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称之为基础保护训练,”格蕾丝说,“是局长提出让管理层和部门主管参与的。”因为她太重视他们的安全,希望他们的主管可以在世界末日中存活?他敢打赌,就只有辛西娅和格蕾丝参与了“基础保护训练”。这件事她从没告诉过他。

  “假如有这样的计划,那是否意味着有某种任务?”

  “这看起来像是任务吗?”她露出短暂而反讽的笑容。她的语调变了,仿佛意识到幽灵鸟醒了,可能会听见,“任务就是生存,约翰。任务就是一天一天捱下去。我独自生活,遵循一定的规矩,保持谨慎,保持安静。”格蕾丝准备在此度过余生。她早已无奈地接受这一命运。

  幽灵鸟用一只胳膊撑起身子。她并没有昏昏沉沉的样子。她的目光如同武器,仿佛不需要枪和匕首。幽灵鸟不像是喜欢被下药的人,因此总管没有告诉她。此刻,她不再伏身睡在地上,格蕾丝望向她的眼神既恭敬,又惧怕。

  “是什么袭击了车队?”幽灵鸟问道。

  没有“早上好”,甚至对他们的谈话内容也不感兴趣。她躺在地上听到了多少?关于赝品,关于局长的副本,她在半睡半醒间听明白了吗?

  格蕾丝发出阴郁的笑声,然后耸耸肩,但没有回答。

  幽灵鸟耸了耸肩,拿起一支蛋白棒,用匕首割开,大口地吞咽起来。吞咬之间:“这可真难吃,一点不新鲜。你有没有在岛上遇到异常现象?”

  “这里的一切都是异常现象。”格蕾丝疲惫地说,仿佛这问题已经被问过太多次。

  “你见过生物学家吗?”直截了当。总管紧张地等待着答案。

  “我见过生物学家吗?”她一遍遍重复这一问题,仿佛从不同角度检视。“我见过生物学家吗?”格蕾丝玩弄枪套搭扣的声音越来越快,刀尖在泥地里画出的图案越来越复杂。其中是否有个螺旋?两条相互交错的螺旋线?那是海星吗,还是只是一颗星星?

  “回答我,格蕾丝。”幽灵鸟说道。她站起身,双手置于两侧,姿态放松但保持着完美的平衡,就好像随时准备应付麻烦。好像经过过格斗训练。

  随着一片云飘过,平台窗户里透入的光线暗淡下来。室外有一只鸟在啼鸣,仿佛跟随着刀尖画圈的节奏喃喃低语。远处隐约传来低沉悲哀的隆隆声,也许是灯塔基石上的回音。一只壁虎匆匆地从墙上爬过。总管不知道该担心眼前的事,还是背景里的事。这是对幽灵鸟来说唯一重要的问题,假如格蕾丝不回答,总管不知道她会怎样做。

  格蕾丝凝视着总管说:“要是我坐在这里,告诉这个副本”——指了指幽灵鸟——“我所发现的一切,那等到地狱都结成冰,我们还坐在这儿。”

  “快点回答。”幽灵鸟声音低沉地说。

  “我们只是经过这里吗?”总管问道,“要不要继续前进?”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才是关键所在。让他感觉疲惫的不是幽灵鸟的提问,而是格蕾丝持续的怀疑。

  “你们知道我在这岛上有多久了吗?你们有没有问过?”“你见过生物学家吗?”幽灵鸟的提问就像断断续续的低吼。

  “快点问我。”匕首刺入平台木地板中,不停地颤抖。枪套上的手静止下来,扶着枪。

  总管迅速瞥了一眼幽灵鸟。他有没有误读关键信息?

  “你在岛上有多久了?”他问道。

  “三年。我在这儿已经三年。”

  室外,一切似乎静止下来,简直不可思议。壁虎在墙上一动不动。总管的思绪仿佛被冻结住了。格蕾丝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满足感。因为她告诉了他们一件意料之外、难以想象的事。

  “三年。”总管说道,仿佛乞求她收回。

  “我不信。”幽灵鸟说。

  一阵大笑。“我不怪你,我完全不怪你。你说得对,我只是个疯婆子,一个人待在这儿精神出了问题。我一定是无法适应。我一定是他妈的疯了。没错,一定是的。只不过……”

  格蕾丝从背包里抽出一叠泛黄而脆弱的纸,上面有手写的字迹。纸角上夹着一个生锈的夹子。

  她将那叠纸扔到幽灵鸟脚边。“读一读吧。省得我浪费时间跟你解释。读一下。”

  幽灵鸟捡起纸页,困惑地看着第一页。

  “这是什么?”总管问道。他也许并不想知道。不想再次遭受冲击。

  “生物学家最后的遗言。”格蕾丝说。

  书写对我来说就像重启停歇多年的引擎,它默默地在空地里生锈——灌入水和泥沙,外加蚂蚁、蜘蛛与蟑螂的渗透。藤蔓和杂草也钻入其中不断生长。如同一阵咳嗽似的杂音,吐出许多树叶与尘埃,有点像我的声音,又跟以前不同。毕竟我太少用到自己的声音。

  在纸上写字已是许久之前的事,长久以来,我一直没有这种冲动。我越来越明确地感觉到,在这座岛上,我绝不能分心。分心是很危险的——会招致别的东西偷偷潜入,然后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状态。我一直以为会在这里简单地生活下去,直到寿终正寝,只有最近才产生一些别的想法,才感觉似乎缺了点什么。我原本也从来没有兴趣描述、记录和交流,因为这一切看起来如此平淡无奇。所以,即使我尝试写了好几遍开头,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我放弃了三四个草稿,才写下这……这份文件?这封信?这……是什么并不重要。

  又或者,当我想到书写,便会再次回忆起从前那个世界,然后变得犹豫不决。当我的思绪飘向外面的世界时,那个世界显得模糊不清,仿佛一团衰弱的光球,充满扭曲的声音与图像,如同锋利的刀刃一般穿过我们的眼睛与头脑,甚至令我们无法眨眼。我以前就生活在那里,现在还有人生活在那里,这简直就是神话,像个神秘的悲剧,像个谎言。也许有一天,鱼和老鹰,狐狸和猫头鹰都会开始以自己的方式讲故事,讲述那虚无缥缈的光球,讲述从中泄漏出来的种种毒素和所有悲哀。假如人类的语言有意义,我甚至可以对着海浪和天空叙述,但这有什么用呢?

  然而经过与光亮感的多年抗争,我终于决定接受它,在此之前,我打算再试一次。有谁会读到?我不知道,也并不在意。也许我只是为自己而写,但在这个冗长的故事里,我只能叙述开头部分,这趟旅程还有其他记录存在。不过假如真的有人读到,你得明白,我并不是在等待救援,并不期待第十三期勘探队。如果外面的世界彻底放弃了勘探活动,那也许标志着理性的突然出现。不过用不了多久,外面的世界,乃至现在这个世界里的危险,对我来说都不再重要。

  固定的光

  01:光亮感

  起初,岛屿始终在我前方。我沿着海岸前进,发现我丈夫的笔记如同面包屑一般一路散落。至少我希望那是他写的,有时压在岩石底下,有时穿刺在树枝上,有时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翻卷起来。它们对我很重要,哪怕有些是真实的,有些只是偶然巧合。当时,抵达岛屿对我来说有着相当重要的意义。我依然相信因果,相信南境局或许仍认可决心。但你一旦发现“决心”的代价是让其他许多东西销声匿迹,那要怎么办?

  根据我丈夫的日记,他第一次抵达岛屿用了六天。我花的时间稍长一些。因为规则已经改变。因为前一天还很坚实的土地,第二天就变得不太稳定,有时甚至像是要在我脚下塌陷。身后,灯塔的荧光越来越强,仿佛整个天空都要被光晕占据。从望远镜里看过去,海浪底下似乎有巨硕的物体缓慢涌起,连续许多天都是如此,不可思议。然而我还没准备好面对它。

  头顶上方,鸟群从天空飞过,留下一串模糊的色彩,就像是它们的副本,就像是幻觉。空气看起来温顺驯服,仿佛很容易劝服或控制。我感觉被困住了,永远在旅途中,无法到达终点。很快,我将需要一个类似于“大本营”的地方——用以消除持久的沮丧感,因为我无法信任经过的环境,似乎只有脚下的路才是可靠的。虽然它也变得越来越杂草丛生,蜿蜒曲折,却并没有终止,没有渐渐消失。

  假如它引导我走向悬崖,我会停下来,还是跨出边缘?又或者,那种欠缺感是否会促使我转回头,试图寻找边界的门户?很难预测我会怎样做。我思维的轨迹散落在旅途中,不时地左右扭摆,就像燕子在湛蓝的天空中倏然侧转,但转瞬间又回到原来的路线,短暂的偏离只是为了追逐昆虫的那一点蛋白质。

  我也不清楚,这些现象,这些念头,有多少可以归因于体内的光亮感。按目前的状况以及发展趋势来看,只可能是一部分,而不是全部。当我以为摸清了光亮感的特质,它又会发生变化。第五天早晨,当我从草丛和泥沙里爬起来,光亮感在我体表形成了难以察觉的第二层皮肤。我睁开眼时,它发出轻微短暂的破裂声,就像是薄到不可思议的一层冰。我能听到它融化碎裂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时空。

  那天,随着时间的推移,光亮感在我胸口集结,如同一颗炙热发红的石头,虽然并不受欢迎,但伴随着心脏一起搏动。作为科学家,我想要给自己施行麻醉手术,移除异物,尽管我不是医生,光亮感也不是肿瘤。记得当时,我曾经想到,第二天早晨或许便可以跟动物交谈。或许可以在泥地里打滚,在无情的蓝天下歇斯底里地大笑。或许会发现光亮感像潜望镜一样,好奇地从我头顶探出来——独立而充满活力,但其下方却只剩下一副空壳。

  那天黄昏时分,一群大型爬行动物从水中瞪着我,这些愚蠢的食肉兽就像是咧着嘴在冲我傻笑。我不予理会,也不理睬虫子的叮咬。此时,光亮感已到达我的头部,隐藏在所有思绪背后,就像逐渐冷却的木炭,埋在冰冷的灰烬之下。我再也无法搞清光亮感究竟是一种感觉,还是一种冲动,或者一种感染。我正赶往一座岛屿,却不知能否在那里找到答案。这是因为我确实应该去呢,还是因为受到某个隐形的陌生人指引?某个同伴。光亮感是否比我想象的更独立?心理学家说过的话为何在我脑中反复出现,为何我无法将它们驱走?

  这些并非假想的问题,不是闲来无事的思辨,而是真实的担忧。有时候,我感觉跟心理学家的最后对话就像是一堵墙或一道屏障,将我和光亮感分隔开来,这些话似乎具有特殊效力,激活了我体内的某种特质。但不管我如何反复琢磨这段对话,都始终无法获得结论。有些东西哪怕你靠得再近,也难以把握其本质。

  那天晚上,我搭起帐篷,点燃篝火,因为我已不在意被谁看到。即使光亮感是独立的存在,即使X区域里的一切都能看见我,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再次产生那种不顾一切的情绪——并且欣然接受。灯塔的光早已褪去,然而我发现自己仍会望向它。那是个巨大的精神支柱,也是巨大的陷阱。此处也有紫花的蓟草,数量丰富,我总是忍不住把它们看作X区域的密探。不过这里的一切既是监视者,也是被监视者。

  我记得,海岸边吹来的风强劲而凛冽。我刻意关注这些细节,以期抵抗光亮感——跟所有人一样迷信。很快,黄昏中传来哀鸣,还有那熟悉的脚步声,仿佛有谁在芦苇丛里拖着沉重的身躯奋力前进。我打了个冷战,但也笑出声来。我大声说:“只是个老朋友!”不那么老,也并不真的是朋友。令人厌恶的存在,卑微的生物。或许只有在此刻,在这个无惧无畏的瞬间,我才对它产生了深层的情感,就好像对待同族。我出发去找它,一路上,光亮感阴郁地低声咕哝,任性焦躁。怪物?没错,但再后来是爬行者,我宁愿接受较为简单的谜团。

  02:哀鸣的怪物

  上一次,我逃离那怪物,如今却要去寻找它。搜寻的过程荒谬可笑,不再赘述。我需要区分芦苇丛是被风吹倒的还是被怪物弄乱的,也需要在泥沼地里艰难跋涉,提防扭伤脚腕或陷入淤泥。

  最后,我来到一片空地。那其实只是一块泥地,覆盖着稀稀落落的杂草,周围则依然是芦苇丛。远处,有个颜色苍白、形如蛆虫的怪物,一边哀鸣,一边挣扎,腿脚抽打着长满芦苇的地面,似乎已不具备我从前见识过的速度。我很快意识到,它处在睡眠中。

  相对身体来说,它的头部很小,脸朝向另一侧,因此我只能看见连着头颅的脖子,粗实而布满褶皱。我仍有机会离开,而且有充分的理由。我感到心慌意乱,刚才让我离开大路的决心已烟消云散。然而我还是留了下来,因为它似乎对外界毫无感知。

  我往前走去,手中的枪指向怪兽。在如此近的距离,它的哀鸣震耳欲聋,如同活体的教堂大钟,发出奇异震颤的喉音。此处无法悄悄潜行——泥地上满是干枯的芦苇和杂草,每走一步都噼啪作响——然而它依然在睡眠中。我用电筒照向它的身体。其硕大的身躯就像是猪和蛞蝓的混合体,苍白的皮肤上有斑斑点点的浅绿色苔藓。它的前后肢也类似于猪,但末端是三根粗实的手指。身体中段,大约是胃的附近,长出两根肉质的附肢,就像变形虫的伪足,协助庞大的身躯蹒跚而行,但它们经常可悲地阵阵抽搐,捶打着地面,仿佛并不完全受控。

  我将电筒照向怪物的脑袋,椭圆形的粉色头颅下面,是过于粗实的颈项。前一次与它遭遇时,我找到一张蜕落的面具,正如面具的形状所示,这就是我丈夫那支勘探队的心理学家。眼前这张沉睡的脸呈现出完全难以想象的痛苦,嘴巴永远张开成O型,发出沮丧的哀鸣。它的腿在地上反复踩踏,踉踉跄跄地绕着圈,时走时停。它的眼睛上覆着一层白膜,因此我知道它已经瞎了。

  按理说我应该有所感触。这次的相遇,也许应该激起我的感动或厌恶。然而当我钻入地下塔,并被爬行者吞没之后,便失去了所有感情。虽然它的神情饱受折磨,其痛苦超乎想象,但我依然毫无反应,连最简单平常的同情都没有。

  这怪物应该是一只海豚,长着怪异的眼睛,或者是一头野猪,行为表现就像刚刚进入新的身体。这其中也许具有特定的模式,只是我看不出而已。但那似乎也像是某种失误,仿佛X区域一直以来都完美无瑕的同化过程出现了差错。这让我想到,光亮感是否预示着某种类似于此的结局。消失在海岸线上,默默地融入沙滩、海风和沼泽,这些并不会令我困扰,或许从来就不会。但眼前的情景——这种盲目固执的探求——却不一样。我是不是在自欺欺人,以为被光亮感控制是一个没有痛苦,甚至是优美的过程?哀鸣的怪物一点也不优美,只是让人感觉到某种恐怖的干预。

  在这种状况下,我就算看着它永无止境地痛苦挣扎,也不能插手。我无法终止它的悲惨境遇,部分原因是因为信息不完整。我难以确定它代表着什么,也无法明白它的感受。痛苦的表象下可能是愉悦——残存的人类梦境,舒适欣慰。我还想到一个问题,该名勘探队员不知把什么东西带进了X区域,才最终导致此种状态。

  我的记忆和其他许多担忧相混杂,所以此刻就只能记起这些。最后,我取了一根毛发作样本。它就跟其他样本一样毫无用处——这种一致性我也许应该感到惊讶,但我并没有——我又回到那堆渺小而可怜的篝火旁,周围是一片荒芜。

  然而这次遭遇的确对我具有一定影响。我决心不向光亮感屈服,拒绝放弃自己的身份——至少现在还不行。假如有一天我放松警惕,就会变成芦苇丛里哀鸣的怪物,我依然无法接受这种可能性。

  这也许是软弱。这也许只是恐惧。

  03:岛屿

  岛屿很快出现在朝向海面一侧的地平线上,如同一抹黑影。虽然很难估算时间的流逝,但我知道,用不了几天就可以到达。此刻,这座岛对我来说是一片空白,就像我丈夫返回时那样。我不知道在那里会有何种遭遇,现实让我清醒起来,也让我更加密切地留意着光亮感,更加坚决地与之对抗,仿佛当我到达对岸时,必须保持最佳状态和最高警惕。这听起来似乎很荒谬。为了什么呢?幸运的话可以找到一具尸体?为了外面世界的记忆?我们或许会产生错误的记忆,以为曾经的生活平静舒适。这些问题我没有答案,只知道生物体的首要任务是继续生存——呼吸,进食,排泄,睡眠,交配,一天天重复快乐的生活。

  我系紧背包,潜入水中。

  人们围着摇曳不定的篝火,而狼群就在不远处守候,假如你喜欢这样的故事,那恐怕要失望了,因为在我游向岛屿的过程中,并没有受到怪兽的攻击。虽然我疲惫而寒冷,但很容易就在岸边的废灯塔里布置好了居所。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找到足够的食物,比如捕鱼和采摘野果。我还挖到一种块茎,虽然没什么味道,不过可以吃。如有必要,我也会设陷阱捕捉小动物,或利用搜集到的水果种子培育自己的花园,并自行制造堆肥。

  一开始,灯塔比岛上其他的一切都更让我困惑。我一直把它看作是海岸灯塔的镜像——基于光线照在它上面的样子。在我看来,这就像是某种意义不明,却可能很残酷的玩笑。它也许是诸多细节中的一环,但并不能让我找到有关X区域的答案。灯塔的顶端已经塌陷,而被我当作根据地的楼梯平台上覆盖着一层潮湿的枯叶,这种不完美的相似性……或许可以算是一个清晰而有力的标志。

  后来,我逐渐探索了灯塔和附近的建筑,还有那废弃的小镇,整个过程彻底而系统,不过我觉得最初的勘察范围应该更广一些:覆盖整座岛屿,排查威胁,寻找食物和水源,以及人类生存的迹象。我并不抱太大希望,因为灯塔里没有发现近期居住的痕迹。这里应该是最有可能的栖身之地,因为其他建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已经损毁。一旦X区域的意志被强加于这片土地,那些建筑就开始以令人惊讶的速度腐烂。此处也有污染的迹象,就像旧伤疤,但它们消散的速度太快,我无法判断是多久以前发生的,也不清楚X区域是否会加速污染的清除。

  这座岛长十四英里,宽六英里,周长四十英里,面积估计有八十四平方英里,相当于五万多英亩。岛的内部主要是松树和橡树林,朝向大陆一侧,树林顺着海岸往下延伸,但朝向海洋一侧由于屡屡受到风暴的袭击,基本只能看到苔藓和虬结的灌木丛。此处的淡水比我想象的要多,一条条小溪顺着山坡蜿蜒地流向海岸。废弃小镇的位置或许正是得益于此,而且还能避免从海上刮来的风暴。我也在灯塔附近发现一个水龙头,一开始吐出锈褐色的脏水,而最终稳定下来之后,纤细的水流虽然稍带咸味儿,但仍可饮用,应该是来自地下的蓄水层。

  稍远处,我发现一个丰饶的生态系统,其中有许多机警的兔子,它们的数量受到猛禽和狐狸的控制。岛上的狐狸体型瘦小,说明是在隔离的环境中繁衍而来,适应了有限的土地与资源。鸟类的数量也很丰富,树燕、紫燕、绿鹃、鹪鹩、啄木鸟、夜鹰—— 还有太多种水鸟,数不胜数。黄昏时分,飞禽高亢振奋的鸣声构成嘹亮的合唱,相比之下,同样繁荣的沼泽却显得更为安静,仿佛充满戒备。

  我在岛上游荡了许多天,有时在外围,有时在内部,以期对其有个大致了解,知道岛内都有些什么。我一边记录观察结果,一边咒骂南境局未提供地图,不过我知道,就算有地图,我也会去证实一遍,最终还是要费几乎同样的力气。不仅仅是因为不信任南境局,我也不信任X区域。然而最初的检视过后,我说不出有什么超自然现象,岛屿本身也没有异常。

  或许只有那只猫头鹰是例外。

  04:猫头鹰

  我找到我丈夫了吗?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的,不过并非我所熟知的形态。一天傍晚,在岛的另一端,我穿过荨麻、灌木和长如芒刺的草丛。繁茂的黑松林被风吹得歪歪扭扭,投下重重阴影。此处有个宁静的海湾,围住一片白色的沙滩,浅水滩一路向外延伸,直到远处才被黝黑的深水取代。海滩上散落着岩石和倒塌的水泥柱,很久以前这里是个码头,如今只留下一堆废墟,栖息着十来只鸬鹚。

  一株矮松树叛逆地矗立在岩石与鸬鹚之间,大约有一人高,颜色黝黑,松针几乎都已掉光。出人意料的是,在一根伸出的枝条上,有一只普通的角鸮,耳朵上长着一簇突出的茸毛,面部呈褐色,下巴和咽喉处有白色羽毛,身体则是驳杂的灰色与棕色。我走近时动静很大,理应惊吓到它,但这只猫头鹰依然停栖在树上,周围是晒太阳的鸬鹚。我感觉这景象有点反常,因此骤然停顿下来。

  一开始,我以为猫头鹰一定是有伤在身,等我继续接近,它依然没有动,不像那些转来转去的鸬鹚,一边忿忿地抱怨,一边飞向远处,紧贴着水面排成一串,不安地徘徊游荡。换作其他猫头鹰也一定会飞走,消失于森林中。但它就像是粘在了粗糙不平的树皮上,硕大的眼睛凝视着逐渐暗淡的太阳。因此我更加相信它是受了伤。

  即便当我靠近树边,笨拙地站在岩石堆上,猫头鹰也没有飞起来,甚至连看都不看我。它受伤了,或者濒临死亡,我心想。不过我很谨慎,随时准备撤离,因为猫头鹰可能是很危险的动物。这一只体型巨大,虽然有着中空的骨骼和轻质的羽毛,但至少有四磅重。不过迄今为止,我的行为一点也没有刺激到它,因此我就站在原地,陪着那只猫头鹰,等待太阳下山。

  职业生涯早期,我曾经研究过猫头鹰,知道它们跟其他更聪明的鸟类不同,不可能得精神疾病。大多数猫头鹰也很漂亮,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气质,但观察者往往会觉得那是镇静。海滩上十分宁静,我并未感觉到凶险。

  日暮时分,猫头鹰锐利的黄眼睛终于望向了我,它展开翅膀,扫过我的脸颊,然后平稳地升入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安静地飞向我身后的森林。它永远地消失了,至少我相信是如此,它那古怪的表现可以有许多解释。野生动物的怪癖行为和X区域的干涉影响,有时很难区分。

  我需要寻找夜间的庇护所,海滩西侧的尽头,有一小圈岩石,围着一堆焦黑的灰烬,曾经有人在此生火——位于潮水线上方,几乎贴近森林的边缘。在最后一丝昼光中,我还找到一顶旧帐篷,皱巴巴的,饱经风霜,因日晒而褪色。有人曾经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我不敢想那会是谁。我安顿下来,同样点起一堆篝火,烹煮下午捕杀的兔子。然后,在波涛声中,在柔和而平静的星空下,我疲倦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