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这样,王全忠恐怕连碗也刷不成,落到淋病患者陈秀宽的地步。

我看着这种情况,很为颜哲担心。他本来没有参与那次大字报风波,老农们也不恨他。现在他的表现就像是故意把火往自己身上引。但我也没办法劝他疏远王全忠,那样未免太猥琐太没义气了。我喜欢颜哲,不正是因为他身上的正气吗?我心情矛盾,只能悄悄地在一边观察着。

这种情景一直维持到秋季评工分。农场一年搞两次分红,同样也要评两次工分,分别是夏季分红前和秋季分红前。评工分历来是矛盾激化的时候,这点可以理解。但颜哲和王全忠根本不用操心,一班除了班长老肖是11分外,他俩是铁定的十分,没人会提出异议的。比如最重的“撂垛”或技术性强的“扬场”(利用风力把麦籽和麦壳分离),向来都是他俩搭档。

评分会开始了,评分会前老肖安排我到机磨房值班,我后来知道他是有意不让我参加。会上情况我是后来听颜哲说的。会上先评老肖,老肖自报11分,没有异议。然后老肖提出评王全忠,非常奇怪的是,全班人都变哑了。马三、小雷、黄瞎子,这些素来与颜哲和王全忠交好的知青都低着头,一句话不说。颜哲和王全忠互相看一眼,对大家的沉默有点寒心。此后颜哲和王全忠才知道是错怪他们了,会前赖安胜已经同一班所有知青谈过话(除了颜哲、王全忠以及没有与会的我),威逼他们一定得把王全忠评成九分。少这一分,在分红时少不了几个钱,关键是要压压王的气焰。但王全忠平时在知青中有威望,他的棒劳力又是有目共睹的。这会儿知青们保持沉默,实际是一种无言的反抗,是在良心和权势之间的折中。这样的沉默令王全忠难堪,实际上令会议主持人老肖更为难堪。

颜哲和王全忠那时不知道这些内情,对伙伴们的沉默非常寒心。过了很久,颜哲第一个说话了:

“我提一下吧,我建议王全忠评十分。”

王全忠接着说:“我也自报十分。我这一年干活是啥样,大家都清楚,不用我多说。”

这时女知青徐杏芳发言了。她最近半年一直被抽到县里某个革却又警觉的问我租这处干什么。还能干什么,我是当地民间工艺品厂的业务员,我的职业是积极地在城中寻找合适的商家推介命展览会上当解说员,比起知青生活那当然是个美差,吃得好,不用干体力活,每月还有少许补助。她刚从县里回来,就赶上了这次评工分会。徐杏芳笑着说:

“我有半年不在农场,对王全忠的劳动咋样没有发言权。不过我觉得刚才全忠的发言不大妥当,有点骄傲的苗头。咱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一定要严格要求自己,可不能认为自己已经改造得差不多了。我说的可能不对,仅供全忠参考。”

颜哲不是傻子,这时已经完全摸到了会议的脉博。他知道徐杏芳这离题万里的发言实际是非常聪明的,既不涉及实质问题,又好歹向赖安胜交了差。对于徐杏芳来说,不说以后的招工了,仅仅为了保持目前的差使能干下去,她也不敢得罪赖场长。颜哲觉得心中发凉,怜悯、厌恶、激愤兼而有之。他不客气地打断徐杏芳的发言:

“今天是评工分,按社会主义分配原则,工分只和劳动者本人的劳动有关,不要扯远了。杏芳你说你不了解情况那就别说话,让了解情况的人说吧。”

徐杏芳脸红了,不再说话。其它人也把嘴巴闭得更紧。老肖十分难堪和恼怒,使出了最后一个杀手锏:

“今天的会开不成了,咱班能人太多,我拙口笨舌的,管不住。赖场长放话了,要是一班的工分评不成,就拿到贫下中农评议会上去评。散会!”

第二天的老农评议会上评出了一班十个人的工分,其它人盆子的土壤里。吮吸起左手的西红柿,汁液少得离谱,还以为是瘪了的干果。我甚至以为,沉闷空气中动物和植物都是些小小大致都比较公平,仅王全忠和颜哲被降了一分。郜叔叔后来非常惋惜地对我说,颜哲这娃儿太可惜,原来老农们只想整王全忠,谁也没打算整颜哲,他是自己硬往枪口上撞。这一分对颜哲秋季分红的影响是:从略略的节余变成略略的负数,倒欠农场两元三角钱。颜哲绝不是看重钱财的人,但非常看重这一分。在之后好长时间里,他甚至表现得比王全忠更为郁怒。老农们都看出火色,没一个人敢惹他,连赖安胜也不敢撩拨他。

这次评工分当然不能解决老农和知青们之间的矛盾,反倒激化了它。现在,至少说硬顶着和赖安胜干的人,已经由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其它知青们虽然不敢公开参与,但这两个人的潜势力是不容低估的。

这场闷火又开始闷起来,只看哪天一阵小风让它变成明火。颜哲不大和我幽会了,我知道他是怕影响我。其实我已经看出来,自从颜哲主动跳进这个火坑后,老农们,包括老肖班长,对我的态度已经有了微妙的转变,至少在我面前说话不像以前随便。颜哲现在老和王全忠窝在一起,悄悄讨论着:局势可能如何发展,他们如何应对。几天后,在一次全场政治学习会上,王全忠突然站起来说:

“听说最近有人在附近农村私自买粮,这是破坏统购统销政策的错误行为,希望场里查一查,查证后的结果给大家一个交待。”他笑着补充,“这算不上多大错误,但身为领导干部更得严格要求自己。”

全场愕然。谁都知道他指的是谁——公社胡主任。他家在县城,粮食不够吃,再加上工资较高,有余力买一些粮食,前几天刚托赖安胜买过一袋麦子。县城里的干部到农村悄悄买点粮食,这是公开的秘密,但这种事没人追究就不算事,有人追究就不好办,因为粮食统购统销政策确实摆在那儿。赖安胜愣了,他知道王全忠提的这件“错误”本身不算啥,查到底也不过写一份检查了事,关键是这姓王的家伙,以及他身边的颜哲,是在向他公开挑战,表明他们绝不向压力低头。

那晚各屋墙上的喇叭又不响了,肯定是赖安胜在和胡主任通了一个长长的电话。不久,公社胡主任捎来话,点名让颜哲去公社见他。这个消息非常令人意外,老胡已经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又不主管知青工作,在这种情况下,他一般不会和知青们直接打交道。颜哲考虑了很久,临走找到王全忠说:

“你放心,我不会听他的离间。”

王全忠憨厚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颜哲以为胡主任是想离间他和王全忠的关系,以便对王做出更严厉的处罚,所以他去时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有点风萧萧兮兮易水寒的悲壮。胡主任正在办公室同人谈话,见他来了,作手势让他坐下,示意他稍等。办公室比较大,家具都比较旧,只有一个漂亮的竹圈椅和墙上的全国地图及世界地图,显出这儿比农场场长办公室高一个档次。胡主任是部队下来的15级干部,文0均匀分配,中间的社区相对密集,是嘈杂的闹市。如果有时间,哪怕你走马观花也能淘到一些像样的玩意,我就常去逛,这是革前一直抓农村工作,文0均匀分配,中间的社区相对密集,是嘈杂的闹市。如果有时间,哪怕你走马观花也能淘到一些像样的玩意,我就常去逛,这是革后因站错队被下放到农场。他个子不高,很粗壮,满脸连鬓胡,长相活脱是《水浒》中的鲁智深。据说他在农村工作时,凡是到一个新地方,首先得打听一个好剃头匠,因为差一点的剃头刀对付不了他的胡子。在农场时他待人很温和,听说颜哲怕臭虫,还特意把自己的狗皮褥子给颜哲用,因为据说它能驱赶臭虫,可惜这个秘方并不见效。不过,虽然他为人温言温语,在农场却极有煞气,赖安胜就很怕他,崔振山等捣蛋鬼也从不敢在他面前奓翅。

屋里的客人走了,胡主任起身为他倒了一杯茶,开口就问:

“颜哲,听说老农们给你评了9分,你很不服,是不是?”

颜哲没想到胡主任会直接提出这个话题,愣了一下,直率地说:“不服。”

“我也不服。我告诉你,都是赖安胜那个驴种把事情搞糟了,事情走到这一步,不是你想看到的,也不是我想看到的。我知道你开始并不支持王全忠写大字报,对不对?今天我找你来,是想对你开诚布公地说说心里话,你有啥话也别藏着掖着,行不行?”

颜哲警惕地看看这位前任场长,他对老胡的手腕是十分了解的。他说:“行。”

老胡娓娓地讲了很久,讲了他当时实行老农秘密补助的不得已,“我知道知青也困难,但知青没有家小,再说多少能得到家里一些接济。还有一句本不该说的话:你们在农村毕竟是暂时的,受两年三年苦就会回城,可老农们在这儿是一辈子!你说,我给老农们发那么一点补助,算不算过分?”

这番实打实的话让颜哲心服口服,点点头:“不算。其实崔振山最先找我鼓动这事时,我就是这样说的。”

“多谢你啦,在知青中能听到这样公允的评价,我很高兴。甚至王全忠也并不是非写大字报的,要是赖安胜当时找你们交交心,把我刚才这番话讲透,相信全忠会通情达理的,对不对?”他重复道,“可惜那是个属驴的,只会施用高压,把事情办糟了。”

“对,王全忠是一时冲动,泥人发土性儿。”

“但你们这样一搞,也把我们逼到绝路上了。尤其是18个老农,你们砸了他们的饭碗,他们能不恨你们?这次给王全忠降工分,实际上是有意让老农出出气,等王全忠的九分报到场里后,场里再恢复成十分,这样两边都摆平了。没想到你又跳了出来!这下子,不光他,连你也受到牵连,因为当时老农们群情激愤,已经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了。”

颜哲没想到事情的真,可惜它是塑料的。当然,玻璃的水壶易碎。我宽容卖塑料喷水壶小贩所能给的理由,他一脸无辜:才五元钱的买卖。不过他相是这样,仔细揣摸,胡主任说得合情合理,应该不是谎话。他不服气地说:

“恐怕你没有考虑到我的激愤,那也是完全合理的。”

胡主任大笑:“对,对,我承认这一点。我这次的失误也恰在这一点上:没有考虑到你和王全忠的合理反应。事情走到这一步,咱们该想办法让它回到正常状态上,否则,你恐怕也不愿意出现那样的情况:等真正开始招工时,18个老农都对你俩投反对票。我说的对不对?”

颜哲不禁悚然。胡主任虽然是在威胁他,但他的威胁确系真情,一点儿都没夸大。胡主任看出了他的松动,亲切地说:

“那咱们就想法子挽救吧。你们的九分工分已经成事实,就不说它了,相信你俩也不会看重少到手的块儿八角钱。至于咋样消解老农的怨气,还得你们主动一点。回去劝劝王全忠,主动在大会上做个检查,给老农们搭个台阶下。我以人格担保,这不会计入你们的档案,不会影响你们的招工。”他笑着说,“要是那个属驴的敢给你们穿小鞋,你们尽管找我。即使我不在公社了,你们也可以到县里去找我。赖安胜还不敢不重视我的意见。”

他实际透露出他马上要提升到县里去。此后不久,他真的被升职为抓生产的县革委会副主任。

颜哲犹豫着,他无权代好朋友决定,来为并不存在的错误做检查。从情理上说错在赖安胜这边,不该把板子打到没犯错的一方。但如果考虑到政治现实,胡主任的方法又是最可行的。胡主任显然知道他的思路,诚恳地说:

“希望你做做王全忠的工作,即使那件事上他并没有错,但大丈夫能屈能伸,口头上认个错也不是大不了的事。看问题要着眼于大势,不要当书迂子。再说句不该说的话,你们的大势就是和老农们搞好关系,争取早点招工,而不是二三十块钱分红!颜哲,你要是认为这个姓胡的老家伙今天是说的心里话,说得有道理,是为你们好也是为农场好,不是跟你搞阴谋,你就按我说的办。”

颜哲想通了,真心地说:“我回去劝他。谢谢你胡主任,你是个好人。”

“好人!这是我听到的最高赞赏了。也谢谢你,颜哲,你也是好人。其实我十分器重你,我历来认为,知青中将来能成大事的,你是第一人选。”

颜哲非常感激他的评价,同胡主任握手告别。回场后他把所有情况如实向王全忠做了转述,王全忠听后沉思了一会儿:

“我承认老胡说得在理,咱这么个小人物,就是低低头有啥了不起。其实,如果老胡早点找你,或直接找我,把这些话兜底说透,他就不用费心费力地搞那些权术了。”

颜哲笑了,知道他说的“权术”是指啥,是指前一两个月在两人脖子上越勒越紧的绞索,有一段,他俩真以为老胡是存心想把两人勒死呢。他说:

“这你就是书呆子了,如果老胡不那样做,他就不是老胡了。他肯定先要打一打,让咱们知道水深火热;然后再哄一哄,让咱们顺着他指的路走出火坑。这才是政治场上的高手。不过说真的,我觉得从他内心讲不是一个爱整人的人,他整人只是为了自己始终能掌控大局,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我认为他算是一个好人。”

王全忠对他的分析不停地点头,爽快地说:

“没关系,我去做一个检查。不过――”他沉吟着说,“他的‘好人’也是有限度的,比如,赖安胜对女知青干的那些坏事,他是不是听说过?以他的精明,不会听不到一点风声吧。但他却装聋作哑,息事宁人,这恐怕算不上好人吧。”

颜哲想想,叹息一声表示同意。

不久王全忠在全场大会上做了一个公开检查,从此农场又回到往日的正常轨道上。老农和知青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很快缓和了,甚至老肖对颜哲和王全忠比以前更好。颜哲和王全忠自然不会记仇,努力改善了同班长的关系。不过,只是在这次老霍泄密后颜哲才知道,老农们态度转化最重要的原因是:秘密津贴又秘密恢复了。既然钱已经到手,而且明知知青们是吃亏了,所以那些心地不脱忠厚的老农们,像老肖,老初和郜祥富,又恢复了往日对知青的歉疚心理。

但有一点恐怕是精于谋略的老胡没有估计到的,那就是赖安胜在经历了这场虚惊后,又恢复了往日的跋扈,甚至比往日更甚。因为他至少知道了两点,一:对回城的渴望是知青们普遍的软肋;二:以后再没人敢用大字报对付他了。

老霍走后,颜哲一直沉吟着。他也问过我,全场的工分体系该咋样调整,我说了一些不成熟的意见。但依我看,我的意见对他没有啥影响,在问我的那一刻,他的意见已经成熟了。

第二天他召开了全场大会,这次是在晒麦场,高高的麦秸垛在夜幕下如黑色的剪影,秋风拂面,一轮新月照耀着80多个男女新人。颜哲站在人群的中间,平静地说:

“快到秋季分红了,上届场领导班子曾定过几项分红政策,当时对大家保密。但现在咱们已经是新农场了,我向大家承诺过,在新农场里不会有任何不敢上台面的东西。我请会计老霍把那些政策对大家讲一下,它是不是合理,以后咱们采用不采用,完全听大家的意见。现在请老霍讲。”

这当然是个极富爆炸性的话题,但农场今非昔比了,台下的听众都保持着沉静的笑容,等着老霍上台。老霍则是惊骇欲绝的模样,嘴巴张得老大,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盯着颜哲。颜哲催他上台,他的双腿抖索着,几乎迈不成步。他总算上来了,仍是那么惊骇地、期盼地盯着颜哲,显然是企盼颜哲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他的这种表情和众人相比,反差未免太大,我心中很深的地方又跳了一下,再次感觉到了某种异常。但究竟是啥异常,我还说不清。

颜哲平和地说:“老霍你说吧。”

老霍哀求地说:“颜场长……”

“你尽管大胆讲,有责任我来担。”

“颜场长……”

虽然场长一再放话,老霍仍不敢说,他知道那些秘密政策只要一公布,肯定要惹出大祸,而且话只要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来了。所以,尽管他一向对上级惟命是从,这会儿却出奇地执拗。我心中那点“异常”又跳了一下,比上次跳得更猛了一点儿。颜哲也没料到老霍会这样“顽固”,脸色沉下来,在语气中加大了份量:

“老霍!”

老霍脸色惨白,不敢再抵抗了,嗫嚅很久才把那些政策说清。其实总括起来说只是三条:

老农的秘密补助一直没取消,早就秘密恢复了;

赖安胜给自己也定了每月25元的秘密工资;

从大字报事件平息之后,庄学胥副场长也享受老农的待遇,即每月有五元的秘密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