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急匆匆跑到正间,手里还拎着菜刀,看见我爹竟然在毁烟,恼火地嚷:

“你干啥?发癫了不成?这样贵重的烟!这会毁了,过一会儿烟瘾上来,又要急得拧肠掉尾。”

妈扔掉菜刀,急忙趴到地上去抢救那些烟,我也去抢。爹甩开妈和我的手,继续用脚拧,大吼道:

“不用你们管!老子这辈子不会再吸烟了!”

在我家平常是牝鸡司晨的,但爹真的一发威,妈也不敢多说话,只是小声刺他:

“你能戒烟?公鸡下蛋磨盘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小云咱们走,不理他这个半疯!”

但妈这次看走眼了,从那天后,爹真的戒了烟,戒得非常彻底,即使三年困难时期过去,烟不再难买时,他也没有复吸。我妈不久就盘问出了爹戒烟的原由,跑到颜家咯咯地笑:

“颜家大哥,得亏你来这么一下,要不妮儿他爹一辈子也戒不了!你看这多好,钱也省啦,早上起来也不咳痰啦,也不用操心找烟票啦。”

妈在那儿又笑又说,颜伯伯和袁阿姨也陪着笑,但以我不懂事的眼光也能看出,他俩的笑非常苦涩。后来我爹基本不去颜家,颜伯伯则素来不到邻居家串门。两人在路上碰面时仍然说话,但客客气气的,不再有过去的亲密和熟不拘礼。不过我爹从没卖过颜伯伯的不是,当我和颜哲哥哥好上以后――这在我上高一时就已经相当公开了,我爹虽然从来不说赞成,实际上是赞许的。他打心眼里疼爱颜哲,比疼我更甚,这种事瞒不了我的眼睛。

3 情敌报信

恋人幽会时的时间过得最快,我们坐在堰塘堤上,扯着两家的闲话,不知不觉天已晚了。颜哲说:怕是有10点了吧,该回去了,要不冬梅和月琴又该笑话你。我说好吧,回去吧。颜哲站起来,笑着对我张开双臂:

“来吧,咱们的的老程序。”

告别前颜哲一定要再和我“亲热”一次的,我投身入怀,享受着他的热吻、拥抱和揉搓。正在情浓时,忽然听到很近处有一声冷笑!俩人一激灵,立即分开身子,我忙整理好衣服,仔细搜索四周。不,不是幻觉,隔着一株蓖麻,仅一米之外有一个清晰的男人身影。他是何时走近的,我们一点没察觉,我们信赖的蓖麻丛屏障反倒成了对方的掩护。我声音颤栗地问:

“谁?”

那边冷冷地回答:“是我,庄学胥。我找颜哲有急事。”

我一下子面庞发烧。我想他一定听到了我们的情话,也看到了我俩刚才的“亲热”。让庄学胥看到这些,比让其它人看到更令我难堪。我们是街坊,学胥哥从小就知道护我,而且在年岁渐长时,他分明对我有意的,但我那时已经选定了颜哲,这让我总是对学胥哥有隐隐的愧意。以后,我能从学胥哥身上看出他对颜哲的敌意。文a我阳台盆栽的榕树叶上,叶子颤动,枝丫摇晃,但还是支撑不住这重量。风从东面吹来,雨水砸在窗口上的铁罩,紧凑又零乱革时他第一个对颜伯伯掷出那块致命的石头,对此我不会为他辩解,那是他内心深处兽性的公开显露。自从他显露了兽性的一面后,我和他的关系就非常冷淡了。不过,私下里我也猜想,当他决定向颜哲的父亲落井下石时,也许,“情敌”的嫉恨是因素之一?

不管怎样,既然让他撞见了,我也得去面对。我绕过那株蓖麻,硬着头皮向他走过去,问:

“学胥哥,你找颜哲有事?”仓促中,我说了一句很不得体的话,“你咋知道我俩在这儿?”

他又是一声冷笑:“你问问全农场的人,哪个不知道这儿是你们幽会的老地方。”

我更加脸红了,原来我们自以为保护得很好的秘密,已经成了农场的公开话题。颜哲在身后跟过来,用力拉了拉我,虽然没有言语交流,我也能揣摸出他的意思:你不用在他面前难为情,恋人有点亲热举动算不上丢人事。然后颜哲平静地问:

“找我啥事?”

庄学胥狠狠地撂了一句:“啥事?对你生死攸关的大事!”

我俩有一点吃惊,但也仅是“有一点”而已。颜哲只是一个普通知青,没杀人放火没写反动标语,怕是不会有什么和性命攸关的大事吧。颜哲又拽了拽我,分明是说:沉住气,别听他吓唬。庄学胥知道我们不会信,冷冷地说:

“颜哲,你是不是打算到省里去告赖安胜?”

我们这次真的吃惊了。因为直到目前,这还是只有我俩才知道的私密话。看来庄学胥的威胁并非空穴来风。

这事是因孙小小而起。农场共有北阴市和旧城县的68名知青,孙小小是年龄最小的,下乡时不足14岁。按说,这个年纪是不够下乡条件的,但孙小小家门不幸,母亲和姐姐都是县里有名的破鞋,据说她上高中的姐在教室里靠墙站着就把那种事办了。他父亲嫌丢人,愤而离家出走,不知所终。

后来,作为政治模范的旧城县在全国率先兴起“城镇居民上山下乡”的热潮。说起来旧城县其实比当时的全国标杆县甘肃会宁县更早,但会宁县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口号:“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于是在全国出了名。但北京的记者此前到旧城县采访时,到处看到的却是这样的谩骂:

某某是地主婆,某某是破鞋,滚下乡去!

这种口号上不得台面的,比起会宁县自然低了一个档次。而且旧城县的作法太左,哪家该下乡的不服从命令,工作组就到这家吃大户、扒房子,当时创造的办法是:三间的住房只用扒中间一间就行,这样扒房效率最高。全县被折腾得一片鬼哭狼嚎,老百姓当街拦住北京记者下跪哭求。所以上边最终树了会宁县当标杆,而旧城县只能勉强附于骥尾。

孙小小的母亲和姐姐既然是有名的“破鞋”,自然头一批被撵下乡。孙小小不能一个人留在家里又不好跟着她妈,只好“照顾”到知青农场来。知青们都知道这些根由,因而对孙小小有潜意识的歧视。再加上小小有点缺心眼,农村话叫“八成”,这些因素综合起来,让她成了男知青们经常逗弄的对象。

那天在稻田里拔稗子,孙小小也在,田里尽响着她无忧无虑的笑声。孙小小长得很漂亮,皮肤白嫩,一双眼睛极大,水灵灵的,两颊有两个酒涡。虽然年纪不大,胸脯已经开始鼓起来了。熟识孙家的人们说,孙小小颇得其母姊的风范,母女三人在容貌上都算得是县里头一份。

知青林镜逗小小:“你看你,拔错了,拔的都是秧苗!”

小小看看手里的稗子,不服气的说:“不是,是稗子,我认得的。秧苗我没拔!”

后三个字的谐音让林镜起了联想,他反应很快,马上接过话头说:“你没‘爸’?你‘爸’可多了!”

周围的男知青们马上听懂了,哄然大笑。小小听不懂,气恼地一遍遍重复:

“我没拔,就是没拔!”

她越说这俩字,大伙儿越笑。我看不过,喊过来孙小小,让她到田埂的开水桶给我端一杯开水,小小一向听我的使唤,立即屁颠屁颠地跑过去了。我回头对林镜说:

“林镜,有句话不知道我当说不?我知道你们看不起小小的家世。但那不是她的错。你们要是这么着一直耍弄她,只会有一个结果:让她走她妈和姐的老路。你们愿意这样吗?”

林镜刷地红了脸,很有点无地自容的样子。刚才跟着起哄的其它男知青也讪讪地沉默了。林镜其实是个好男孩,平素与我和颜哲很友善,心地也不错。听了我的责备,以后再也不戏弄小小了,反倒经常护着她。小小也凭本能认准了我,就像小狗小猫能认准家里哪个人最亲它一样。她有什么心里话,一点也不瞒我。

前天晚上,我已经睡着了,忽然有人扯我的胳臂,我睁开眼,原来是外宿舍的孙小小。她俯在我脑袋上方,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不让我说话,然后悄悄拉我出门,一直走到离知青宿舍较远的地方才停下,在这儿说话不会有人听到了。我小声问:

“啥事?把你紧张成这个样子!”

她确实非常紧张,浑身止不住发颤,两眼像高烧病人那样怪异地明亮。我原以为她是让吓的,后来才(非常痛心地)知道,她不光是害怕,更主要是亢奋,而这一幕最终极大地影响了她,让她一生都走歪了。她说:

“赖场长刚从我们屋出来,我就来你这儿了!”

鉴于这会儿已经是深夜,再衬着她异常的表情,这句话让我有了误解:莫非那个色鬼场长把小小怎么了?原来不是,事情是这样的:孙小小与岑明霞和宗大兰住一间房,这些天宗大兰回北阴探亲去了,只留下小小和岑明霞两人。一个小时前,小小刚想睡着,呀地一声有个男人推门进来。天热,男女知青们睡觉都不上门的。那人熟门熟路地走向里边岑明霞的床铺,撩开蚊帐坐到床边,小声和岑明霞谈话,原来是赖场长。两人谈了很久,小小在这边竖起耳朵听,能听出个大概。赖场长说:

“农场已经来了第一批招工指标,可惜不太满意,是县纺纱厂的,集体工指标,不是全民工。让不让你走这批指标,我很犯难。走吧,也许以后有更好的地方;不走吧,万一以后的指标还不如这次呢。你说该咋办?”

听见岑明霞小声说:“我听你的,听哥的安排。”

那边沉默一会儿,赖场长小声冒出一句:

“……也舍不得你。”

“那我先不走,下一批吧。”

后来那边不说话了,只听见床咯咯喳喳地响着。农场各宿舍都是土坯垒的床,上面铺着高粱杆,咯咯喳喳就是高梁杆的声音。小小偷偷抬起头,借着月光观察。透过岑明霞的蚊帐,隐约看见场长趴在岑明霞身上,屁股撅着,一下一下地用力,床的咯喳声伴着他的节奏。孙小小吓坏了,一动不敢动,生怕场长发现她没睡着,其实赖场长那边根本不在乎她。后来听见岑明霞小声央告:

“哥你小心点,别流到里边……”

再后就没有声音了,场长在她身上趴了一会儿,下床走了。孙小小再也睡不着,等岑明霞睡熟,偷偷来找我。

听着小小绘声绘色的描述,我止不住手足发冷,那是缘于极度的愤怒。说句没道理的话,如果赖安胜把那个贱女人唤到场长室里去,不管他咋样干,我肯定不会这样愤怒。但他竟公然当着另一个女知青的面!当着一个14岁的女孩子!他竟然一点也不担心别人告发他!

早在知青下乡之前,“上边”就深知女知青们面临的危险――女知青和他们的男上级。一边是比农村姑娘嫩生风情的城里女学生;一边是握有生杀大权的、又常常处于性饥渴状态的农村男干部。这种双重的不对称会造成什么后果,那是不难想象的。所以,上边制订了保护女知青的强力措施,甚至比保护军婚更严厉。在旧城县就曾发生过轰动全县的一件事:一位女知青到公社邮局去寄信,一个同她相熟的男职员一时发贱,开了一个过头的玩笑,顺手拿剪刀把她的辫梢剪掉一段。这位姑奶奶大怒,立即喊来男知青把那人痛殴一顿,又告到县里。县革委极为重视,最后那人被判两年徒刑,开除公职,罪名是“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犯”――也亏得法检两院能想出这么机智的罪名,因为那人仅剪了一个辫梢,划入“流氓犯”不大够格的。这桩案子确实震慑了不少农村干部,他们相互见面时会开一些荤玩笑,说:一堆嫩生生的香瓜放到眼前不敢啃呀,叫咱们干眼气。

可是在我们农场,那个色鬼竟嚣张到这样程度!孙小小盯着我,一双大眼像猫眼一样发亮。我强使自己冷静下来,考虑片刻,劝小小说:

“可不敢告诉别人!这是大事,如果你说出去,又没有真凭实据,赖安胜一定饶不了你。”

小小一个劲儿点头,说我只信得过云姐你一个人,我只对你说,绝不会告诉别人。我劝她回去睡吧,岑明霞不一定睡熟的,如果她发现在那件事之后你偷偷出来,肯定会怀疑你。小小说:

“好的好的,我就回,我这就回。”

但她并没有回去的意思。我问:

“小小你还有啥事?”

小小的问题显然不好出口但又非常想知道,她犹豫片刻,还是问道:

“秋云姐,岑明霞说‘流到里边去’,那是啥意思?啥子流到里边?”

我没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窘得脸上发烧。我喝道:

“别问了!这些东西不该你知道的。快回屋吧。”

看我生气,孙小小不敢再问,乖乖地回去了。看着月光下她已经开始发育的身影,我止不住心中发冷,因为我已经预见到小小的未来。她因历史的阴差阳错,看到了这个年龄本不该看到的事情。这些劣性刺激太强烈,让她对性事的兴趣远远超出14岁孩子应有的限度。我想,她很难逃脱她母亲和姐姐的覆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