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们在行星上空放置了一颗更先进的间谍卫星,寻找有人定居的迹象,但一无所获。身为一名防御专家,主管先生,能大胆猜测一下原因吗?”

“我猜是基地有护盾。”凯南说。

“确实如此,”萨根说,“而且事实证明,采用的就是你专门研究的那种防御系统。当然啦,我们当时并不清楚,但现在知道了。”

“基地如果有护盾,那怎么会被你们发现呢?”凯南问,“好奇而已,职业病。”

“扔石块。”萨根答道。

“什么?”

“石块,”萨根说,“一个月前,我们在行星表面撒了几十个地震探测器,设置用来分析返回的信号,确定地下是否有人工建筑。根据经验,位于地下的秘密基地更容易设置护盾。我们依靠行星的自然地震活动缩小调查区域,然后向感兴趣的区域扔石块。今天我们在攻击前扔了几块,获取基地的确切声波图像。石块之所以好,是因为看起来很像天然流星,不会惊动任何人。再说护盾没法防止地震波成像。大部分种族忙着开发抵御光学和高能电磁扫描的护盾,却忘了声波也很危险。这就是高科技的缺陷:总是忽视低等级技术的有效性。比方说,扔石块。”

“还是让人类互相砸石块吧。”凯南说。

萨根耸耸肩。“我们不介意敌手带枪参加刀战,”她说,“反而更方便我们挖心——或者其他负责输送血液的器官。你们的过度自信便宜了我们。结果如你所见,因为你在我们手上了。但是,主管先生,我们真正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艾尼沙和勒雷伊合作已经足够令人困惑,艾尼沙和勒雷伊加奥宾?这不止让人困惑,而是很有意思。”

“我根本不清楚这颗行星归谁所有。”凯南说。

“更有意思的是你本人,凯南主管,”萨根没有搭理凯南,“趁你失去知觉,我们对你做的基因扫描证明了你的身份,然后调取飞船上的记录,了解了你的个人历史。我们知道你在外星生物学领域内的主要研究方向就是人类。你在勒雷伊很可能是人类遗传学的头号权威。我们还知道你特别感兴趣的是人类大脑的工作机理。”

“那是我在神经网络方面的关注点之一,”凯南说,“和你说的不一样,我并不特别对人类大脑感兴趣。所有大脑都有其有趣之处。”

“随便你怎么说,”萨根说,“但不管你在这儿研究什么,都重要得足够让艾尼沙人宁可杀了你和你的团队,也不愿意见到你们落入人类之手。”

“我说过了,”凯南说,“我们是他们的囚犯。”

萨根翻个白眼,说:“咱们就继续互相装傻吧,凯南主管。”

凯南俯身向前,隔着桌子凑近萨根,问:“你是哪一种人类?”

“什么意思?”萨根说。

“我们知道有三种人类,”凯南说着竖起手指——比人类手指长得多,关节也多好几个——数着不同之处。“有未经改造的人类,各行星上的殖民者。他们的体型、身材和肤色各不相同——表现出良好的基因多样性。第二种是士兵阶层内的大部分成员,体型和身材仍旧有所不同,但区别要小得多,而且都是一个肤色——绿色。我们知道这些士兵使用的不是原装躯体,意识从贵种族年迈成员的躯体里被转移进了更强壮和健康的新躯体。新躯体经过了大量基因改造,改造得甚至不能生育,无论是在成员之间还是与未经改造的人类。但他们仍旧被认为是人类,尤其是从脑组织的角度来说。

“但第三类,”凯南说着靠了回去,“萨根中尉,我们听说了一些故事。”

“听说了什么?”萨根问。

“听说他们由死者创造而来,”凯南说,“听说是把死者的人类遗传物质与其他物种的基因混合再混合,就是想看看能制造出什么东西。听说他们之中有些成员虽然认为自己是人类,其实根本不像。听说他们生下来就是成年,拥有技能,但没有记忆。不但没有记忆,也没有自我。没有道德感。没有约束。没有——”他顿了顿,像是在寻找合适的字眼。“用你们的话说,”他最后说,“没有人性。在成年躯体里的儿童战士。可憎的怪物。殖民地联盟的工具,用来执行某些任务,这些任务他们不能或不愿交给拥有人生经验和道德自我的士兵,或信仰神灵以至担心遭受报应的士兵。”

“一位科学家居然会关心灵魂,”萨根说,“这有违实用主义。”

“我是科学家,但我也是勒雷伊人,”凯南说,“我知道我有灵魂,而且我很注意它。萨根中尉,你有灵魂吗?”

“据我所知,凯南主管,没有,”萨根说,“灵魂难以量化。”

“那么你是第三种人类了。”凯南说。

“没错。”萨根说。

“用死者的血肉构造而来。”凯南说。

“用她的基因,”萨根说,“不是血肉。”

“基因构造血肉,中尉。基因梦见血肉,灵魂栖息之所。”凯南说。

“现在你又是诗人了。”萨根说。

“引用而已,”凯南说,“一位勒雷伊哲学家说的,他也是科学家。可惜你不知道。能问一下你几岁吗?”

“七岁,快八岁了,”萨根说,“约合四个半赫克德。”

“这么年轻,”凯南说,“像你这么大的勒雷伊人多半还没上学。中尉,我比你大十多倍。”

“但你却成了我的俘虏。”萨根说。

“确实,”凯南赞同道。“真希望能换个别的环境见面,中尉,我很愿意研究一下你。”

“这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萨根说,“从你所谓‘研究’的意思来说,道谢好像不太适合。”

“可以让你一直活着的。”凯南说。

“哦,好极了,”萨根说,“不过你似乎要如愿以偿了,虽然方式有所不同。你现在应该明白自己的囚犯身份了吧,不过这次是真的,而且这辈子都只能当囚犯了。”

“你开始说那些我们政府或许感兴趣的事情时我就猜到了,”凯南说,“例如扔石块云云。看来你是打算处决我喽?”

“我们人类很讲求实际,凯南主管,”萨根说,“你拥有我们很感兴趣的知识,如果愿意配合,没理由不让你继续研究人类的基因和大脑。不过是为了我们,而非勒雷伊人。”

“但我必须背叛我的人民。”凯南说。

“正是如此。”萨根承认道。

“那我还是宁可死掉算了。”凯南说。

“恕我直言,主管先生,你要是真这么想,大概就不会干掉想杀死你的艾尼沙人了,”萨根说,“我认为你想活下去。”

“也许吧,”凯南说,“但不管你猜得对不对,孩子,我现在都跟你没什么可说的了。我的自由意志愿意透露的内容已经说完了。”

萨根对凯南微笑道:“主管先生,你知道人类和勒雷伊人有什么共同之处吗?”

“我们有不少共同之处,”凯南答道,“随你挑。”

“基因,”萨根说,“人类和勒雷伊人的基因序列大不相同,这点不必多讲,但从宏观层面说,我们颇为相似,特别是我们都各继承双亲的一组基因。双亲性交繁殖。”

“有性繁殖物种的性繁殖过程都很标准,”凯南说,“有些物种是三亲甚至四亲繁殖,但为数极少,因为效率太低。”

“毫无疑问,”萨根说,“主管先生,听说过弗洛尼希综合征吗?”

“勒雷伊人罕见的一种基因疾病,”凯南答道,“非常罕见。”

“据我所知,这种疾病起因于两个并无关联的基因组的缺陷,”萨根说,“一个基因组调节神经细胞发育,尤其是细胞周围的电绝缘神经鞘。第二个基因组调节的勒雷伊人器官能产生类似于人类淋巴的物质。这种物质的作用部分与淋巴相同,部分不同。人类淋巴拥有一定的导电能力,但勒雷伊人的这种物质是电绝缘的。就我们对勒雷伊人生理学的了解而言,你们淋巴的电绝缘性质没有特别的好处或坏处,就像人类淋巴的导电特性既不加分也不减分一样——只是生来如此。”

“是的。”凯南说。

“可是,对于不幸拥有两个神经发育基因缺陷的勒雷伊人来说,电绝缘性却非常有益,”萨根说,“这种液体充满勒雷伊人的细胞间隙,神经细胞也不例外,它确保神经的电信号不偏离正轨。勒雷伊人淋巴的有趣之处在于,它的成分由荷尔蒙控制,荷尔蒙信号只要有个微小变化就能让它从绝缘变得能导电。还是那句老话,对于大部分勒雷伊人来说,这一点不好也不坏。但假如有个勒雷伊人的神经细胞由于基因缺陷裸露在外——”

“假如神经电信号泄露进入他的身体,结果将导致癫痫和惊厥,继而死亡。”凯南说,“之所以非常罕见,就因为这是致命的。因基因缺陷而发生淋巴导电和神经裸露的个体总是死于妊娠期,细胞刚开始分化,综合征就开始现形。”

“但也有成年人弗洛尼希综合征发作,”萨根说,“基因编码在稍晚时候——成年早期——改变荷尔蒙信号。足以让个体繁殖后代,将基因传递下去。但另外一方面,要表达就得两组基因均有缺陷。”

“没错,那是当然,”凯南说,“这就是弗洛尼希综合征如此罕见的第二个原因,单一个体很难同时拥有两组带缺陷的神经基因和两组在成年后导致淋巴器官内荷尔蒙变化的基因。你到底想说什么?”

“主管先生,你登船后我们取了样本,证明你的基因会导致神经缺陷。”萨根说。

“但我没有荷尔蒙变化的基因缺陷,”凯南说,“否则我早就死了。弗洛尼希综合征在成年早期发病。”

“此话不假,”萨根说,“但杀灭勒雷伊人淋巴器官内的特定细胞束就能诱发荷尔蒙变化。杀灭足够多分泌必要荷尔蒙的细胞束,器官仍然能产生淋巴液,只是特性有所不同。对你来说,是致命的特性。化学手段可以做到这一点。”

凯南的视线落在始终摆在桌上的注射器上:“这大概就是有此功能的化学药品吧。”

“那是解毒剂。”萨根说。

简·萨根发现凯南·苏恩·苏主管自有其值得敬佩之处,他没有轻易崩溃。器官渐渐用新淋巴取代旧物质,液体成分发生变化,导电淋巴浓度逐步提高,全身各处神经随意失效,身体抽搐痉挛,整个身体的导电性每一分钟都在提高,他忍受了好几个钟头的痛苦。要是他没在最后一刻让步,恐怕想说话也说不出口了。

但他毕竟是垮掉了,哀求给他解毒剂。他终究还是想活命。萨根亲自为他注射解毒剂(事实上并不是解毒剂,因为死去的细胞束无法复活,他在余生中必须每日注射这东西)。解毒剂流遍凯南的全身,而萨根获悉有一场针对人类的战争正在酝酿之中,也知道了征服和扑灭所有人类的路线图。这场灭族屠杀计划周详,基于前所未有的三种族通力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