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换她的命?”凯说道。

“欢迎来到真正的政治世界。”拉维娜饮了一口杯中的酒。尽管她的嘴唇鲜红如血,杯上却没留下丝毫痕迹。

“此时此地不适合进行此类讨论。”他几乎喊了出来。

“是吗?在我看来这项讨论和这里的每个人都有关系。不管怎么说,你要的是和平、你的臣民的安全,这都是高尚的目标。”她的目光又转向欣黛。“你也很想救这个倒霉的生物,那就这么做吧。”

欣黛的心怦怦跳着,当她把目光转向凯时,她眼前的影像在抖动。

“那么你想怎样?”

“我想做皇后。”

欣黛扭动身体,想从卫兵的手中挣脱出来。“凯,不,你不能这么做。”

凯转向欣黛,表情激动。

“这不会有什么区别的,你知道这没用。”欣黛说道。

“让她闭嘴。”拉维娜命令道。

卫兵随即用手捂住欣黛的嘴,并紧紧拽住了她,但她仍用眼神来祈求凯。不要这么做,这么做不值得,你知道的。

凯走到门口,面对门外的狂怒的风暴,他的肩膀在颤抖。然后转过身来,看着面前的舞厅,看着这些身着华服、穿金戴银的人们,看着四周一张张恐惧、困惑的面庞。

这是年度舞会的现场,第一百二十六届庆祝世界和平的聚会。

他慢慢地呼出一口气,振了振肩膀。“我认为我已经很明白地做出了决定,就在数小时前,我告知国人我会不惜一切来保证他们的安全,不惜一切。”他张开双手,向女王做出恳请的姿态,“我很清楚你们的力量比所有地球王国的力量相加还要大,我也无意发起挑衅。我知道,我对你们的文化和人民所知不多,也不会对你统治他们的方式加以谴责。但我深信你凡事会以本国臣民的利益为重。”他看着欣黛,身体僵硬起来。“但这不是我治理东方联邦的方式。我们要和平,但不能以自由为代价。我不能——不能和你结婚。”

大厅里的空气都凝滞了,人们在低声议论着什么。欣黛的心放了下来,但当她与凯那充满忧虑和痛苦的眼神相遇时,她的心又再次收紧了。他用嘴型告诉她三个字,“对不起。”

她希望自己可以开口告诉他没关系的,她可以理解,这是她一开始就希望他做出的决定,任何事情都不能改变这一点。

不值得为她而挑起战争。

拉维娜双唇紧闭,她虽然外表平静,但内心掩藏的却是愤恨和泪水。欣黛的视网膜扫描仪在眼角疯狂地闪烁,显示出一系列的数字和信息,但欣黛都不予理睬,就像对待一群讨厌的小飞虫。

“你已经做出决定了?”

“是的,”凯说,“那个女孩——逃犯会待在监狱里,直到你离开。”他昂起下巴,似乎要进一步确认自己的决定,“陛下,我不是有意冒犯,但我真诚地希望我们能够在双方都可接受的条件下就结盟的问题达成一致。”

“我们不可能达成一致。”拉维娜说道。她手里的酒杯颤抖着,把透明的汁液洒到了坚硬的地板上。这时从人群中传来一阵尖叫,人们赶紧让开,欣黛也吓了一跳,但月族侍卫对此却无动于衷。“我对你父亲已经提出了很明确的要求,这你也很清楚,现在你来否认这一切真是愚蠢。”她把细长的酒杯往柱子上扔去,葡萄酒从她的指尖滴落。“你要坚决拒绝我的要求吗?”

“陛下——”

“回答问题。”

这时欣黛的视网膜扫描仪亮起来,仿佛有一个聚光灯打在了女王的身上。她呼吸急促,膝盖瘫软,瘫倒在侍卫身旁,后者立刻又把她扶起来。

她赶紧闭上了眼睛,很清楚自己此时头脑混乱,过了一会,又睁开了眼睛。视网膜上的图形的线条重新聚合,精确地显示出女王脸部的轮廓,相对应地显示出眼睛的位置、鼻子的长度、眉毛的宽度。一个完美的图形覆盖在这个完美的女人脸上——然而,二者并不吻合。

欣黛仍呆呆地看着女王,试图弄明白扫描仪所显示的这些线条和角度是怎么回事,这时她才意识到争论已经停止了。因为她突然瘫倒,所以大家都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

“天呐,”她咕哝着。她的扫描仪看到了真相,它并没有受到月族魔力的影响,可以检测出女王真正的脸部线条,以及她的缺陷、她的瑕疵。“确实是幻象,你并不漂亮。”

女王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毫无血色,世界似乎在欣黛注视的图像周围凝固了,这些小小的点和线揭露了女王最大的秘密。此时,欣黛仍能看到女王的幻象,高高的颧骨、丰满的嘴唇,但这幻象却掩藏在真实的图像背后。她盯着看的时间越长,显示器中出现的数据就越多,并渐渐勾勒出女王的真面目。

她太过沉浸在慢慢显示的图像当中,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女王已经将长长的手指指向了她。直到一股电流在空气中穿过,欣黛才把注意力从图像上转开。

女王挥挥手指,侍卫后退一步,放开了欣黛。

欣黛强挣着瘫软的腿站起来,差点栽倒在地上——几乎同时,她的手向后伸去,似乎是在自我意志的控制下,从侍卫的枪套里拔出了手枪。

当她出乎意料地把沉重的手枪握在手里的时候,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的手指扣住了扳机,好似扳机是她手指延长的一部分,枪拿在她的手里是那么舒服自然。但不应该这样啊,她以前可从未拿过手枪。

她的心狂跳着。

欣黛举起了手枪,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她颤抖着发出喊叫,一缕头发垂到她张开的嘴里,她的眼珠突然转向左侧,既看不见手枪也看不见拿着枪的不听使唤的手。她怔怔地看着女王、看着大家、看着凯。

她整个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在颤抖,但持枪的手臂却是稳稳的,把枪口对准了她。

“不,别碰她!”凯冲到她身边,抓住她的胳膊,试图把枪甩掉,但她却把枪抓得稳稳的,如磐石般稳固。“别碰她!”

“凯——凯,”她结巴着,恐惧攫住了她。她强使自己扔掉枪,强使自己的手指松开扳机,但根本没用。她闭上了眼睛,头上的血管嘣嘣地跳着。肾上腺素水平上升。葡萄糖上升。心率加快。血压上升。警告,警告……

她的手指不听使唤地抽搐,接着,又变僵硬了。

她想象着枪声会是怎样的,想象着看到了鲜血,想象着她的大脑停止了运转,然后一切感觉消失。检测到被生物电控制。启动阻抗程序,3……2……

她的手指慢慢地、慢慢地扣动了扳机。

突然她的脊椎灼烧起来,继而蔓延到她的神经系统和电子线路,接着传导到她的金属肢体。

欣黛大叫一声,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枪从自己的脑袋边移开,她的胳膊旋即伸直了,枪口朝向天花板。她不再跟枪较力了,接着扣动了扳机。一盏吊灯在她的头顶开了花,玻璃和水晶碎片伴随着火花散落一地。

人群尖叫着,朝门口涌去。

欣黛弯着身子,瘫倒在地,手枪贴在肚子上。疼痛穿透了她的身体,让她眼冒金星,头疼欲裂,仿佛整个的身体都在排斥机器人部件——爆炸、火花、烟雾,一个个都要撕裂她的肌肤。

在一片混乱中,她听到了耳边凯的声音,意识到疼痛正在减轻。现在任何触碰都让她感到火烧火燎,仿佛被扔进了窑炉。但是疼痛和灼烧正在转向体外,转向皮肤和指尖,而不是在体内燃烧。她睁开了眼睛,眼前出现了白点,显示器红色预警仍在闪动,诊断系统在她眼角显示出数据,她体温过高、心率过快、血压过高。一些外来物质进入她的血液,自身不能去除。她的系统出了问题,自身程序在向她示警:你病了,你生病了,你正在死亡。

但她并不感觉自己就要死了。

她的身体如此灼热,她很惊异自己又轻又薄的裙子怎么没有烧着。大滴的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她感觉自己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坚强而有力的人。

一个燃烧的人。

她颤抖着,跪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手。左手的手套就要熔化了,变成了白而热的金属手上一片片黏黏的柔滑的碎片。她可以看到吱吱作响的电流穿过钢制表面,但她不知道是这是人类的肉眼还是机器的眼睛看到的。或者,根本不是人类的眼睛,也不是机器的眼睛。

而是月族的眼睛。

她抬起了头。周围的世界笼罩在一片冰冷、灰蒙蒙的迷雾当中,仿佛一切都凝住了——只有她除外。她的身体逐渐凉了下来,皮肤惨白,金属肢体麻木。她傻乎乎地想把自己的金属手掩盖起来,生怕凯看见,但除非他瞎了,他怎么可能没看见呢?

她又把目光转向女王,当她与女王的目光相遇时,拉维娜似乎停止了愤怒,倒吸一口冷气,吃惊地后退一步,一瞬间,她看上去有些恐惧。

“这不可能。”她低声说道。

欣黛使劲全身的力气站了起来,把枪对准女王,她扣响了扳机。

红头发的侍卫正好站在旁边,子弹打中了他的肩膀。

拉维娜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没有丝毫的恐惧。

血从侍卫的盔甲上流下来,欣黛这才反应过来。

她扔掉枪,撒腿就跑。从慌乱的人群中穿过去是不可能的,于是她就朝离她最近的、通往花园的大门边跑。她从侍卫、女王和她的随从身边跑过,碎玻璃在她偷来的鞋子低下嘎嘎作响。

石露台上,她空洞的脚步声在嗒嗒作响,泥点溅到腿上,周围是新鲜、凉爽的空气,此时,大雨已经转成了毛毛细雨。

台阶就在她的面前,共十二级,下面就是禅意浓厚的花园,接着是高墙和大门,门外就是城市——她可以逃跑。

跑到第五级台阶时,她听到螺栓啪的一声响,电线就像过于绷紧的筋腱,一下子断了,她马上觉得脚踝没了力气,随即向大脑发出了警示信号。

她惊叫一声,滚下了台阶,并下意识地用左手去支撑失衡的身体。剧烈的疼痛从她的肩头扩散到脊椎。当她滚落到沙石地面时,金属与石头相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她侧身躺在地上,刚才支撑到地面的那只手的手套上磨出了大洞,右胳膊肘流出的鲜血染红了乳白色的真丝手套。

她大口地吸着气,头突然觉得很沉重,干脆把头放在地上,小石子硌得她的头皮很疼。她头晕目眩,眯起眼来看着头顶的天空。雨已经停了,只有湿漉漉的雾气紧贴着欣黛的头发和睫毛,让她发烫的皮肤感觉到凉爽。一轮圆月穿透厚厚的云层,在云中慢慢蚀出一个圆洞,仿佛要吞掉整个天空。

舞厅的方向一阵骚动,欣黛把视线转向那里。刚才一直抓着她的侍卫跑到台阶前,突然停了下来,凯紧随其后,跑到前面,扶住栏杆,也猛地停了下来。

他已经亲眼清楚地看到了她——闪光的金属手指和金属腿末端冒着火花的电线。他脸色阴沉,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要吐了。

阶梯上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身穿巫师制服的一男一女以及被她射中的侍卫出现在台阶上,那侍卫的伤口仍在流血,但他没有丝毫的恐惧。最后出现的是凯的顾问和女王本人。她又恢复了以往的美丽,但她的美丽却无法掩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她两手抓着金光闪闪的裙裾,迈着重重的脚步朝欣黛的方向走来,但女巫师却指着皇宫的墙壁,轻轻拦住了她。

欣黛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里有一个监视器——从里面可以看到他们,看到欣黛,看到周围的一切。

欣黛身上最后的一点力气也耗光了,她感到疲惫、无助。

凯快速走下台阶,但好像突然踩到了一个受伤的动物似的停了下来。他弯下腰,捡起从丝绒鞋子里掉出来的生锈的机器人脚丫。他仔细看着这只脚,也许想起了这只脚就是他们在市场遇到欣黛时的那只脚。从此,他不会再多看她一眼。

拉维娜撇着嘴说道:“令人作呕。”她站在门口,不在监视器的范围内。与她往常的轻声细语不同,此时她说话是大声的、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让她死了都算便宜了她。”

“说到底,她并不是一个甲壳人,她是怎么掩藏起来的?”希碧尔·米拉说道。

拉维娜哼了一声,“这还有什么关系,她很快就会死了。杰森?”

金发侍卫走下台阶,朝欣黛走来。他的手里又握住了手枪,也就是欣黛扔掉的那把手枪。

“等等。”凯快速走下阶梯,来到欣黛面前。他似乎需要鼓起勇气才能够直视她,刚开始看她的眼神是躲闪的。欣黛猜不出他此时的想法,也许他的想法一直在变化,也许混杂着不信任、困惑和后悔。他的胸脯起伏着,欲言又止,最后,他轻声说道:“这一切都是幻象吗?”

这些话会永远留在欣黛的脑海里。她的胸口一阵刺痛,感觉无法呼吸了。“凯?”

“是我被迷惑了吗?被月族的巫蛊?”

她难过极了。“不。”她使劲摇着头。她怎样才能解释清楚自己并没有月族天赋?即使有,她也绝不会用在他身上?“我从来都不会撒谎——”

这话说不下去了。她撒过谎。他所知道的有关她的一切都是谎言。

“对不起。”她终于把话说完了,声音飘在空气中,显得空荡荡的。

凯扭过头去,无奈地看着花园,植物上的水珠在月下熠熠闪光。“看着你比看着她更痛苦。”

听了这话,欣黛心如刀绞,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心脏就要停止跳动了。她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脸,想最后再感受一下潮湿的丝手套的绵软柔滑。

这时,凯咬咬牙,转向女王,一只手里还攥着她的赛博格脚。欣黛从他身后望去,看到他仍穿着深红色的衬衣,领口上还绣着象征和平的斑鸠。

“她会被拘押起来,”他的话显得那么无力,“直到我们决定该如何处理。但如果你今晚杀了她,我发誓永不再和月族缔结任何盟约。”

女王脸色骤变。即使她同意了,欣黛最终还是会被移交给月球,一旦把她交到拉维娜手里,那她终难逃一死。

凯正在为她争取时间,但时间不会太长。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欣黛看到女王内心在做斗争,她知道女王可以在一瞬间同时杀死她和凯。

“她将由我们来拘押,”拉维娜最终做出了让步,“把她遣返月球,交由我们的法庭来审判。”

也就是说:她必须死。

“我理解你的意思是,作为交换,你不会对我们的国家和地球宣战。”凯说道。

拉维娜扬起头,用蔑视的眼神看着凯,“同意。我不会为这点小事而对地球宣战,但我会小心处理的,年轻的皇帝。今晚你确实挑战了我的耐心。”

凯舒了口气,低头看了欣黛一眼,退到一旁,给走下台阶的月族侍卫让开路。侍卫把肢体破碎的欣黛从沙石小路上拉起来。欣黛咬着牙站住了,看着凯。她多想在这最后的时刻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告诉他,她是多么抱歉。

但当她被侍卫拖走时,凯并没有看她一眼,而只是盯着他手里的那只沾满泥土的钢脚,他攥着脚的手指由于过于用力而发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