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能做什么?她踏上前,靠近那些旋转的轨道。在如此近的距离,其半透明的表面更像是显微镜下某种不规则的长形细胞。她可以看见内层的图案,但依然模模糊糊,就像是受到波纹干扰的浅水滩。

  她伸手触摸,手指上感觉轻飘飘的,就像摸到一层多孔的面纱。

  这是第一次接触,还是最后一次接触?

  她的触摸引发了反应。

  高处的光晕融合到一起,其中一部分脱离出来,形成一颗金色的圆球,大小跟她的头颅相仿——降落至她面前,静止地悬浮于空中,仿佛在揣摩她,同时也散发出一种类似日晒的温热感。然而她并不害怕。她不会害怕。X区域创造了她,一定也在等着她的到来。

  幽灵鸟伸手从空中摘下金球,捧在手里,感觉温暖柔润。

  璀璨的金绿色光芒从圆球里溢出,射入她的心脏,令她感到一阵冰凉的镇静。虽然X区域在窥视着她,但从那镇静中透出的强烈光亮向她揭示出一切。

  在她意识深处,不知是看到还是感觉到,远离地球的某处,坠落的彗星造成一场灾难,摧毁了整个生物圈。某个定制的生物体碎裂瓦解,细小的碎片经过漫长危险的路程,穿越黑暗无形的过渡空间和偶尔闪现的光亮,最后消散失落——静静地埋没在灯塔的玻璃镜片组里。而一旦它受到激发,脱离休眠状态,便开始重新生长,尽其所能地执行预置的强大功能。然而时间与环境已经改变。问题在于,创造X区域,并赋予其目标的种族已经消失了。X区域既是机器,也是生物。她看到X区域的界膜,看到白兔跃入边界,消失不见,然后从其他地方冒出来,她也看到海底巨兽和幽灵远远地在观望。这一切都是通过味觉、嗅觉,以及某些她并不太明白的感官所体验到的。

  爬行者继续书写,仿佛她并不存在,文字散发出更鲜艳,更富有内涵的光芒,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就好像里面藏着一个个世界。如此多的世界。如此多的光亮。只有她能看到。每个字都是一个世界,从另一个空间渗透过来,此处有通道和入口,只要你懂得如何使用坐标。这与如今已行至极远处的生物学家使用的是同一种坐标。每句话都是无情的治疗,都是无法拒绝的残酷重建。

  她现在应该喊停吗?她应该为头脑中的人们求情吗?这些是生物学家认识的人,她从没见过。接下来发生的事将会毁灭地球还是拯救地球?由于它对幽灵鸟的认同,她相信,有些东西将会幸存下来,她也将会幸存下来。

  她能做什么呢?什么都做不了。她也没有这个意愿。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她放开圆球,让它悬浮在空中。

  她感觉到格蕾丝在他们身后的楼梯上,也感觉到格蕾丝意图伤害,但她不在乎。这不是格蕾丝的错。格蕾丝不可能理解她所看到的一切——包括灯塔、岛屿,以及她从前的生活。

  格蕾丝从背后射中幽灵鸟。子弹穿过她的胸膛,嵌入墙壁。爬行者上方的光晕旋转得更加疯狂。幽灵鸟转过身,聚集起光亮感的全部力量,朝着她大声喊叫。因为她没有受伤,她什么都没感觉到,她也不想让格蕾丝受到伤害。

  格蕾丝僵立在微弱的光线中,举着步枪。此刻从她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已经明白这是徒劳,这始终都是徒劳,没有回头的路,不可能再转身返回。

  “回去吧,格蕾丝。”幽灵鸟说,格蕾丝消失在楼梯上方,仿佛从没出现过。

  然后,幽灵鸟意识到,总管不见了,但现在为时已晚,他不是走回上面去,就是已偷偷溜下楼梯,前去寻找地底深处那炫目的白光。

  0023:局长

  你再次研究熟悉的对象,或者说自认为熟悉的对象:灯塔与科学降神会。因为科学降神会与杰克·塞弗伦斯之间的联系让你感到振奋。每份文件你都要仔细翻查三四遍,你迫使自己再次检视灯塔的历史,以及岛上废灯塔的历史。

  你偶尔会看到亨利的脸,仿佛一个苍白的圆,从遥远的地方逐渐移近,直到你能列举出每一个令人厌恶的细节。你不知道他有什么重要意义,你只知道,不能轻易忽略亨利。就像一封没拆开的信,虽然每个人都十分确信,里面的内容平庸无奇,却依然让你坐立不安。

  你对它们的反感让你变得像儿童一样心不在焉。你不想把它们深深印在记忆中,不想掌握所有细节,而是想要将它们驱走,将它们删除,令它们消失。你知道这个讨人厌的存在给索尔带来诸多烦躁与不安。但到底是什么让索尔产生这种感觉呢?

  科学降神会名单上没有亨利,没有苏珊,也没有谁看上去像是他们俩。连照片上也找不到任何痕迹。在早期的调查中,分配到被遗忘的海岸的成员都记录在案,包括其姓名与地址,而且对他们进行过细致的访谈。得到的答案都一样:科学降神会在进行日常的研究工作——科学与超自然的结合。在第一批勘探队员踉踉跄跄地踏入通往X区域的过道之前,凡是了解一点情况的人都被困在X区域里,早就消失了。

  更麻烦的是,杰克·塞弗伦斯和杰姬·塞弗伦斯都没有了踪影,后者不再亲自出现,仿佛有什么新事物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或者是知道你要质问她。随着每一次电话,她仿佛渐渐消失在总部的帷幕深处。因此,你加倍努力地在文件中寻找她的影响,但假如洛瑞是缠绕你的幽灵,塞弗伦斯则是更聪明的幽灵,从不现身。

  你再次观看第一期勘探队的录像,研究那座灯塔,包括背景和焦距之外的物体。通过断断续续的时间轴,通过勘探队从开始到最终所拍摄的照片,你再次审视灯塔的进化过程,或者说退化过程。

  直到有一天,格蕾丝将你拖到一边说:“够了。你需要管理这个机构。其他人也可以查看文件。”

  “什么其他人?你说的其他人是谁?”你对她呵斥道,不过马上就后悔了。

  但是并没有“其他人”,而你的时间不多了。你必须记住,整个南境局就像个大骗局,若是忘记这一点,你就不再是解决方案,而是成为问题所在。

  “也许你需要放个假,休息一下,”格蕾丝对你说,“也许你需要换个角度。”

  “你做不了我的工作。”

  “我他妈的才不要你的工作。”她憋着怒火,即将爆发,你有点儿希望看到她爆发,你想看一看格蕾丝彻底失控是什么样。但假如你逼她到这一步,你也会失去她。

  稍后,你带着一瓶波本威士忌去楼顶,格蕾丝已经坐在一张休闲椅上。南境局大楼就像一艘巨大笨重的船,你无法转动舵轮,甚至不知道船去哪里。

  “大部分时候我都是有口无心,”你对她说,“只要记住我是无心的就行。”

  她发出不屑的声音,但松开了抱起的双臂和紧皱的眉头。“这地方他妈的就是个疯人院。”除了在楼顶上,格蕾丝很少说粗话。

  “疯狂的工作。”由于缺少有效数据,切尼很困惑,你复述他刚才的痛苦独白,“哪怕是一颗掉落的橡树子,也能告诉我们它来自哪里。牛顿肯定会这样讲,你觉得呢?它一定有个运动的轨迹,然后你就能倒推回去,哪怕只是理论上的,然后找到这颗橡子在树上的位置,至少有个大概范围。”他的表达方式很隐晦,你不敢说能理解超过三分之一。

  “疯狂的工作,疯狂的白奶子。”格蕾丝说,她指的是南境局边境指挥中心那些固定的白帐篷。

  “疯狂的白奶子工作,”你摇着一根手指严肃地说,“但至少不像水文组那样疯狂。”

  切尼的牢骚过后,你又读了一份毫无意义、毫无价值的“水文组”报告。该机构负责研究无线电波,寻找地外生命的信号。总部多次建议你跟他们“共同协作”。他们收听来自群星的信息——有两个狭窄的微波波段是天然无线电波源不会覆盖到的。这两个频率分别对应于氢和氢氧根的波长,因此被称为水洞。这就像是瞎碰运气,期望其他智慧种族也会自动趋向于使用这所谓的“水孔”。

  “他们要寻找的东西从后门溜了进来——”

  “创建一道后门,然后从中穿了进来——”

  “你抬头观望的同时,有人从你身边走过,偷走了你的钱包。”格蕾丝咯咯笑道。

  “水文没有用;他们喜欢走后门,谢谢,”你故意拿腔作势地说,同时将波本酒递过去,“你不能就这样打开喷头,冲淋水滑梯。”

  你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格蕾丝爆发出一阵笑声,然后格蕾丝恢复了正常,你暂时又可以思考亨利和苏珊,思考会说话的假人,思考死气沉沉的氛围,或思考致命的孪生子。

  但就在同一周,格蕾丝看到你将文件夹扔向对面的墙上,而你除了耸耸肩,并没有借口可说。看医生不顺,勘探准备工作不顺,研究工作不顺。只是一连串不顺的日子中的又一天。

  因此你得采取一点儿措施。

  第十二期勘探之前一个月,你飞到洛瑞的基地。虽然是你自己的主意,但你并不乐意出差,原本是希望吸引洛瑞最后来一次南境局。你身边的一切——你的办公室、走廊里的对话、大楼屋顶上的景观——都呈现出一种令人注目的光泽,清晰明澈,因为你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洛瑞正在作勘探前的最后准备,从他那些技术中选择侵入性较小的输送给总部。据塞弗伦斯说,他喜欢充当指导者,自以为能够帮助勘探队员。她向你保证,生物学家只受到“最小的干涉”。生物学家与他人的疏离感是你唯一想要提升的特性。你只想让她的内心尽量与X区域相调和。从所有的报告来看,你甚至觉得,她可能都不需要你朝这个方向推。项目历史上从来没人像她那样心甘情愿放弃自己的名字。

  轻度的催眠暗示主要是为了在X区域生存,而不是像洛瑞所说的“附加价值”。他声称找到一种调节方法,在一定程度上,能让催眠对象想要执行暗示中的行动——“一种欺骗与偷换”。你曾读到这样四个阶段:识别,灌输,强化,部署,但格蕾丝在其他文件里见过借用超自然概念的表述:“现形,侵染,压制,附身。”

  洛瑞的注意力大多集中在语言学家身上,这名志愿者对于自由意志的价值持有激进的观点。你不清楚洛瑞想要看到更多抵抗还是更少抵抗。所以你只是默默忍受他的形势简介,忍受他的进展报告,还有他奚落式的询问。他问你是否愿意考虑催眠与调节,言外之意却是,即使你试图阻止也没有用。

  说实话,你才不在乎他的形势简介。

  有一次,你说服洛瑞出去走一走——就在假灯塔附近。那是初夏时节,天气温和,没有必要坐在洛瑞指挥中心的休息室里。你迎合他的自负,劝说他带你作一次全面参观。你只带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

  于是,他带着你稍稍参观了一下他那日渐衰落的迷你神奇世界。地面下藏有音箱,播放着奇特的音乐,遥远而欢快——不是流行乐,不是爵士乐,也不是古典乐,而是某种更加活泼,也更令人不安的乐曲。

  在那座怪异的小灯塔顶端——索尔会怎么想?——他指出,昼标十分精确,还有“该死的玻璃碎片,后来的人加上去的”。他拉开塔顶的活板门,底下的房间里是一堆堆空白笔记本和散落的白纸,仿佛他买下了一家文具商店作为副业。镜头组也无法工作,但仿佛是作为道歉,他给你上了一堂历史课:“从前——很早以前—— 他们他妈的就只是把一只肥鸟插在竿子上,然后点燃,当作信号灯。”

  洛瑞口中那个“该死的地洞”,是最不精确的部分——原本是个炮塔,炮已被卸走,剩下一圈黑乎乎的花岗岩,顺着梯子走下去有个地道,通往你们身后那座山,洛瑞的大部分设施都在其山体内部。你们只往下走了一小段,但也足以看到潮湿的墙上挂着洛瑞的艺术收藏:模糊失焦的大尺寸照片,由各期勘探队所带回。假隧道仿佛让你看到真隧道的影子,清晰地展示出某种难以理解的存在。你想起索尔在真隧道的台阶上转过身来的模样,于是你对洛瑞产生强烈的鄙视,不得不长久地站在原地,低下头,以免脸上流露出来。

  你唯唯诺诺地对这一切表示称赞,然后建议继续沿着岸边行走,享受“大自然和新鲜空气”。洛瑞同意了,你的窍门是,每看见一样新东西,就提出问题,因为他忍不住炫耀自己的聪明。你们沿着海边的小路往北走。在附近岩石上筑巢的野鹅厌恶地看着你们俩,稍远处的海水里有一只水獭尾随着你们。

  最后,你把话题转向科学降神会。你拿出一张纸——与“杰克·塞弗伦斯”有关的文件。你向他指出那行已用亮粉色标出的条目。你表示,洛瑞一定也知道这件怪事。因为你刚加入南境局时,他就能说出你儿时的秘密。

  “这就是你和杰姬合作的原因吗?”你问道,“因为科学降神会跟总部有联系——通过杰克?”

  洛瑞略加思索,削瘦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他得意地微笑,低头看了看地面,然后再次望向你。

  “我们跑出来就是为了这事?就因为这个?我他妈的在电话里就能告诉你这件事。”

  “我猜你不会说太多,”你说道,面对一头愤怒而自恋的狼,你奉上怯懦的笑容,“但是我想知道。”在越过边界之前。

  他略一犹豫,斜睨了你一眼,盘算你是否还有隐藏的动机,或者还有他猜不到的后续行动。

  你试探性地提问:“副线项目?科学降神会是总部的副线项目,还是……?”

  “当然,为什么不呢,”洛瑞轻松地说,“就是那种随时可以用得上的附属品,没有坏处。”

  但有时候,附属物会影响主体。而生物学家则可能说,有时候,宿主与寄生体会搞混角色。

  “我在灯塔旁的照片,你就是这样拿到的吧。”这并非提问。

  “很好!”他真的很愉快,“太他妈的对了!当时,我正想寻找证据,好让你保持忠诚……然后我就琢磨,这怎么会在总部的文件里,而不是在南境局。我也奇怪它是从哪儿来的——结果就找到了你给我看的那个条目。”只不过洛瑞的安全级别更高,可以查阅你和格蕾丝无法接触的信息。

  “你可真聪明。真的很聪明。”

  洛瑞骄傲地挺起胸膛,他明知那是奉承,却忍不住自鸣得意,但这其实也算不上是自鸣得意,毕竟,有什么坏处呢?你马上就要出发。他也许已经在考虑替代人选。你没有提名格蕾丝,而是推荐杰姬·塞弗伦斯。

  “让杰克说起来,这想法很简单。科学降神会可谓是一群疯子,成功的概率很低,但假如世上真有古怪奇异的事,我们应该予以监视,我们应该了解。或许也能对其施以影响,稍加干涉,提供合适的材料与引导。如果有捣乱的人或不受欢迎的人加入——那也正好可以监视潜在的破坏分子……同时,也能提供很好的掩护,以便监控‘隐藏在光天化日下’的区域,那时候,总部很喜欢使用这种方法。被遗忘的海岸有许多反政府人士。”

  “我们是招募,还是——”

  “我们安插了一些特工——也说服一部分人替我们工作,因为他们喜欢当间谍的感觉。有些人感到很刺激,不需要更深层的理由,比如为了上帝或国家。也许这样更好。”

  “杰克也参与了吗?”

  “杰克不只是在保护自己,”洛瑞说,“杰姬刚入行时帮过他一点——后来她又来到南境局,再次帮助杰克,以确保消息不会泄露。但还是被我发现了,你知道的,我有时候有这个本事。”

  “你见过哪份文件里提到亨利或苏珊吗?”

  “我看到的文件里从没有名字。只有代号,大概就像‘大嗓门’‘神秘幽影’‘烂猪排’之类莫名其妙的东西。”

  然而这些都不是问题,接下来才是第一个真正的问题。

  “是不是科学降神会有意无意地创造出了X区域?”

  洛瑞似乎既感到吃惊,又感到好笑,仿佛这不符合逻辑与理智。“不,当然不是。不不不!正因为如此,杰克才能守住秘密,隐瞒这一切。绝对是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因为不然的话我就会……我就会采取措施。”但你觉得他是想说,就会把他们全杀了,“事实证明,杰克基本上是主动把这件事揽到身上的,我想我们都应该感谢他,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