,并且还多了一台机器人帮助家务。然而不久后,父亲在床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记得他的眼睛,深凹而浑浊,久久地看着我和她。这眼睛里埋着深深的忧伤。

父亲走后,她变得脆弱而顽固。她不准我出门,不准我和男孩子们交往。如果我违逆了,她不会动手,也不骂我,只是长久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如一匹狼的眼睛。

就这样,我跟在她身边。时光如流水,将我清洗得白皙修长,却把她冲刷得脸皱发苍。时光在替我报复她吗?我从不敢深想。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黑夜笼罩下来,狂风呼啸,城市发出洪亮而寂寞的鸣声。是的,城市也寂寞,人们陆续移民,城市的胸腔空荡荡,像失去了心脏的巨兽,悲鸣不已。

小姐,我们进去吧?机器人沉默许久,最终说道。它的声音永远是这般平淡,但此刻,我却似乎听到了恳求的语气。

然而,我摇摇头。她不先开口,我便不会进屋。我和她,是麦田里的两束麦芒,彼此相依,却永远针锋相对,无法拥抱。

十七岁那年,我决定离开。

那个暑假,我在城里到处打工,每一分钱,我都小心地收好。那个闷热绵长的夏天过后,我已经有了能够买一张车票的钱。对我来说,只需要一张车票,我就可以开始流浪。

于是,九月的时候,我对她说,妈,我去买本书。

嗯。她在黑暗里说道。

我转身走出门,就这样,我离开了家。拿到车票的那一刻,我泪流满面,无声痛哭。

而她,一直在家里等我回去。这一等,便是七年。

七年间,我走过了很多地方。我见过温暖的阳光,淋过阴湿的细雨,我从未停止过我的脚步。直到,我遇见他。

那是在南方的一条大街,他站在讲台上,一边向路人分发传单,一边大声宣扬星际移民政策的种种好处。当他把传单递给我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了他的眼睛。眼角有好看的弧度,额上皱起川字纹,瞳孔清澈如泉水,流过沸腾的阳光和人群,越过空气,流进我的眼睛里。

就这样,我沦陷了。

这个男人总喜欢用宽大的手掌包住我的脸颊,用鼻子蹭我的额头,然后取笑我像一只小兽。我从不拒绝他,后来,他说要带我离开地球,我也没有拒绝。

他说,这颗星球的资源已经枯竭了,人类再也活不下去了。

他说,我们一起离开,飞船会飞越宇宙,我们能一起看到群星闪烁,看到银河流转。

他说,我们会在天马星系定居下来。那里的人类居住地已经改造好了,空气新鲜得就像是你的呼吸。那里六颗卫星环绕着,你晚上走到街上,脚下会有六个散开的影子。

我说,好。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回去再看看她,同她道一声别。

但现在,我踟蹰在门前,夜凉如水,我不敢进入。

屋里的人与我对视着。不知过了多久,我站起来,说,LW31,把行李给我吧,我要走了。

小姐,你真的不去看看太太吗?机器人的声音有些急,这些年,太太很想你。

我点点头,我也很想她,替我转告,有机会的话,我会再回来看她的。

机器人沉默着,露水凝在它的外壳上,像是泣下的泪珠。

她还没有出来,我决定不再等待。我提着行李箱,转身离开,天空中有云层幽浮而过,有大风呼啸而去。

我知道她肯定在后面看着我,但我没有回头。

“后来的事情我也知道。”LW31说,“小姐乘坐的飞船被陨石击中,气舱损毁,所有的船员乘客都窒息而死了。”

格里芬太太没有说话,良久,两滴浊泪落下,打在照片上。显示屏慢慢消隐下去。

“所以,爱我的人,全部离开了。”格里芬太太把照片放进口袋里,说,“那我也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告诉我方法,让我去死吧。”

“如您所愿。最合适的方法,是触电。”

“那样不疼吗?”

“触电是最美的自杀方式,尸体的原貌也可以保存得最完整。事实上,如果顺利的话,甚至连灼伤的痕迹都不会留下。在触电的那一刻,您会感到尖锐的疼痛,之后,呼吸和心跳就会停滞,过程很短暂,几乎没有痛苦。”LW31认真地说,“但需要注意的是,电流必须经过心脏才有可能致死,其他部位则不行。太太,您需要现在就施行吗?”

格里芬太太点点头。

“那好吧,我为了给您提供服务而存在。”LW31停顿了一下,“太太,在您触电身亡前,我想提醒您一下,您有句话说错了。”

“哪句话?”

“您说,爱您的人全部离开了,只剩下您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着。”LW31背对着格里芬太太,背部锈蚀,声音缓慢,“您错了,还有一个人,自始至终,一直爱着您。”

“是谁?”

LW31转过身,灯光下,面罩上的笑脸竟像是会流动一样。它看着格里芬太太,刻出的眼神无比温柔,身体里传出滋滋的电流窜动声。

过了很久,它说:“是我。”

格里芬太太愣住了。

往事如雪片般纷至沓来,逐渐清晰。没错,在她漫长的人生中,LW31的确自始至终陪伴着她。小时候,母亲体弱,不会做家务,LW31将格里芬太太照顾得无微不至,让她得以顺利成长。她有次调皮,嫌它的面罩太冰冷,就用刀子在上面刻了笑脸。它没有生气,安静温顺。长大后,LW31总是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做好饭菜,然后静静地站在屋子里,等格里芬太太下班回来。女儿出生后,它更加忙碌了,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等格里芬太太老了,它依然在家里打点一切,陪格里芬太太出去晒太阳,讲从网上下载来的笑话。

如果,能照料一个人的一生,并且自始至终无怨无悔、体贴入微,那,这不是爱又是什么呢?

格里芬太太哽咽了,走上前去,抱住了LW31。她的手碰到了LW31的背部,在那里,LW31的外壳比格里芬太太的皮肤还要粗糙。

“对不起,我一直忽略了你。”

“没关系,太太。”LW31依旧是那副笑脸,声音像以往般平静,“太太,您的晚餐已经凉了,要不我再去热一下?”

“好的。”格里芬太太抹去眼泪,点头说道。

江河流觞

1

江川足下:

……匆匆返家,得信于池畔,心稍宽。

足下信中详绘奇境,种种神幻,翔天潜海皆可为之,恐不啻神宫仙境。吾与足下知交三载,信往逾百,知足下素来辞恳意切,向不轻薄,是以虽不信,犹不疑。倘亲眼见之,自当知晓。

然两地暌违,恐此愿终不得偿,每念至此,心憾不可抑。

舒原敬禀

四月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