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散发着松脂味的白色牢房里,欣黛面朝上躺着,用手指轻敲着白色的地板,听着嗒嗒的声音。在涌入她脑海的所有的记忆中,有一个瞬间是永难忘怀的,它一遍又一遍地在她的眼前浮现。

那是在市场,在一个潮湿的天气里,张萨沙的面包房散发出香甜的面包卷的味道,在广场弥漫。那时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牡丹还没有生病,拉维娜也没有来到地球,凯也没有邀请她去舞会。她只是一个技师,他则是一个浑身充满魅力的王子,而她假装对此无动于衷。一天,他来到那里,出现在只有一只脚的她的面前,欣黛见到他时心怦怦直跳,但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几乎不敢抬眼看他,而他则脸上挂着微笑,向前俯身,迫使她不得不看他。

没错。

就是这一瞬间,就是这个微笑。

一遍遍,一遍遍的浮现她的眼前。

欣黛叹了口气,变换了敲击地板的节奏。

网络上都是有关舞会的消息。她通过网络看到的短片正好4.2秒钟——她穿着肮脏的舞裙从台阶上摔下里——然后她关闭了网络。在这个短片上,她就像一个疯女人。很肯定,当拉维娜女王宣称要把她带回月球,对她进行“审判”时,即使是地球人也一定很高兴终于摆脱了她。

此时,她可以听到牢房外卫兵沉闷的脚步声。这里的一切都是白色的,包括她穿的漂洗得很白的棉囚服。她刚进牢房时被迫脱掉牡丹的破舞裙,摘掉已经撕破的白手套。他们没有给她关掉刺眼的白炽灯,这让她感到疲惫、不安。她开始怀疑,也许女王来提审她对她来说是个解脱,也许因此她还能安心地睡一会。

而从她进牢房起,只不过才过了十四小时,三十三分钟,十六秒。十七秒。十八秒。

大门哐地响了一声,把她吓了一跳。她眯起眼从牢房门上的小格窗向外看去,看到外面的大铁门边有一个男人的后脑勺。这里的士兵都不愿意正眼看她。

“有人来看你。”

她坐起身来,问道:“是皇上吗?”

卫兵轻蔑地说道:“哦,是的。”说完他的身影就从格窗外消失了。

“请麻烦你把门打开。”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口音也很熟悉。“我必须跟她私下里谈一下。”

欣黛勉强用一只脚站起来,靠在光滑的墙上。

“她现在是一级监禁,我不能让你进去,你必须通过格窗跟她讲话。”卫兵说道。

“荒唐,难道我看上去像是一个危险人物吗?”

欣黛跳到格窗边。原来是厄兰医生,他手里拿着一个白色尼龙袋子,身上仍然穿着实验室穿的白大褂,鼻子上架着银边小眼镜,头上戴着毛线帽子。虽然他看卫兵时要仰着脖子,但他没有丝毫畏惧。

“我是皇家蓝热病研究小组的首席专家,这个女孩是我最重要的试验对象。在她离开地球前,我需要取她的血样。”厄兰医生说着,从袋子里拿出一个针管。士兵吓了一跳,赶快向后退去,同时把胳膊抱在胸前。

“先生,我有命令,你必须拿到皇帝的正式许可证,才可以进去。”

厄兰医生低下头,把针管放回袋子。“好吧,如果这是规定,我可以理解。”说完,他并没有转身离去,而是翻弄着袖口,他先是沉着脸,接着冲卫兵一笑。“喏,你瞧?”他说话时的声音让欣黛的脊椎有种奇怪的感觉从上而下地穿过,医生继续说着,声调就像催眠曲。“我已经从皇帝那里拿到了许可证。”他把手朝牢房大门一挥,“请把门打开。”

欣黛使劲眨眨眼,仿佛这样做可以把脑子里的一团乱麻理清楚。看上去,厄兰医生也想让人把他抓起来,但紧接着,卫兵一脸茫然地走过来,扫描了一下他的身份卡。大门打开了。

欣黛急忙向后闪身,退到了墙边。

“非常感谢,”医生说着,走进牢房里,仍然面对着卫兵。“我请求你让我们单独聊一下,就几分钟。”

卫兵没说什么就把门关上了,脚步声在过道里渐渐远去。

厄兰医生转过身来。当他明亮的蓝眼睛看到欣黛时吓了一跳,吃惊得张大了嘴,赶紧扭头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脸上吃惊的表情已经缓和下来。“如果说以前曾有过怀疑的话,那么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你应该学习控制自己的魔力,这对你有好处。”

欣黛用手托住脸,“我现在什么都没做。”

医生清清嗓子,说道:“别担心,你会掌握一二的。”他环视了一下牢房,“你给自己惹的麻烦还挺大的,对吧?”

欣黛举起手,指着门说:“你得教会我这个。”

“林小姐,我很荣幸。这很简单,集中注意力,把你要控制的对象的意志转向你自己,然后清楚地表明你的目的。当然,都是内心活动啊!”

欣黛皱着眉头。这听上去一点也不简单。

医生向她挥挥手。“别担心,你会发现,当你需要它的时候,它自然就会出现,但是我们没时间细讲了。我必须快点,免得引起别人的怀疑。”

“我已经开始怀疑了。”

他并没有理睬她,而是仔细地上下打量着欣黛——白色无袖套衫,因为摔了跟头,金属手上布满划痕,各种颜色的电线从她的裤管里垂下来。

“你的脚没了。”

“是啊,我也注意到了。凯怎么样?”

“怎么?你难道不想问问我怎么样?”

“您看上去很好,说实话,比平时好。”她说道。这话说得没错——牢房的荧光灯让他看上去年轻了十岁。或者,是他对卫兵使用魔力后仍有些影响。“他究竟怎么样了?”

“他应该还很困惑,我想。”医生耸耸肩,“我相信他还是因为你的事而遭到了打击,他发现了你是谁,呣……要接受所有的事实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这点我可以肯定。”

欣黛很郁闷地挠挠头。因为焦虑,她的头发被她攥在拳里十四个小时,现在早就打绺了。“拉维娜逼迫他做出选择,要么跟她结婚,要么把我交出去。否则,她会依据什么窝藏月族的罪名来挑起战争。”

“看来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拉维娜对他的决定所持的满意态度不会持续太久的。”

“当然不会。就算他选择和她结婚,她也不会让你活多久。她想让你死,比你想象的还要迫切。这就是为什么她必须确信凯已经尽其所能来拘禁你,而且一旦她回到月球,就会立刻把你移交——我想,这也很快。否则,事态的发展将会给他,也给东方联邦……带来严重后果。”

欣黛眯起眼看着他。“在我看来,他确实是尽其所能来拘押我。”

“说实话,”他旋转着手指说道,“这样就把事情搞复杂了,不是吗?”

“您有什么——?”

“我们干吗不坐下?你一只脚站着肯定不舒服。”说着,厄兰医生就坐在牢房唯一的帆布床上。欣黛顺势滑到墙根,坐在他对面的地上。

“你的手怎么样了?”

“很好,”她弯弯金属手指,“关节有点不好使了,但还没有变得更糟。噢,没关系——”她指指太阳穴,“头上没有洞,我仍然心存感激呢。”

“是的,我听说了女王是怎么整你的了,是你的赛博格系统救了你,难道不是吗?”

欣黛耸耸肩。“我猜是吧,我得到系统警告,说遭到生物电的控制,就在我……我以前从来没得到过这样的警告,即使在您身边也没有过。”

“这还是第一次你被一个月族人支配去做什么事情,而不仅仅是相信或感觉什么事情。而你的系统好像完全按照设计的初衷去发挥作用——这又是你的医生的另一个高明之举,也说不定是林嘉兰的原型起了作用。不管怎么说,尽管你上演的那出烟花秀,许多地球人并不喜欢,但拉维娜也一定大出所料。”

“我当时不知道怎么控制它,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弯起膝盖,支住下巴。“也许把我关在这是件好事,这件事发生以后,就算我在外面,也没有合适我呆的地儿。”她又指着白墙外的某个虚空的地方,“拉维娜把我从苦难中解脱出来,也是件好事。”

“她真要这么做吗,林小姐?那太可惜了。我还希望你能从我们的族人那里继承更多的进取精神呢!”

“对不起。好像在网络实况转播我丢掉脚的那刻起,我就丢掉了进取心。”

医生冲她拧拧鼻子。“你总担心这些没用的事情。”

“没用的事情?”

厄兰医生又得意地笑起来。“你知道吗,我来这里是有重要原因的,这半天我们还没说正事呢。”

“是的。”欣黛边咕哝着,边挽起袖子,把胳膊伸给他。“想抽多少血就抽多少血,反正我也不需要了。”

厄兰医生拍拍她的胳膊。“这只是一个计策,我不是来这里取血样的。在非洲还有月族人,我需要测试的话,可以找他们。”

欣黛把胳膊垂到膝盖上。“非洲?”

“是的,我就要去非洲了。”

“什么时候?”

“大约三分钟后。还有好多工作要做,在牢里干活很不方便,所以我决定去发现第一例蓝热病的地方,是在撒哈拉沙漠东部的一个小镇。”他在空中旋转着手指,仿佛指着一个真地图,“我希望能找到一些病菌的宿主,并说服他们来参与我的研究。”

欣黛把袖口放下来。“那您为什么来这儿?”

“也邀请你加入啊。当然,如果方便的话。”

欣黛皱着眉头。“天呐,谢谢,医生。我会查查日历。看看哪天我还有空。”

“林小姐,我希望你有时间。喏,给你一个礼物。实际上是两个礼物。”厄兰把手伸进袋子里,拿出一只金属手和一只金属脚,两件东西在明亮的灯光下都闪着金属的光泽。欣黛高兴得眉开眼笑。

“这是艺术品,”厄兰医生说,“全抛光,百分百钛金属。你瞧!”说完像一个拿着新玩具的孩子一样动动金属手指,露出里面的一个小电灯、一把尖细的刀子、一把自动伸出的手枪、一柄螺丝刀和一个万用连接线。“这是多功能的,麻醉飞镖在这里。”他打开手掌的格挡,露出里面的一打极细的飞镖。“一旦和你的线路匹配,你就可以方便地使用。”

“太……棒了。一旦我被枪口对准了,至少我也可以捎上几个。”

“没错!”他呵呵地笑起来。欣黛皱起眉头,有些不安,但厄兰医生忙着欣赏假肢,也顾不上她了。“我是专门为你做的,我参照了你身体的全息影像,确保尺寸合适。如果时间允许,我还会做出皮肤的,可万事不能求全啊,你说是不是。”

他把假肢递给她,她接过来仔细看着这精美的工艺,但心里却在暗暗担忧。

“别让卫兵看见了,不然我可就麻烦大了。”他说道。

“谢谢。在我活着的最后两天,我一定很乐意装上它们的。”

厄兰医生狡黠地笑了一下,朝牢房四周看看。“有趣,不是吗?这么先进,这么高级的技术水平,可就算最复杂的安保系统也不会考虑到要防备月族赛博格的。我猜,像你这样的人不多也是好事,不然我们就背上了越狱犯的坏名声。”

“什么?您疯了吗?”欣黛压低声音,厉声说道。“您是在说我应该逃跑吗?”

“说实话,这些日子我是有点疯。”厄兰医生挠挠自己满是皱纹的脸。“没办法,所有的生物电都没处可去,没地儿可用……”他顽皮地假装叹着气。“但是不对,林小姐,我不是让你试图逃跑,而是说你一定得逃跑。而且要快,一旦拉维娜来找你,你活命的机会就大大降低了。”

欣黛靠在墙上,开始感到头疼。“您看啊,我非常感谢您的关心,真的。就算我能逃出去,您知道拉维娜会有多么生气?您也说过,如果她不能得偿所愿,就会导致非常可怕的后果。因此不值得为我引起战争。”

听完后他眼镜片后面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瞬间,他看上去很年轻,甚至有点不稳重。“实际上,值得。”

她歪着头,斜眼看着他。也许他真的疯了。

“上周你在我办公室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了,可你要跑去看你的妹妹——啊,顺便说一句,你妹妹的事我很难过。”

欣黛咬着腮帮子。

“你瞧,不管怎样,我检查了你的脱氧核糖核酸排序,发现了你不仅是月族,不仅不是甲壳人,而且还有很好的遗传,也就是你的血统。”

欣黛的心跳加快了。“我的家庭?”

“是的。”

“怎么样?我有家人吗?我的父母,他们是……”她犹豫起来。当她终于说出口时,厄兰医生的眼中满含着悲伤,“他们死了吗?”

他摘下帽子。“对不起,欣黛,我本应该找个合适的时间跟你说的。是的,你的母亲已经死了。我不知道你的父亲是谁,他是否还活着。你的母亲,我可以这么说吗……是以私生活不检点而出名的。”

她的希望瞬间破灭了。“噢。”

“你还有一个姨妈。”

“一个姨妈?”

厄兰医生两手紧紧攥着帽子。“是的,就是拉维娜女王。”

欣黛吃惊地眨着眼睛。

“我亲爱的孩子。你就是赛琳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