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及,一个人类。

2

詹姆斯·罗宾斯上校盯着验尸台上的腐尸看了一分钟,记住了尸体在地下埋藏一年多能腐烂成什么样。他注意到了颅骨的损伤,其顶端的三分之一被散弹枪弹丸打飞,颅骨严重变形,主人因此丧命——向三个异星种族出卖了人类的很可能就是他。接着,他抬起头,望向凤凰星太空站的验尸官温特斯上尉。

“你可别说这不是布廷博士的尸体。”罗宾斯上校说。

“唔,确实是,”温特斯说,“但也不是。”

“我说啊,泰德,要是把你这种专家证词报告给麦特森将军听,我肯定会被打屁股的,”罗宾斯上校答道,“你就不能说得更明白一点吗?”

“抱歉,吉姆,”温特斯上尉指着台子上的尸体说,“从基因角度说,这就是你要找的人。布廷博士是殖民者,因此他从未被移入军人的躯体。因此他的躯体拥有他的全部原始DNA。我做了标准的基因测试。躯体拥有布廷的DNA,出于无聊,我也测试了线粒体DNA,同样对得上。”

“那问题在哪儿?”罗宾斯问。

“问题在于骨骼发育,”温特斯说,“在真实宇宙中,人类骨骼发育随着营养和锻炼之类的环境因素波动。要是在高重力行星生活了一段时间,然后搬去重力较低的星球,就会影响骨骼的生长情况。如果发生过骨折,也会留下证据。你的整个生活史都显示在骨骼发育之中。”

温特斯俯身拿起从尸体上锯下来的左腿,指着股骨横截面说:“这具尸体的骨骼发育却异常规则,生长过程中不存在环境变化和事故影响,纹理表明始终营养良好,生活毫无压力。”

“布廷来自凤凰星,”罗宾斯说,“凤凰星殖民已有两百多年。他成长的地方并不是条件艰苦的殖民地,不需要他挣扎求生,努力解决温饱问题。”

“也许吧,但还是对不上,”温特斯说,“就算住在人类宇宙中最发达的地方,但你还是会滚下楼梯,会在运动时骨折。当然你有可能一辈子连一次旁弯骨裂都没遇到过,但你认识这样的人吗?”罗宾斯摇摇头。“可这家伙就是。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因为医疗记录表明他十六岁那年摔断过这条腿,”温特斯晃晃那截左腿,“滑雪时的意外,撞上一块石头,折断了股骨和胫骨。可这里却见不到证据。”

“据说如今医疗科技很发达的。”罗宾斯说。

“谢谢夸奖,确实先进得很,”温特斯说,“但不是魔法。折断股骨不可能不留下印痕。就算一辈子不骨折也无法解释骨骼发育得如此均匀规则。想得到这样的结果,只能让骨骼在没有任何环境压力的条件下发育。布廷必须一辈子活在一个盒子里。”

“或者克隆养育所。”罗宾斯说。

“或者克隆养育所。”温特斯赞同道,“还有一个合理解释是这位朋友截断大腿,重新长了一条,但我查过他的记录,并不存在这种事。为了确证,我从肋骨、骨盆、臂骨和颅骨的未损伤部位都取了样本,所有样本均显示出不自然的均匀规则骨骼发育过程。吉姆,这是一具克隆的躯体。”

“那么,查尔斯·布廷还活着。”罗宾斯说。

“我不清楚,”温特斯说,“但这具尸体不是他。唯一的好消息是各项身体迹象表明,这个克隆人直到死前最后一刻都泡在缸里,非常有可能根本没苏醒过,就算苏醒过也没有意识和知觉,否则醒过来看见世界的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就只是枪口,人生可真是太糟糕了。”

“那么,要是布廷还活着,他同时也是杀人犯。”罗宾斯说。

温特斯耸耸肩,放下那截左腿。“你说了算,吉姆,”他答道,“殖民防卫军每天都在生产躯体,我们为新兵制作改良过的超级躯体,等他们服役期满,再给他们从原始DNA克隆而来的新躯体。这些躯体在放入意识之前拥有人权吗?每次传送完意识,就会多出一具躯体,而这具躯体也曾经有过意识。这些躯体有人权吗?如果有,那咱们的麻烦可就大了,因为我们处理躯体的动作快得很。吉姆,知道我们怎么对待那些使用过的躯体吗?”

“不知道。”罗宾斯承认道。

“做肥料,”温特斯说,“实在太多,埋不过来,所以我们绞碎躯体,灭菌后制造肥料,送往新开拓的殖民地,驯服土壤,适应人类的农作物。说新殖民地是靠尸体建立起来的也不为过,当然,其实并不是死者的尸体,而是生者抛弃的躯体。只有当意识死在里面的时候,我们才会埋葬躯体。”

“泰德,你得考虑一下休假了,”罗宾斯说,“这份工作正在让你变态。”

“让我变态的不是这份工作,”温特斯指着假冒查尔斯·布廷的尸体说,“要我怎么处理?”

“埋回去。”罗宾斯说。

“但这不是查尔斯·布廷啊。”温特斯说。

“对,确实不是,”罗宾斯赞同道,“但查尔斯·布廷如果还活着,我不希望他发现我们已经知道了。”他扭头看着验尸台上的尸体,“无论这具躯体知不知道它的命运,都应该得到更体面的待遇。起码能让他入土为安。”

“日他妈的查尔斯·布廷。”格雷戈·麦特森将军说着抬起双脚撂在桌面上。

罗宾斯上校站在办公桌的另一边,一言不发。见到麦特森将军,他总觉得心神不宁。麦特森担任殖民防卫军军事研究局的首脑已近三十年,但和防卫军的所有军事人员一样,军方配给他的躯体能抵抗衰老,所以他和防卫军的所有人员一样,看起来顶多二十五岁。罗伯逊上校认为一个人在防卫军里的军衔越高,外貌就该弄得越老成,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岁的将军缺乏必要的威严感。

罗宾逊想了想麦特森恢复真实年龄的样子:一百二十五岁左右。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比阴囊还皱巴的老东西裹着制服。要不是他自己也有九十岁,本来的样子比麦特森好看不到哪儿去,这么想想还挺好玩的呢。

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位将军,躯体反映的若是真实年龄,他恐怕会比现在还要年轻。比起普通的防卫军人员,特种部队更让罗宾斯心神不宁,年龄只有三岁,但躯体已经发育完全,而且拥有致命武力——实在太不对劲了。

当然,这位将军不一定非得是三岁,说不定已经进入青春期了。

“这么说,我们的勒雷伊朋友没有撒谎,”坐在办公桌前的斯奇拉德将军说,“你们意识研究部的主任还活着。”

“轰掉了克隆体的脑袋,这一招倒是新鲜,”麦特森将军说,声音里的讽刺浓得都快滴下来了,“那帮倒霉蛋,从实验仪器里捡他的脑浆捡了一个星期。”他抬头看着罗宾斯说,“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吗?怎么培育克隆体的?做这种事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总不可能是他在衣橱里随便凑合出来的吧?”

“就目前所知,他修改了克隆槽监控软件的代码,”罗宾斯说,“让监控系统误以为一个克隆槽出了故障,搬出去维修。布廷做了报废处理,拿去放在私人实验室储存区,接上自己的服务器和电源。服务器没有挂进网络,这个克隆槽是报废的,只有布廷有权进入那块存储区。”

“所以他确实是在衣橱里凑合出来的,”麦特森说,“下三滥的王八蛋。”

“他被推定死亡后,你们应该就能进入那块存储区了吧,”斯奇拉德说,“见到克隆槽,难道就没人觉得奇怪?”

罗宾斯刚张开嘴,麦特森就发话了:“一名表现优秀的研究带头人,例如布廷,总会储存大量报废或冗余的仪器,方便他改进和优化技术,以免干扰正在使用的设备。要我猜,发现克隆槽的时候,克隆槽肯定已经排空和消毒,断开了服务器和电源。”

“正是如此,”罗宾斯说,“要不是接到您的报告,斯奇拉德将军,我们无论如何也没法串起这些事情。”

“我们的情报能派上用场,我当然很高兴,”斯奇拉德说,“但我真希望你们在此之前就已经想通了。想到军事研究局有个身处高层的叛徒,而且还率领着一个极其敏感的部门,我觉得非常难以置信。你们早该发现的。”

罗宾斯对此无话可说。除了军事威力之外,特种部队的名声也就只有不会说话和缺乏耐心了。三岁的杀人机器可没什么时间学习社交礼仪。

“该发现什么?”麦特森说,“布廷从没有表露过要叛变的兆头。前一天他还在好好工作,后一天就被发现在实验室自杀了——至少我们当时这么认为。没有遗书。没有任何证据说明他脑袋里除了工作还有其他念头。”

“你之前说过布廷讨厌你。”斯奇拉德对麦特森说。

“布廷确实讨厌我,而且讨厌得很有道理,”麦特森说,“另外,我也讨厌他。可是,一个人不可能因为认为上司是狗娘养的就背叛整个种族啊。”麦特森指着罗宾斯说,“这位上校也不怎么待见我,他是我的副官,但他不会带着高度机密的情报去投靠勒雷伊人或艾尼沙人。”

斯奇拉德望向罗宾斯,问:“真的吗?”

“哪句话,长官?”罗宾斯说。

“你不喜欢麦特森将军。”斯奇拉德说。

“你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习惯他,长官。”罗宾斯说。

“言下之意是说我是个混球,”麦特森吃吃笑道,“无所谓。我反正不是来讨大家喜欢的,我的任务是研发武器和新技术。至于布廷的脑袋里在转什么念头,恐怕和我扯不上什么关系。”

“他的脑袋里到底在转什么念头?”斯奇拉德问。

“你比我们更清楚,斯奇拉德,”麦特森答道,“是你在伺候那位勒雷伊科学家,教他告密。”

“凯南主管没有面对面见过布廷,至少他是这么说的,”斯奇拉德说,“他不清楚布廷的动机,只知道布廷向勒雷伊人提供了脑伴硬件的最新进展。凯南主管带领团队的任务之一就是尝试将脑伴技术和勒雷伊人的大脑结合起来。”

“真是谢天谢地,”麦特森说,“脑袋里装着超级电脑的勒雷伊人。”

“他的结合研究似乎不太顺利,”罗宾斯望向斯奇拉德,“至少你们从他的实验室取回的数据这么说。勒雷伊人的大脑构造和我们的大不相同。”

“狗运不错,”麦特森说,“斯奇拉德,你得从你那伙计嘴里多榨出点情报来。”

“除了他那份工作和研究内容之外,凯南主管并不是特别有用,”斯奇拉德说,“我们活捉的几个艾尼沙人拒绝交谈——这是委婉的说法。我们只知道勒雷伊人、艾尼沙人和奥宾人在联合对抗人类,但不知道原因、手段和时间,也不清楚布廷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麦特森,我们需要你们派人搞清楚这一点。”

麦特森朝罗宾斯点点头,问:“情况如何?”

“布廷掌握着大量敏感情报,”罗宾斯稀里哗啦地说了起来,“他带领的几个团队研究意识传送、脑伴研发和躯体制造技术,每一样对敌人都很有用,不但能帮助敌人研发科技,也能用来寻找我们的弱点。布廷本人是躯体间传送意识的权威。不过,他能带走的情报毕竟有限。布廷是平民科学家,他没有脑伴。他的克隆体拥有他登记过的全部人工大脑,他不太可能还有一个备份。人工大脑受到严格监控,而且需要几周时间训练适应。我们只查到了布廷使用他登记过的人工大脑的网络记录。”

“我们说的可是一个能瞒过你们自己操作克隆槽的家伙。”斯奇拉德说。

“倒不是说他绝对不可能携带信息储存设备离开实验室,”罗宾斯说,“但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更有可能只带走了脑袋里的知识。”

“还有他的动机,”斯奇拉德说,“不知道他的动机,这对我们来说是最危险的一点。”

“我更担心他了解的情况,”麦特森说,“哪怕只是自然大脑记住的知识,也已经太多了。我让几组人停下手头的工作,想方设法提高脑伴的安全级别。我们要让布廷的知识尽快过时。罗宾斯负责梳理布廷留下的数据。只要里面有值得关注的信息,我们都会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