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他四肢着地,爬过去捡。

  格蕾丝的枪抵住了他脑袋侧面,就在耳朵边上。

  他纹丝不动,看着格蕾丝睡觉的地方。

  “你是真的吗?”她问道,嗓音沙哑,仿佛随着头发的变灰,她的声音也更加阴郁。从她的靴子和缠着纱布的脚趾里,他能看出更重要的线索吗?

  “格蕾丝,我——”

  她用枪管敲了一下他的额头,然后枪口更加使劲地顶住他的皮肤。她在他耳边低语,“别他妈的用我的名字。绝对不准用我的名字!不能用名字。它仍可能知道名字。”

  “什么东西知道名字?”他强忍住才没把格蕾丝几个字说出口。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语气不屑。

  “把枪放下。”

  “不。”

  “我可以坐起来吗?”

  “不行。你是真的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尽可能平静地说道,同时心中盘算,不知是否能在被她打爆脑袋之前迅速闪避,把枪推开。

  “我想你应该明白。遭到篡改或污染,幻象,幽灵。”

  “我跟你一样真实。”他说道。然而他不敢说出心中隐藏的恐惧。他不清楚自从上次见面之后,格蕾丝经历过什么。他已不太肯定是否仍然了解她,甚至不太肯定是否了解自己。

  “你从谁那里逃出来的,总部还是那个L?”

  “L?”荒诞的想法。什么L?然后他意识到她指的是洛瑞,“都不是。我摆脱了催眠暗示。我解放了自己。”他自己也不太相信。

  “我们测试一下?”

  “不要尝试。我是说真的——不要。”

  “我不会的,”格蕾丝说,仿佛被指控犯了重罪,“只有L才那样变态。但如今我看得出症状。你们都有一副疲倦的模样。苍白,双手蜷曲。你全身都刻满他的烙印。”

  “残留效应。残留效应而已。”

  “但你还是承认了。”

  “我承认他妈的不知道你为什么拿枪指着我的头!”他吼道。幽灵鸟什么都听不见,还是在假装睡觉?然而,他或许真的是撒谎:被幽灵鸟称作“光亮感”的东西好奇地冒出了头。此刻,他四肢着地,趴在地上接受副局长的盘问,“光亮感”使得他的胸口产生一股张力,左侧大腿一阵痉挛。

  稍稍停顿之后,脑袋上的枪口抵得更紧了,他吃了一惊。接着,枪管的压力和她的影子都消失了。他看了一眼,格蕾丝已靠回墙边,手中仍握着枪。

  他坐起来,双手放在大腿上,使劲地深呼吸,思考如何应对。这种实战局面,母亲称之为“不可选的二选一”。他可以设法缓和局面,也可以抢夺墙边的步枪。但假如幽灵鸟无法行动,他其实没得选。

  他缓慢而谨慎地从地上捡起维特比的三张报告纸,迫使自己面对此刻的危机。“你通常都是这样欢迎别人的吗?”

  此刻,她的脸已经换上冷漠的面具,仿佛催促他发起挑战。“有时候,我会以扣动扳机收场。总管,我对废话不感兴趣,你不明白我都经历过什么。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他无力地靠在墙上,将维特比的纸捧在胸口。他的眼角里是否进了东西?

  “这个世界,”他说,“就只是我们的感知而已,而我尽量依靠这些信息来判断如何行动。”只不过他已不再相信这个世界。

  “要在以前,你们还没离开小船,我就会开枪。”

  “谢谢?”他极力加强语气。

  他短促地点点头,表情严肃。格蕾丝把枪收回身体右侧的枪套里,不再对准他。“我一直得很小心。”他注意到她的上臂绷得紧紧的,也听到她摆弄枪套搭扣发出清脆的咔嗒声,不停地打开,又合上。

  “当然,”他说,“我看到你的大脚趾受伤了。这种事会让人变得多疑。”

  她不予理会,而是说道:“你们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五天前。”

  “距离边界的移动有多久?”

  格蕾丝独自一人待在这里,所以忘记了日期?“不超过两个星期。”

  “你们怎么过来的?”

  他以实相告,但是略过了海底门户的具体位置,也没有说明它是由幽灵鸟造成的。

  格蕾丝思考了很久,面带苦涩的微笑,其含义却难以解读。然而他又警觉起来。她用左手掏出刮肠刀,在身边的泥尘里画圈。这不仅仅是偏执的情报汇总,而且具有更深的利害关系,他需要作出自己的分析:格蕾丝是否在岛上受到刺激或惊吓,思维方式发生变化,造成判断力永久性下降?

  他尽可能使用轻柔的语气:“你介意我现在叫醒幽灵鸟吗?”

  “昨晚我在她的水里掺了镇静剂。”

  “你什么?”他回想起许多次审讯国内恐怖分子的情景,回想起所有的符号与象征。

  “你现在变成她最好的朋友了?你相信她吗?你真明白我的意思吗?”

  相信她并非敌人。相信她是人类。他想要说,我就像相信自己一样相信她,但格蕾丝不会满意。这个版本的格蕾丝不会满意。

  “这儿是怎么回事?”他很悲哀,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时至今日,以前互动的效果——在南境局院子里一起抽烟——已化作灰烬。

  格蕾丝一阵战栗,隐藏的压力浮出表面,掠过身躯,仿佛刚刚从噩梦中醒来。

  “这需要时间适应,”她一边说,一边盯着自己在泥尘中画出的图案,“这需要时间适应,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总部抛弃了我们。新局长抛弃了我们。”

  “我想——”我想留下,是你让我离开的。但这显然不是她的看法。如今,身处世界的边缘,她将一切都怪罪到他头上。

  “一开始,当我想明白之后,我觉得这应该怪你。我的确曾怪你。但你能做什么呢?什么都做不了。总部多半操控着你,让你听命行事。”

  他又想起那段恐怖的经历,仿佛一枚楔子歪斜地嵌在记忆中。他想起当时格蕾丝脸上的表情。当边界推进至南境局,在那极度严峻的时刻,他究竟有没有跟她说话,有没有走近她身边,触碰她的手臂。这些是否只是他的想象?

  “你的脸,总管。你要能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就好了。”她说道,仿佛是在谈论他对惊喜派对的反应。大楼里的墙变成了有生命的血肉。局长伴随着一团绿光返回。他感到沉重的压力。他左手的手指蜷曲着,紧握住外衣口袋里阿肠的雕像。他放松抓握,把手抽出来,张开手指。他仔细看着手上弯曲的凹痕,颜色苍白,外围是一圈粉红。

  “科学署的人怎么样了?”

  “他们决定封闭地下室。但那地方变化非常快。我没待很久。”她的语气轻松随意。他们俩共同熟知的世界消失了,她却说得如此轻松。“我没待很久。”一句话掩饰了多少恐怖。总管怀疑,那些职员被突然出现的墙封闭起来时,对自己的命运并没有选择权。

  维特比呢?然而,一想到侦缉摄像头最后一次传输的视频,他感觉此刻并不想知道,或许永远都不想知道。

  “那……局长呢?”

  哪怕在新的环境里,哪怕紧张不安,身心疲惫,食物匮乏,她的目光依然沉稳。她永远能承担起所有责任,奋力前进。

  “我一枪打爆了她的头。遵照她的命令。因为据我判断,返回的是入侵者,是副本,赝品。”

  她无法继续说下去,或者有别的念头干扰了她的叙述,或者只是想定一定神。她对局长如此忠诚,甚至可以说是爱戴,即使是杀死此人的副本,也很难想象会给她带来多大的伤害。

  稍后,他无可避免地问道:“后来呢?”

  她凝视着地面,耸了耸肩。“我只能这样做,尽可能搜集起物品,带上所有愿意同行的人,遵照命令,前往灯塔。前往她指示的地方。我严格按照她说的做,却一无所获。我们没能改变什么。所以她搞错了,真的搞错了,她的计划不管用。完全不管用。”

  她的语气始终很平静,但有一种强烈的张力,仿佛带着裸露的伤痛。他专注地盯着她的鞋底。五点钟方向往下一点,有一段蚁蜂的胸节。

  “所以你没有从边界穿回去?”他问道。因为内疚?

  “没办法穿回去!”她吼道,“那道门消失了。”

  在海水中窒息,遭到鱼群撞击。他仿佛又看到溺水的景象。

  门消失了。再也没有了。

  只有海底的通道。也许。

  他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格蕾丝则继续说着一些怪诞而不可思议的事。

  废灯塔的楼梯平台上有窗户,从那里望出去,世界跟以往不同,而且并非是因为格蕾丝的再次出现。一层淡淡的薄雾从海面渗透进来,模糊了视线,气温已骤然下降。这种状况如果没有改变,到了晚上他们会需要生火。透过雾气和树丛可以隐约看到幽灵般的房屋废墟,墙壁如同歪歪扭扭的血肉,软绵绵地倚靠在其他腐烂程度更深的血肉上。与海岸平行有一条路,还有一片丘陵,覆盖着茂密的松树和橡树。

  边界上没有返回的门户。

  格蕾丝消灭了局长的副本。

  格蕾丝感觉到边界穿过她的身体,继续移动。“仿佛被人盯着看。仿佛赤身裸体,变得非常渺小,就像是不存在似的。”她无比专注地凝视着照片上的女子,那是外面世界里她所爱的人。这是一张脆弱易碎的照片,她精心呵护。

  她带领南境局人员有序地撤退,包括保安。他们按照局长先前的指示,来到灯塔。他并不知道这一命令,然而经过这么长时间,它依然有效。在灯塔,一些士兵开始发生变化,却不知该如何面对。有些人出发去隧道,但再也没人看见他们。还有人说海洋的方向有巨大的黑影逐渐接近。他们发生分歧,并跟边界指挥官起了争执,这让形势更加不妙。“我猜他们没一个人活下来。没人知道如何生存。”

  但关于她在灯塔里的行动,以及如何撤退到岛上,她却语焉不详。“我就只能这么做。”“这一切已经过去。我已学会跟它妥协。”“我睡得不多。”完全混乱无序。过去的事,就只是这样而已?

  他原本有种希望,或者说有种错觉,即存在一个最后的堡垒,大家已做好准备,齐心协力抵御围攻的敌人。然而那只是令人失望的幻想,就像无助的决绝。无论如何,南境局已经覆灭,科学署的人或许能在地底蛰伏到下个世纪,演变成苍白的穴居人,时刻活在恐惧之中,子子孙孙都流传着警示性的故事,告诉他们地面世界有多可怕。

  “你接受过勘探训练?”一个猜测,但从她的补给物资来看,并非毫无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