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你分解塑料的工作还繁琐?”

  这让她平静下来。“我不打算杀任何人。我从没杀过人。我打算采集样品。我打算尽量多作些研究,并且避开不遵循任务规范的人。”语气依然带着强烈的焦虑,她将一侧肩膀转向你,仿佛要将你挡开。假如这是拳击赛,肩膀侧转之后,紧接着应该是一记上钩拳或直拳。

  “如果你变成了威胁怎么办?”

  对此,生物学家报以一阵笑声,然后直勾勾地瞪着你,令你不得不移开视线。

  “假如我是威胁,那我就没法儿阻止自己了,不是吗?假如我是威胁,X区域大概就赢了。”

  “你的丈夫怎么样?”

  “我的丈夫?他死了。”

  “你希望了解他在X区域内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希望在X区域内找到X区域。我希望有所贡献。”

  “这是不是有点无情?”

  她身体前倾,凝视着你的眼睛,你必须极力保持镇静。但没关系——对抗没有坏处。事实上,你或许已在不知不觉中遭到侵蚀,因此只要有助于让她抵御你身上所附着的侵蚀力,那就是有利因素。

  她说:“你错了,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你企图用自认为合理的动机与情感来揣测我,以为能侵入我的头脑。”

  你不能告诉她,其他候选者很容易被看透。勘测员没有一丝消极的迹象,将成为勘探队的基础骨干。人类学家富有同情心,关注细节,不过她有证明自己价值的需求,你不太确定这是优点还是缺点。由于这一需求,她会催促自己不断进取,然而X区域会怎样想?语言学家太健谈,缺少内省,但她是南境局内部人员,多次表现出绝对的忠诚。她是洛瑞最中意的人选,因而也具有其他各种优势。

  此次面谈前,你曾跟维特比见面,就在你那间越来越乱的办公室里。是他提出要进行讨论。你们谈得最多的就是生物学家,关于让她保持多疑、孤僻和不善社交的重要性。此外,大脑中的生化成分有时会产生自然变化,而洛瑞的秘密试验是要以人工方法促成这一转变——由于她丈夫已经去了X区域,“已为它所了解”,因此 “从配置方面来看”,这是个独特的机会,因为存在“这种联系”,因为“以前从来没有过”。从某种意义上说,生物学家尚未踏入X区域,便已与其产生了联系。这或许会导致维特比所说的“风土预识”现象。

  与生物学家一起进入X区域勘探,跟与维特比一起不同。你不需要带队,而是像十来岁时与父亲一起去商场那样,你走在前面,因此看上去并非与他同路,只是常常回头看他往哪里走。

  随着盘问的进行,你越来越确信自己的直觉。你回忆起X区域。生物学家让你回忆起X区域。

  生物学家的其余档案令人惊叹,其覆盖范围集中而狭窄,内容却十分丰富。你与她一起驾着小车在沙漠中穿行,查看猫头鹰钻出的洞穴。你迷失在一片高地上,下方是不见人迹的海岸线,一头美洲狮悄悄跟在你身后,金色的草丛一直没到你的膝盖,树丛被火烧得焦黑,并伴有银色的灰烬。你在山地的灌木丛中跋涉,爬上巨大的岩石,腿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抗议,然而你被兴奋狂热的情绪所占据,即使疲惫不堪,仍不停地前进。你跟随她回到大学一年级,她罕见地向室友坦白,说她想要独处。第二天,她搬进自己的公寓,在绝对的沉默中走完从校园到家的五英里,仅通过鞋子上的一个洞与世界接触。

  可以肯定,为了让洛瑞远离生物学家,你必须付出一定代价,但无论那是什么,你都乐意付出。你在悦星球馆的酒吧里作出这一决定,然后点了一杯威士忌,换换心情——给酒吧里所有四个人各要了一杯威士忌,换换心情。因为天色已晚,因为今天是周末,因为悦星球馆及其顾客都渐渐老去。包括你自己。医生告诉你,癌症在你的卵巢中扩散,而且等不到一眨眼的工夫,等不到你适应这一念头,它就会蔓延到肝脏。又是一件不需要人知道的事。

  “我们要卖掉那栋房子的话,”房产经纪告诉你,“就得先扒下十层墙纸。十年来,那女人一遍又一遍地给房子贴墙纸。墙纸简直太多了,花里胡哨,就像是警告标志,将她的房子由里到外包裹起来。告诉你吧,我从没见过这种事。”

  你微笑着点点头,没什么要说,没什么要补充,只是乐于倾听。最后的兴趣,强烈的兴趣。

  那只是普通的癌症,有别于最后一支第十一期勘探队成员的全身加速性癌变。那只是岁月要将你摧毁。你可以接受强力化疗,离开南境局,最后死去;你也可以再多坚持一下,加入第十二期勘探,与生物学家一起穿越边界,再也不回来。你以前曾有过秘密。再多一个又如何?

  此外,另有一些更为有趣的秘密被揭露出来,因为格蕾丝终于查到了杰姬·塞弗伦斯的信息,其中有大量黑料,包括她儿子的丑闻——一桩失败的任务导致一名女子死亡——但迄今为止,并没有真正有用的事。有一份绝密清单,并非出自杰姬的现役文档,而是来自杰克的历史文档。因为查找杰克的比较容易:他七十岁出头,已经退休,而且他的部分工作只存在于纸质记录中。

  “看第五行。”格蕾丝在屋顶上说道。你们已经排查了一遍窃听器。你从没在此处发现过窃听器,但谨慎一点总是值得的。

  那一行写着:

  “支付请求——SB项目。”

  “还有吗?”跟你想的不太一样,但你能猜到其含义。

  “不,只有这一条。也许还有更多,但同一时期的其他文件都缺失了。这一页根本就不该存在。”

  “你认为SB是什么意思?”

  “按照以前的规矩,代号应该没有意义。可能是随机产生的。”

  “太牵强了,”你说,“甚至都不是S&SB。”

  “太他妈的牵强了,”格蕾丝说,“它也许毫无意义,但是……”

  但是,假如科学降神会真与X区域的产生有关,又受雇于总部——哪怕只是无足轻重的次要项目——由杰克参与运作,而杰姬也知情……

  太多假设,太多猜测。格蕾丝又多了许多调查任务。

  然而这已足以让你想到,为什么杰姬·塞弗伦斯会成为洛瑞的新盟友。

  0021:灯塔管理员

  ……回到花园,□□(难以辨识),随身带着斧子,以防万一。黑熊攻击人的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是没听说过。灌丛鸦,猫鹊,麻雀,都是上帝最卑微的生物。我坐着喂它面包屑,因为它骨瘦如柴,需要食物。

  他们说,我将孕育出……

  索尔继续待在村子的酒吧里,不知是想要试探布拉德的决心,还是不愿在外面碰到亨利。或者因为查理必须离开,他很伤心。

  于是他又灌下几杯啤酒,尽管房间有些摇晃,他却不以为意,又点了牡蛎、炸鱼和薯条。他很少有这么好的胃口。食物通常不太吸引他,但今晚他感觉特别饿。新鲜去壳的牡蛎泡在盐水中,刚刚从蒸锅里出来。他都没有蘸调料,就直接把它们吞了下去。然后他开始吃鱼,用双手将其撕开,肥厚的鱼肉冒出热气,伴随着令人垂涎的油脂味儿。他用番茄酱蘸薯条,很快便让它们跟炸鱼做伴去了。疯狂享用食物的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正鼓着腮帮子狼吞虎咽,他的手不停地运动,速度快得出奇,然而他就是停不下来。

  他又点了炸鱼加薯条。他又点了一份牡蛎和一杯啤酒。

  最后一支曲子结束后,乐手们仍留在酒吧,但其他人大都离开了,包括特鲁蒂。玻璃窗外是黑沉沉的天空和海洋,使得人们的脸和吧台后面的酒瓶也沾染上阴影。此刻就只剩下老吉姆在弹钢琴,其他乐手则到处乱逛。随着人数减少,他又能隐约听见海洋的脉动,在背景中仿佛蕴含着微妙的寓意。或许那只是他头脑中的脉动。他的嗅觉变得很灵敏,腐烂而甜腻的气味一定是来自厨房,就像喷洒在整间屋子里的香水。钢琴敲击的节奏似乎与那脉动互相应和。

  他开始注意普通的细节。他身边的桌子上有个烟灰缸,灰白色的烟灰仿佛弯曲的蠕虫,一片片灰烬仍在闪烁燃烧,而在其中心,还有一个悸动的红点,就像车尾的刹车指示灯。烟灰旁边有个油腻的手指印,由长年累月积聚在烟灰缸上的污渍构成,来自无数焚化的香烟,永远难以抹去。烟灰缸的侧面,有人试图在指印旁边刻字,但其成果仅止于一个J和一个A。

  钢琴演奏变得有点不太协调,是因为他的听力更灵敏……还是更差?他靠着墙坐在凳子上细细思索,手中拿着啤酒。四周的人声越来越模糊,仿佛全都混杂在一起。他的皮肤底下发出一阵阵弹拨声,嗡嗡作响,耳中也出现蜂鸣。那感觉就像有什么东西从遥远的地方逐渐接近——进入他的身体。他的喉咙又干又涩。啤酒的味道怪怪的。他放下啤酒,环视屋内。

  老吉姆的钢琴演奏难以停止,但他弹得太糟,手指僵硬地敲击着琴键,而琴键上沾着红色的血,他开始放声歌唱,索尔从没听过这首歌,歌词也不知所云。其他乐手大多围坐在老吉姆身边,乐器从松开的手中掉落,他们面面相觑,仿佛受到惊吓。他们受到什么惊吓?莎蒂在哭泣,布拉德说:“你为什么这么做?你究竟为什么这么做?”但布拉德的声音发自莎蒂体内,鲜血从布拉德耳朵里滴落下来,人们无力地瘫倒在酒吧中……他们刚才就这样瘫倒了吗?他们是醉了,还是死了?

  老吉姆猛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但仍继续弹奏。他声嘶力竭地吼着那首歌,在混乱无序中趋向高潮。他的手指关节逐一断裂,血从钢琴上飞溅出来,落到他的膝盖上,也落到地板上。

  索尔头顶上似有悬浮的物体。他体内也散发出某种东西,就像是广播,但频率太高,无法被人听见。

  “你把我怎么了?”

  “你为什么盯着我看?”

  “别那么干。”

  “我什么也没干。”

  有人在地上爬行,或许是因为腿不管用,只能在地上拖拽着前进。有人用脑袋撞击大门附近的黑色玻璃。莎蒂在地上抽搐翻滚,撞到桌椅的腿上,全身散裂成碎片。

  室外是彻底的黑夜。没有光。没有光。索尔站起身,走到门口,老吉姆不知所云的歌曲更像是断断续续的尖啸,而不再是咆哮。

  他不知道门外有什么,他不信任身后的景象,也不信任彻底的黑暗,然而他不能留在酒吧里,无论那是真实景象,还是幻觉。他必须离开。

  他扭转门把手,走出户外,在夜间凉爽的空气中来到停车场内。

  视野里空无一人,一切各据其位,没有什么异常。但他身后屋子里的一切都已扭曲变态,谁也不可能令其恢复。喧嚣声变得更加可怕,其他人也开始尖叫,那声音竟不像是人类嘴里所发出的。他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皮卡,又好不容易将钥匙插入点火器,他先把车倒出来,然后驶出停车场。作为庇护所的灯塔就在半英里外。

  他没有看后视镜,不想看有什么东西从屋内溢出到黑夜之中。黑色的天空里,群星如此遥远,又如此接近。

  0022:幽灵鸟

  下行过程中,幽灵鸟经常有种强烈的感觉,就像是重新体验熟悉的经历,即使那是属于另一个人的——溺水的记忆,永无止尽的溺水,生物学家日记中不可信赖的语句,她最后的遭遇,她忍受的折磨,她的发现。幽灵鸟完全不想记起——也不想让总管跟在身后。他不适合也不应该经历这一切。你无法把自己献祭给X区域;你最多只能尝试消失,但甚至连这也不一定办得到。

  很久以前,假如生物学家未曾俯身凝视那些文字,或许不会产生这样的副本:脑中满是记忆,悄悄走入地下深处。她或许会带着完全空白的头脑返回,她的特殊之处将不在于充当生物学家的镜象,而是体现出时间与地点的错乱。

  多么奇怪的安慰:墙上的文字仍一样,构成文字的方式仍一样,她甚至可以将其解读为外星生态系统的残余痕迹,仿佛爬行者和地下塔未能完成对地球的影响。因为不可行?因为这不是它的目的——此处遗留的一点点痕迹只是为了表明它来自何方,代表何种意义,具有何种想法?

  她拒绝戴过滤口罩。她相信,X区域不只集中在此处狭窄的空间里,不只是在台阶上和她无比熟悉的发光文字里。X区域就在他们四周;X区域并不限于一个象征性的地点。它是异常的天空,它是总管提到的植物。它是天际与大地。它可以从任何位置盘问你,甚至不需要位置。你可能都不知道它的行为是一种询问。

  他们在微光中向下行走,紧贴着右边墙壁。幽灵鸟并没有感觉自己很强大,但她也不害怕。

  记忆和现实中的声音相重叠,那可能是一部强力运转的引擎,也可能是心跳,她知道连总管都能听见,能猜出其源头。从此处开始,他们迅速前进,直到抵达那个再也无法回头的地方:找到怪物,并对其予以评估。它出现在下一个拐角,远远早于预期。

  “我要你留在这儿。”她对总管说,也是对约翰说。

  “不,”他说道,正如她所料,“不,我不留下。”他的表情里有一种意外的温情。他的话中带着疲惫的决心。

  “约翰·罗德里格兹,如果你跟过来,我没法儿帮你。你将看到一切。你的眼睛躲不过去。”

  在这里,在这一切的终点,她不能不承认他的名字。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她也不能不允许他死。该说的已经都说了。

  带着记忆,带着总管,幽灵鸟向下方的光亮走去。

  爬行者身形巨硕,高大无比,仿佛一眼望不到顶,并向两侧蔓延,占据了幽灵鸟的整个视野。没有记忆中的扭曲变形,也没有反射出她自己的恐惧与欲望。其庞大的身躯就这样展现在她面前,真实得令人惊讶。

  它的身体大致呈钟形,表面半透明,但有奇特的纹理,就像流水冻结成冰柱时形成的花纹。外皮底下还有一层表面,缓缓转动,她能看到其中漂浮的图案,仿佛它还有内层皮肤,而上面附着的材质类似于软甲。

  这种运动具有迷惑效应,有点像局长的催眠术,她的视线不敢停留太久。

  爬行者没有可辨识的容貌,甚至没有可辨识的脸。它缓缓移动,不断完善墙上的文字,延伸至地面的身体底下不知藏有何种神秘而精细的驱动机制,令人称奇。它只有一条左臂,位于身体一半高处,在持续的运动中显得模糊不清。它精准地在墙上造出文字,动作更像是挥舞,而不是书写——她看到飞溅的光点,知道那是燃烧飘散的生物体组织。它的手臂是传达信息的工具,文字从中流淌而出:出自罪孽者之手的扼杀之果既已在此我将孕育出死亡的种籽……这粗壮的手臂外围包裹着的不知是泥土还是苔藓。假如它曾是人类,那这舞动的手臂就是它留存的唯一的人类特征。

  有三个环围绕着爬行者顺时针转动,一波波能量在它们之间涌动,并沿着爬行者的身体传递。第一个环在手臂下面一点,仿佛醉酒一般迷迷糊糊地旋转:那是一圈不规则的半月形物体。它们就像优雅的水母,纤细的触手悬垂下来,不停地扭动,不知在徒劳地搜寻着什么。第二个环位于写字的手臂上方,旋转得较快,仿佛许多黑色的小石头聚集在一起,构成一条环带,然而当这些石头互相碰撞,却会像海绵一样变形,让她想起柔软的蝌蚪,还有他们去海岛途中天上掉落下来的生物。这些物体具有何种作用,它们是爬行者身体构造的一部分,还是某种共栖生物,她无从知晓。她只知道,这两个环都有一种确凿的实体感。

  然而第三个环,却没有给她任何确凿的感觉,它就像爬行者上方的一团光晕。十到十二个金球快速转动,说不清是比空气轻还是比空气重。它们的转速如此之快,一开始她都看不清是怎么回事。但她相信它们很危险,其作用或许可用“防御”或“攻击”来描述。

  也许灯塔管理员一直就是个幻影,是X区域给生物学家制造的假象。然而她也不信任眼前的景象,这头怪兽就像是套着橡胶道具服,是专门演给科学家看的:如此精确,如此细致。又或者这就是真相,因为它的外观毫无变化,没有转化为其他形态。

  “只不过是恐怖秀而已。”幽灵鸟对身后的总管说道。他静止而沉默,不知是在观察,还是被摄走了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