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黛抬头看着这个人,她体内的网络信息告诉他这人名叫孔托林,是皇家顾问。“时间?”她问道,同时转向凯。“什么时间?”

凯看着她,既歉疚,又害怕,她的内心翻搅着。

是决定东方联邦命运的时间。

“不,”她表示反对,“凯,你不能——”

“陛下,”孔托林说道,他仍无意理睬欣黛。“我已经给了您足够自由支配的时间,而现在该结束了,你在给自己制造难堪。”

凯垂下了眼皮,接着闭上了眼睛。他揉搓着眉头。“就几分钟,我需要思考一下。”

“我们没有几分钟了,已经超过了时间,而且再次——”

“出现了新的情况。”凯用严厉的语气说道。孔托林脸色阴沉,向欣黛投来怀疑的一瞥。这不满的眼神让欣黛不寒而栗——这不满明显是针对她的,并非因为她是一个赛博格,而是因为她是一个不配得到皇帝的青睐的正常女孩,这在她还是头一次。

也是第一次,她无法表示反对。

就算是她的想法已经显露在脸上,这位顾问也并没有理睬。“陛下。请恕我直言,您已不再是害相思病的青春期少年,您需要履行一个君王对臣民负有的职责。”

凯放下了手,直视着孔托林,眼神中充满迷茫。“我知道,”他说,“我会做一切对他们最有利的事情。”

欣黛两手抓起裙摆,心中充满希望,她觉得他已经领会了她的警告,明白了如果同意与拉维娜结婚就会酿成大错。她觉得她成功了。

但当他再次转过身来面对她时,她在他的眉宇间看到了深深的绝望与无助,顿时觉得一切的希望都破灭了。

“欣黛,谢谢你的提醒,至少,我不会盲目行事。”

她摇着头。“凯,你不能。”

“我已经没有了选择,她拥有可以摧毁我们的军队,而我们也需要抗生素……我必须要冒这个险。”

虽然之前他一直保护着欣黛,但此时他的话像给了欣黛当头一棒,令她头晕目眩。他会和拉维娜结婚的。

拉维娜女王会成为皇后。

“对不起,欣黛。”

他看上去完全被摧垮了,正如欣黛所感受到的那样,欣黛觉得身体沉重,动弹不得,而凯却鼓起勇气,转过身去,昂首挺胸地走到舞厅尽头的台上,他要在这里宣布他的决定。

她在自己的脑子里搜寻着所有能够说服他的话。但是她还能说什么呢?

他知道拉维娜仍然会发动战争。他知道拉维娜在婚礼过后可能会杀死他。也许他比欣黛知道更多拉维娜所做过的残酷、邪恶的事情。但这一切都不会带来任何改变,也许,他仍然天真地认为两国联合会利大于弊。因此他不会阻止这一事件的发生。

能阻止联姻的另一个人只有女王本人。

欣黛下了狠心。

她没有多加思索,大步走到凯的身边,抓住他的胳膊,拉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她。

没有丝毫犹豫,欣黛环住他的脖子,上去吻了他。

凯站住不动了,紧贴着她的身体像机器人一样僵硬,但他的嘴唇却是温暖柔软的。欣黛本打算轻吻一下,但触碰到凯的嘴唇却依依不舍。这时,灼热和刺痛如同电流般穿过她的身体,让她感到吃惊、害怕,但却很快乐,这次,她没有晕厥过去;这次,也没有由内而外剧烈的灼烧感。

她的绝望感消失了,在那短暂的一瞬,所有无关的理由都消失了,她沉醉在这深情的吻中,她要让他知道她渴望这个吻。

而凯并无意吻她,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多么渴望凯回吻她。

欣黛强迫自己停下来,手仍搭在他的肩上,由于刚才突然爆发的激情而颤抖着。

凯张口结舌地看着她,欣黛的第一反应是应该退后,然后大方地道声歉,但,她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也许,”她说道,在大声说话以便让所有人都能听到她之前,先试试自己的声音。“也许女王一旦发现你已经爱上了我,她是不会接受你的求婚的!”

凯的眉毛挑得高高的。“什么——?”

站在一旁的顾问倒吸了一口气,人群也纷纷议论起来。欣黛意识到音乐声又停了,因为乐手们也站起来,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阵短暂而神经质的笑声打破了这尴尬的场面。这笑声,尽管有着孩子似的甜腻和欢快,却让欣黛感到后背发凉。

欣黛把手从凯的肩上拿开,慢慢转过身来。人群像一群提线木偶似的齐齐地也循着笑声看去。

那是拉维娜女王。

她正靠在一个通向花园的大门边的柱子上,一手拿着金色高脚杯,另一只手的手指按在笑意盈盈的红唇上。她的身材非常完美,她的身姿,如果说是用铸造石柱的材料雕出来的也不为过。她身穿品蓝色的长裙,上面镶嵌着闪闪发光的宝石,这宝石很可能是钻石,但看上去却像在夏日无边的夜空中闪烁的星星。

欣黛的眼角又有橘色的警示灯闪烁。女王的魅力,这是永无止境的谎言。

在女王前面,一个月族侍卫站在门里面,鲜红的头发在头顶竖起,活像蜡烛的火焰,身着皇家巫师制服的一男一女也站在一旁,等候他们的女主人下命令。他们每个人都极为漂亮,但与女王不同的是,他们的漂亮不像是虚幻的。欣黛纳闷这是不是侍奉女王左右的要求——也许,她自己碰巧是星际中唯一一个没有明亮的眼睛和无瑕的皮肤的月族人。

“太天真,太可爱了,”女王说完,又咯咯地笑起来,“你一定是误解了我们的文化。在月球,我们认为一夫一妻制不过是过时的感伤癖。我不在乎我的未婚夫是否爱上别的……”——她停了下来,黑眼睛扫过欣黛的裙子——“女人?”

女王的眼睛似乎要刺穿了欣黛,让她感到极为恐惧。女王知道她是月族,她看得出来。

“我真正在乎的是,”女王继续说道,如催眠曲般的甜美声音在说出下面的话时变成了尖利的刀锋,“我的未婚夫竟然爱上一个无用的甲壳人。我说错了吗?”

旁边的巫师赞同地点点头,他们的眼睛死盯着欣黛。“她身上有那么股子味道。”其中一个女人说道。

欣黛拧拧鼻子。据厄兰医生的说法,她不是真正的甲壳人,她在想那个女人也许是为了讽刺和侮辱她才这么说的。也许她身上带有汽油味。

突然,欣黛的网络认出了这个女人,欣黛一时间忘记了对她的侮辱。她就是频繁出现在新闻中的外交使节,在新京已经待了几个星期,而以前她从未对她多加注意。

希碧尔·米拉,月族女王的首席巫师。

女主人希碧尔,那个女孩通过直连芯片曾提起过她。她就是那个强迫她做间谍,并在南希体内安装芯片的女人。

欣黛尽量放松下来,她血管里的肾上腺素如此之高,而她的控制面板却没有短路,这让她感到吃惊。这是她永远不愿意舍弃的东西,不会用它去换武器或者自卫的螺丝刀,如果说有什么是她可以舍弃的,那就只有那无用的脚和轻薄的真丝手套。

凯离开欣黛,大步走到女王面前,说道:“陛下,很抱歉打断了舞会进程。”欣黛调整了声音界面,才听到下面的话,“我们没必要在客人面前闹出什么乱子。”

女王黑色的眼睛在舞厅柔和的灯光下显得很明亮。“看来没有我的帮助,你完全有能力闹出一些乱子。”她由微笑转为娇嗔,“噢,亲爱的,你这么反复无常,还真让我有点伤心呢。我一直以为我才是今晚你的特邀嘉宾呢。”她的眼睛又朝欣黛溜了一眼。“你不会认为她比我还漂亮吧。”她伸出手,用指甲在凯的下巴上轻轻划过。“亲爱的,你脸红了?”

凯把拉维娜的手推开,但他还没开口,拉维娜就转向欣黛,脸上满是厌恶。“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欣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欣黛。”

“欣黛。”她高傲地笑了起来,“多么应景。炭渣,土灰,脏东西。”

“够了——”凯说道,但拉维娜还是从他身边走过去,亮闪闪的裙子在臀部摆动着。她举起酒杯,好像要为这次愉快的舞会而对王子表示敬意。

“告诉我,欣黛,你是从哪个可怜的地球小孩那里偷来的这个名字?”她说道。

欣黛隔着丝手套抓住藏着身份卡的手腕,抓得早先的伤口有点疼痛。她的心情无比沉重。

女王用鼻子哼了一声。“你这个甲壳人,”她提高了嗓门,好让所有人听到,“你们以为自己很聪明,所以从死掉的地球人那里偷来身份卡,这样就能混入政府的身份系统,就可以成为人类,可以无忧无虑地在这里生活。你们都是傻瓜。”

欣黛恨得咬牙切齿。她想解释说,她没有其他的记忆,只记得自己是地球人——只记得自己是个赛博格。但她又能够向谁申诉?当然不是女王。而凯……凯正看看她,又看看女王,试图把拉维娜谜一样的话串联起来。

女王又转身对着凯,说:“不仅窝藏月族人,还和他们翩翩起舞。我对你很失望,陛下。”她啧着舌头,“这个女孩生活在你的国界内,这就充分证明你违反了星际协约。凯铎皇帝,我认为对协约的公然违抗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件,事实上,这是在挑起战争。我坚持要立刻拘押这个叛贼,并立刻遣返月球。杰森?”

第二个月族侍卫从人群中走过来,他和其他人一样英俊,长着长长的金发和严肃的浅蓝色眼睛。欣黛呼吸急促,边喊边向周围的人投去疯狂的求救的眼神。

“别动!”凯冲向欣黛,抓住她的臂弯,把她拉近自己,却把她拉了个趔趄,但是侍卫仍不肯松开手。

侍卫又去拽欣黛,因为她戴着丝质手套,很滑,因此被从凯的手里拉了出来。月族侍卫把她抓得紧紧的,紧贴着他的胸脯。这时她听到脑子里有轻微的、像头发上的静电发出的嗡嗡声。

魔力,她意识到了,是他体内的生物电在发出声音。是因为离得近才听到的声音,抑或是她自己的天赋要苏醒的征兆?

“放了她!”凯向女王请求,“这太荒唐了,她不是逃犯——她甚至不是月族人,她只是一个技师!”

拉维娜挑起一根弯眉,明亮的眼睛越过凯盯着欣黛,眼神里透出的既有美丽也有冷酷。

欣黛的脊椎开始感觉发热,慢慢地、慢慢地越来越烫,她害怕那股电流袭来,害怕被疼痛击倒,那样她就会完全失去知觉。

“呃,欣黛?”拉维娜摇着手里白色的葡萄酒说道,“看来你对你的陛下隐藏了一些秘密,你要否认我说的话吗?”

凯转向欣黛。尽管欣黛不敢抬眼看他,但她可以感受到凯很绝望。她的眼睛直视着女王,仇恨的怒火在胸中燃烧。

她很庆幸自己不会流泪,因而此刻不会在众人面前丢脸;不会脸红因而此刻不会显露出内心的愤恨;她很庆幸一直憎恶的赛博格躯体能够在此刻奋起捍卫她最后的尊严。她直视着拉维娜女王。

“如果我没有被带到地球,就会成为你统治下的奴隶,我不会为自己逃跑而道歉。”她说道。

当她道出无可辩驳的事实时,她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凯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他一直在追求一个月族人。

这时,从惊惧的人群中传来一声惨叫,人们发出惊呼,砰的一声,爱瑞晕倒在地。

欣黛先是吃了一惊,接着挺直了身子。

“我不需要你道歉,”拉维娜奸笑一声,“我只想把你生活中所做的错事快速坚决地纠正过来。”

“你想看到我死。”

“她真够聪明的,是的,没错,不仅你,还有所有和你一样的人,你们甲壳人是对社会的危害,是对我们的理想和文化的威胁。”

“就因为你不能像对其他人一样对我们洗脑,好让我们崇拜你吗?”

女王的脸一下子绷紧了,就像灰泥贴在了脸上。她无言以对,大厅里顿时寒意逼人,只有她身后的暴风骤雨击打着窗棂。

“这不仅仅是为了我的臣民,也是为了所有的地球人。你们甲壳人是瘟疫。”她停了下来,眼神又重新变得轻松愉快起来,好似要笑出来了。“看来确实如此。”

“我的女王所说的,”那个黑头发的女人说道,“是你们所谓的蓝热病,它给你们的公民带来了无尽的灾难。当然,也给皇室家族带来灾难……愿雷肯皇帝安——”

“这和其他事情扯得上什么关系?”凯说道。

那女人把手伸进她乳白色长袍的喇叭形衣袖里,说道:“难道你们优秀的科学家们还没有得出结论?许多没有天赋的月族人是蓝热病的携带者,是他们把病菌带到了地球,他们会继续传播细菌,似乎根本不考虑有多少人为此丧命。”

欣黛使劲摇着头。“不,”她说。这时,凯转向她,并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她更加用力地摇着头。“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怎么可能知道?而且,当然,科学家已经得出结论,但他们除了尽快去找到药物,又能做什么呢?”

女王大笑起来。“你用无知来为自己辩护?真是陈词滥调,你必须看清事实,事实就是你应该死掉,如果你早死了,对所有的人都有好处。”

“可根据记录,”欣黛提高了嗓门,说道,“我不是甲壳人。”

女王又得意地笑起来,并不相信她说的话。

“够了,我不在乎她在哪里出生,欣黛是东方联邦的公民,我不会逮捕她的。”凯说道。

拉维娜并不看凯,而是直视着欣黛。“窝藏逃犯就是战争的导火索,年轻的皇帝,这一点你很清楚。”

欣黛的视网膜上出现了一堆乱码,她的视线模糊起来。她闭上眼睛,心里咒骂着,现在可不是大脑出问题的时候。

“但也许,我们可以找到折中的解决办法。”女王说道。

欣黛睁开眼睛,眼前的暗影仍然还在,但是乱码已经消失了。她睁开眼时正好看到女王脸上露出的奸邪冷酷的笑。

“看来,这个女孩认为你爱她,现在就给你证明的机会。”她卖弄风情地忽闪着眼睫毛。“那么告诉我,陛下,你准备为她进行交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