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霍说完后几乎不敢看台下的反应。这曾是老农和知青心中的伤口,现在被他把痂皮撒开,又撒了一把盐。但台下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人人都保持着沉静的笑容,似乎他们听见的是第三者的事。

颜哲说:“老霍已经把这些政策说清,你可以下去了。现在大家讨论以后该咋办,我完全听大伙儿的。”

会场上稍微顿了一下,立即有人发言。老肖先站起来说:

“我说点意见。老农们拿这些补助不合理,该取消,以后俺们还是吃俺的11分工分,心里踏实。其实在这个会前俺们都拿定了主意,老霍一直催俺们领这俩月的补助,没一个老农去领。”他坐下了,又站起来补充一句,“从前俺私心重,在心里记恨王全忠,还报复他,给他少评了一分工分。这事是俺不对,我给全忠赔不是。那次给颜场长也少评了一分,那就更不对了,颜场长我也给你赔不是。”

王全忠马上站起来说:“要说那时我也有错处,没考虑老农们的实际情况。老农有家小,确实比知青更困难。以后还按那个数目补助吧,我没意见。”

崔振山也说:“我也同意给老农补助。还有,我过去干活偷奸耍滑――我现在干活是实打实的,可过去耍滑――上次给我评了八分,太高了,我建议降一分。”

大家争着发言,所有发言都是同样的无私。虽然明知道这是蚁素在起作用,我仍然非常感动:如果农场能永远保持这样的君子国,那该多好!赖安胜站起来几次,都没抢过话头,这会儿终于轮上他说话了。

“赖安胜给自己定了25元的固定工资,这事做得很不要脸。”他用第三者的口吻说,“他又不是国家干部,国家财政不给钱,领这些工资岂不是占大家的便宜?应该取消,一定得取消。”说到这儿他恢复了第一人称,“以后我就吃自己的工分,我是11分棒劳力,这样才光荣。”

庄学胥也站起来,可能是受赖安胜的影响,他也使用第三人称:“庄学胥拿补助也是很不要脸的。他又不是老农,而且还怂恿过知青们闹a袖,单件掺着洗衣粉放在红色小塑料桶浸泡,现在应该把它们一起收进屋里,虽然还带点潮。提上裤子,光着上身直去厨房,事,自己却偷偷争来这份补助,太卑鄙了。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用再追究。但这份补助肯定应该取消,以后我只吃自己的工分。”

郜祥富说:“我提一条,大家看对不对。赖安胜说他不要那份工资了,咱们就依了他的心愿吧。如今颜场长是场长,该把这份工资转给他。他为这个农场操了多大心,咱们都看得见。对不对?”

我有些吃惊,觉得这个意见有点太“那个”。如果是在喷蚁素之前,如果这番话出自别人的口,我会认为这人是个超级马屁精。但郜祥富说这些显然出于十二分的真诚。我看看颜哲,他显然也愣了一下。这时孙小小抢着说:

“还有秋云姐!她一直在帮颜哲哥管咱们,别看她不是副场长,比副场长都操心。我建议也给秋云姐定一份工资,就20元吧。”

庄学胥立即表示同意,还有几个知青和老农也赞同,把我弄得十分尴尬。颜哲看看我,知道不说话不行了:

“我刚才说过,对全场咋分红,我完全听大伙儿的意见。至于对我本人,那你们得尊重我的意见。我决不会要这份工资,你们不必劝,劝也不行。我还可以代秋云表态,她也决不会要。不光如此,大家都知道最近我干的农活很少,只是些零碎的木工活。”他苦笑道,“不是我不想干,是大家不让我干。既然这样,那我就拿最低的工分得了。我只要六分。”

这话儿激起一阵骚动,大伙儿很感动,但也坚决不同意:哪能让他们心目中的神拿全场最低的工分?在一片喧嚷中,王全忠突然站起来说:

“咱们不必为颜场长的工分争了,我提个建议:咱们为啥非要评工分?干脆不评得了!分红就按人头均分,再弄一笔公益金放到一个钱箱里,不上锁,谁的需要大,像家庭困难的老农或知青,就自己去拿点,我想谁都不会有意见。比如说,黄瞎子就可以拿几块钱给自己买一顶蚊帐,陈秀宽可以拿几十块钱给自己治淋病。”他说完了,但是意犹未尽,想了想又补充道,“颜场长和我是好朋友,在上高中时就给我讲过许多动物中的知识。自然界中所有社会性昆虫,如蚂蚁、蜜蜂等,都没有任何社会内耗。你见过蚂蚁评工分吗?没有。但它们没一个偷懒的。终不成咱们人类连蚂蚁都不如!?”

这个意见把大伙儿都震住了,尤其是最后一句反问可以说是重如千钧。这是一个完全崭新的思路,彻底打破了旧的模式。会场静止片刻后人们纷纷同意:对!不用评工分!按人头均分,谁需要谁就多拿点。这个方法最省事,也最公平。终不成咱们不如虫蚁!他们甚至互相取笑:咱们真傻,光想着工分公平不公平,咋就想不到干脆把它取消呢,还是念过书的娃儿们脑子灵。

颜哲看着王全忠,刹那间热泪盈眶!这是他一生的追求,现在终于在另一个人嘴里听到了。他不想让大家看到他的失态,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不过,他继续讲话时,[奇`书`网`整。理‘提。供]我听出来他的声音沙哑,显然是在努力压制内心的激动。他说:

“大家还有没有别的意见?有没有?如果没有,这就是咱们的决议。老霍,就按这个意见做账吧。只用记总收入和农场同外边的财务往来,内部分红在提出一笔公益金后按人头均分。”

在全场的欢乐中,只有老霍一个人的表现太煞风景。他听着大伙儿的意见和颜场长的决定,不敢反对,但下意识地一个劲儿摇头。颜哲有些不高兴,但没有发作,宣布了散会,说老霍你可以回去重新做账了。老霍拖延着不想走,显然是想来一次犯颜直谏,但他的勇气毕竟不够,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叹着气,摇着头,走了。

人们搬着各人的小板凳散回各宿舍,一路上笑声不断,不少人夸王全忠的意见好,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夸得他都有点害臊了。我随颜哲回场长室,他的两眼闪着奇异的光彩,多少年来,这是我见过的他最兴奋的一次,我也为他高兴。他说:

“秋云,有了今天的成功,我想我父母可以在九泉之下安息了。”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看出了我的异常,奇怪地问:“咋啦?你有啥话?”

我仍是笑,在他一再催促下才说:“我也为今天的成功高兴。不过,你的洞察力今天可不怎么管用,难道你今天没看出啥异常?”

他努力思索,最终只是茫然摇头。我提示他:“老霍。”

“老霍?他今天的表现确实有些煞风景,但我不知道你说的异常是啥。老霍这人过去被赖安胜吓破苦胆了,你看他今天的样子,简直不像是喷了蚁素的……”他忽然顿住,睁大眼睛说,“蚁素!他没喷蚁素?咱们忘记对他喷蚁素了,是不是?”

我放声大笑:“没错!所以――他的表现一点儿也不奇怪,你不必为此懊恼的,并不是蚁素在他身上无效。”

刚才我已经仔细回忆过,在对全场人喷蚁素那天,我确实忘了通知老霍来开会。这个疏忽也难怪,他平素活得像只土拨鼠,大家从心理上都不把他当成农场的一分子。不光是这次,其后农场遭遇洪水时,我们组织对全场人的抢救,竟然再次把他给忘了,几乎让他送命。这是后话。

这个消息让颜哲更为兴奋。刚才老霍的异常表现曾让他感到“完美中的缺憾”,现在他的心里明朗了,原来并不是蚁素的质量问题,而是工作上的一个小疏忽!说来我很同情老霍,这些天他作为未喷蚁素的唯一“旧人”(不算我和颜哲),独自生活在新的农场中,难道他就没有发现周围人的变化?没有感到同群体格格不入?生活在格格不入的群体中,也太难为他了。我想对颜哲建议,干脆不对老霍补喷蚁素了,让一群新人中夹带着这么一个旧人,也许能观察到许多有趣的现象,至少可以看看大家能否把他感化过来吧。不过我没把这个意见说出来,颜哲是个完美主义者,他不会在新农场中留下这么一块死角的。

颜哲立即带上那一小筒蚁素,和我到会计室。老霍正趴在桌子上,苦着脸,对着账本发愁。不是发愁改帐的工作量,而是担心颜哲这个非常异端的决定在农场执行不下去,最终还得走回头路,那他就费老鼻子的事了。看见颜哲急匆匆进来,他脸上现出喜色,大概认为颜哲改变了主意,或者刚才公开宣布的那个决定只是个幌子。当然他的猜想错了,颜哲只是问他:

“老霍,上次为全场人喷了疫苗,预防虎拉热的,是不是把你漏了?”

“虎拉热疫苗?不知道,我没听说,也没喷过。”

“没关系,这会儿就给你补喷。”他语意双关地说,“喷了之后,你就会融入农场的人群中了。”

颜哲给他喷了蚁素。等到白雾散去,老霍的苦脸变成我们见惯的沉静的笑容之后,颜哲再次问他,今天会上决定的分红方案有没有不妥之处。老霍这会儿的看法完全变了,微笑着,衷心地说:

“没有。农场现在已经成了君子国,不需要评工分。”他轻松地笑着,“我巴不得这样呢,这样子会计就省事了。兴许以后根本不需要会计也说不定,蚂蚁社会中没有会计吧。”

颜哲放声大笑:“你说的对,咱们的社会成功后会让很多职业消亡的,像警豪华像酒店的住宅区、成年人的游乐场与难得的免费公园。将它们贯通的则是曲折的街巷,用铅笔在城市地图上标出,它们就察啦,士兵啦,律师啦,官员啦,大门守卫啦,出纳啦。以后社会里将只剩下直接从事劳动的职业。不过你不用担心,即使不需要会计,也不会让你挨饿的。”

我们高兴地从会计室出来,在叉道口分手,颜哲让我喊王全忠来场长室一趟。后来我再次来到场长室时,两人正促膝而谈。颜哲和王全忠是多年朋友,而男人的友情是男女之间的恋情不能替代的。有时我们三人在一块儿闲聊,偶尔话题会滑到不该我参与的方向上,比如男人之间的荤笑话,比如过于艰涩的哲理思考,这时他们会不约而同地停顿,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拉回话题,那种男人之间的默契简直让我嫉妒。不过,在喷了蚁素之后,这种相契多少变味儿了。场员们对颜哲都是带着敬意和惧意的仰视,王全忠多少与他们不同,是亲切的仰视――反正仍是仰视。谈话中颜哲仍像过去那样拍着朋友的肩膀,不过这会儿少了往常的亲昵,倒更像是神甫为教民赐福。颜哲亲切地说:

“全忠谢谢你今天的发言,那正是我的想法,我还担心过于激进,大伙儿不能接受呢,没想到你率先提出来了,而且大家也赞成。”

全忠笑着说:“我能提出这个方法,其实还是受你的潜移默化,你对我讲过许多蚂蚁社会的知识。”

“依你估计,这两个方法,即不要工分和公益金自由取用,能实行下去吗?”

“能。只要你领着我们。”

这个有条件的肯定恰好戳着颜哲的痛处。他沉吟片刻问:“如果我离开这儿呢?”

他这个问题只是纯粹的假设,但王全忠认真了。“你离开?”他认真地思考一会儿,问,“那秋云呢?”

颜哲苦笑着看看我,说:“反正是假设,就假设她也离开吧。”

“那肯定不行!少了你们,这个新农场肯定会立即崩溃的。”

王全忠担忧地看看他,看看我,那神情就像是一个小孩听到妈妈说“我不要你了”。颜哲沉默一会儿,笑着宽他的心:

“放心吧,我和秋云都不会离开的。倒是你有可能。给你吹个风吧,县纺纱厂的招工已经开始操办了,你在农场的推荐名单上。”

全忠眼中闪过一波光亮,那是世俗的诱惑在闪光,甚至穿透了蚁素的遮蔽而显现出来:回城,拿工资,和爹妈生活在一块儿,过一种相对说正常的生活。不过这种诱惑一闪而逝,他毫不犹豫地说:

“我不走。我要跟着你留在新农场。”颜哲很感动,默默拥抱了他,送他出门。

7 招工

头天上午下了一阵暴雨,大伙儿不能出工,都到库房去搓玉米。我在粉房干活,头顶的喇叭嘶嘶地响了:

“知青农场听着,让赖场长把喇叭档换成电话档,县知青办有重要电话。另外,公社知青办魏主任是不是在你们哪儿?让他也去接电话。”

不用说,这个电话肯定和招工有关。如果是在过去,单只这个没头没尾的电话就足以搅得全农场骚动不安。但现在不同了,我注意观察各个屋子,他们都听见了电话,但保持着平静。我立即赶到场长室。赖安胜在田里干活没有来,老魏叔和颜哲在这儿,已经把喇叭档换到电话档,正在接听县知青办的电话。是风传已久的县纺纱厂的招工,终于开始实际操作了,这次分到农场的招工名额不少,八个人。县知青办通知他们作好准备,几天后到县医院去体检。

名单中没有岑明霞,这也从侧面证实了孙小小那晚说的情况。名单中有我,这我早知道了,是郜叔叔给透的信,那还是没喷蚁素之前的事。名单上还有王全忠,这点比较出乎意料。老魏叔实打实地说:

“据我所知,第一榜名单上没他,按胡主任的意思把他加上了。一是表示确实不给他穿小鞋,再者也想把他早点送走,省得和颜哲搅在一块儿,不定又闹出一个大字报事件。”

这确实是胡主任行事的风格,所以我们都信服老魏的话。

但今天的老魏所能起的作用,也只限于介绍情况了。他笑眯眯地说:情况我介绍清楚了,该咋办,颜场长你定吧。就心情轻松地离开。颜哲问我:

“名单中有你,你啥意见?”

我叹息一声:“要说招工对我没诱惑是假的,我盼了多长时间了,更不用说我爹妈和大姐简直是盼星星盼月亮。不过,第一我不想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第二不想离开这个新农场。我早就决定了:不走。”

颜哲很感动地吻吻我,没有多说。晚上他又征求了全忠及其它几个被推荐人的意见后,对我说:“秋云我已经决定了,农场放弃这次招工,一个也不走。”

我犹豫着,没有表示赞同。颜哲用锐利的目光扫我一眼,平和地说:秋云你有啥看法尽管直说。我说:

“我知道,咱们的新农场刚刚开始,为了保证这个实验社会的成功,最好不让场员们过早离散。但招工毕竟是影响知青一辈子的大事,我不忍心代他们做出走与不走的决定。当然,你已经征求过他们的意见,他们都表示不会离开农场。但你也知道,这是在蚁素控制之下的意愿,与他们的原来意愿不一定吻合的。他们与我不同,我是在清醒状态下做出的决定,也愿意承受由此带来的损失,他们不同啊。”

我在说这些意见时,颜哲明显地不快,甚至很不满。我看着他冷淡的眼神,心中抖了一下。我知道,俩人之间曾经出现过的“根本性的看法分歧”这会儿又来作怪了。我勉强地笑着说:颜哲,看来你不同意我的意见,有啥你也直说,不要顾忌我的面子。颜哲坦率地说:

“秋云,不要怪我说话直。我想问你,你是不是真心相信和喜欢咱们的利他主义小社会?”

这句锋利的诘问让我有倒噎一口气的感觉,没办法回答。颜哲毫不留情地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