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我只醒来过一次,看见那猫头鹰隔着火堆停在我的背包上。它又给我带来一只兔子。我再次入睡,等到醒来时,它已经不见了。

  我在那里逗留了三天。我承认,是为了那只猫头鹰,也因为那片海湾近乎完美,适合居住一辈子。然而我也想更加了解曾经在这帐篷里居住并点燃篝火的人。虽然帐篷又破又旧,但显然是标准制式,只是没有南境局的标识。

  进入帐篷背后的森林没多久,我就在野花、莎草和苔藓之间找到一把勘探队配发的手枪,跟我自己的差不多,装在腐烂的枪套里。我还找到一件勘探队的制式汗衫,然后是外衣和袜子,散落在空地中,仿佛是有人主动丢弃的,甚至带着欣喜……又像是被其他人或动物扔到这里。我没有费神把它们搜集起来,重建此人的外壳。我知道不可能找到名字,也没有搜到任何信件。我永远无法确切知道,在这里宿营的人是我丈夫,还是某个不相识的人。

  然而那猫头鹰始终关注着我,始终在我近旁。一点一点逐渐靠近,逐渐驯服,却从来不完全顺从。有时,它把树枝扔到我脚下,看起来很随意,仿佛漫不经心。它也会朝着我躬身,那是猫头鹰典型的动作,然后好久都不理睬我,近乎阴郁。曾经有一两次,它停栖在跟我差不多高的地方,我试探性地接近,但它朝着我嘶嘶地叫,就像猫一样,并拍打着翅膀,蓬起羽毛,直到我后退为止。还有时候,它停在高高的枝头,上下左右,来来回回地摇晃身体,爪子却抓着树枝不动,然后呆呆地低头看着我。

  我继续沿着海岸前进,身边时常围绕着鸬鹚。我没想到猫头鹰会跟来,但也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很乐意它跟着。到了第二周末尾,它在夜间出行前,会直接吃我手上的东西。晚上,我听到它奇怪而空灵的叫声——许多人觉得这声音诡秘而危险,但我一直觉得它带着顽皮,像是完全不拘小节。临近黎明时,猫头鹰还会短暂地出现——有一回,它毛发纠结,就像是一头钻进沙子里洗了个沙浴,弄乱了羽毛,然后又捉出虱子之类的寄生虫。

  不经意间,有个念头渗入我脑中,然后我又将其逐出。这是我丈夫的另一种形态吗?他认出我来了吗?还是这只猫头鹰只是对人类作出正常的反应?这里的其他动物都有点古怪,而它却没有类似的感觉——至少我感觉不到。不过我的解释是,也许我已经习惯了。我和光亮感之间或许达成了某种平衡,使得此类指标不再明显。

  当我绕了一整圈,回到废弃的灯塔,猫头鹰依然留在我身边。他越来越少寻求我的关注,然而在暮色中,他会出现在灯塔外的树枝上,于是我们就一起站着。有时候,他傍晚之前就到了。假如我在幽暗的树林里行走,他会跟着我,发出洪亮的叫声,警示我的到来。不过他不会来得更早,就好像记得我讨厌动物的异常行为,好像能理解我。此外,他也有自己的事——捕猎。然而一星期后,他在灯塔损毁的塔尖上住下来。鸬鹚也再次出现,可能不是同一群,但在我环岛探索之前,从没见过这么多。

  白天,猫头鹰在上面晒太阳睡觉,有时还伴随着低沉的鼻息。夜里,我在楼梯平台里入睡,常常听到上方有微弱的声响,他的翅膀轻轻摩挲着空气,飞向森林寻找猎物。在昼夜交替的时刻,一切似乎都有可能,我也诱使自己如此相信。虽然我不喜欢将动物拟人化,却也觉得不必抑制这种交流,因为他那奇特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证明。他是否能理解并未可知,但即使不理解,猫头鹰比人类更重视声音。因此我常跟他说话,以防万一他并非如表面上那样简单,这既是一种普通的礼节,也是为了应对不断涌起的光亮感。

  这或许很愚蠢,但除此之外,我如何才能真正跨越隔阂,从他身上看到我要寻找的人?然而我们之间产生了一种互益的共生关系。我继续为他捕猎,同时,他也继续为我捕猎,只不过带着一点懈怠,仿佛并非刻意而为——兔子和松鼠从他栖身的巢穴坠下,落到我的住处。他一言不发,一切都基于最基本的友谊与生存法则,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样的安排比外面世界的所有方式都有效。岛上依然看不到人,但如今我找到更多证据,说明先前有人居住。

  这与我预期的不同。

  05:监控搜寻队

  等到探索归来,有了猫头鹰做伴,我开始缓慢地查看邻近区域:灯塔,周围的建筑,远处的小镇。这镇子一定是在X区域形成之前就被废弃了,包括一条主街和若干逐渐过渡到泥路的横街。轮胎压出的印痕里长满杂草。这里空荡荡的,如果我愿意,可以成为理所当然的统治者。

  “主街”就像是一个门面,布满大量凌乱的藤蔓、灌木、杂草、野花,以及开花的树丛。松鼠、獾、臭鼬、浣熊占据了废墟,鱼鹰在损毁的屋顶筑巢。一栋住宅或旧商户的上层,窗玻璃均已碎裂,坠入屋内,鸽子和八哥停栖在空洞的窗口。此处充满自然的气息,有夏日甜美的花香和草地的清新,也隐隐透着动物标识领地的刺鼻味道。这其中似乎也有一点点意外,见到人类活动遗留下的粗糙痕迹,让我有种挥之不去的震惊,而在此之前,我本以为这种感觉多半不会再出现。

  到处都能发现勘探队的痕迹,他们到达岛屿之后,有的回到对岸,有的在此死亡,转变。一个弃置的背包,内有一幅常见的地图、一支手电筒、一个瞄准镜、一只水壶。残存的物品——诱使我过度解读。由此可见,我依然存在弱点。按理说,我只需知道,有其他人曾经到过此地,他们试图寻求答案,至于是否找到则是另一回事。

  然而这些沉积的信息来自不同的时间,其中较早期的部分,相信是在X区域形成前后,我对它们更感兴趣。这段短暂的时期内,有人在此定居,他们以 S&SB作为缩写,但我从没找到任何能解释其含义的只言片语。不管是在外面的世界,还是在勘探队训练期间,我都不记得听说过这样一个组织。当然,在训练期间,这座小岛从来就没人留意或重视。事到如今,南境局的任何背叛对我来说都已没什么区别。

  由于缺少其他证据,我暂且称其为“监控搜寻队”。这与他们留下的零碎资料所显示的信息相符。有一段时期,我每天都试图分析他们的身份,以及在岛上的目的。

  S&SB残留的物品包括一批破损的仪器,据我鉴定,应该是用来记录无线电波、监视红外线之类的。还有些更古怪的设备,我难以猜透其用途。除了这类残骸,我也找到褪色的纸页(其中的文字往往难以辨识)和照片,甚至若干录音。当我将录音设备接上一台每次只能提供三十秒电源的破旧发电机,它磕磕绊绊地吐出一串难以理解的词语。

  这一切都是我在主街的废弃建筑里找到的,它们或受到坍塌的承重墙保护,或埋在地下室的角落里,躲过了水灾。室内有烧灼的痕迹,应该是受控的火势。但我无法判断这火是S&SB点燃的,还是等到后来,在X区域即将同化一切的绝望时刻才发生的。看着满地的灰烬,我意识到,任何试图重建事发过程的努力都永远难以完成,因为有人想要掩盖一些东西。

  于是,我将找到的物品带回灯塔整理分类。猫头鹰的眼神十分警惕,但无法提供任何帮助。我找回的东西令人费解,不过我依然理出一些头绪,看出一些阴谋的迹象。我在此记录的所有描述都纯属推测,然而也都是来自我手头琐碎的证据的。

  S&SB对岛屿的占据,并非由测绘地图开始,而是始于对废灯塔的详细调查。这说明他们的到来具有明确目的。其调查是为了在岛上的灯塔和陆地的灯塔之间建立某种联系。有文字提到运输过程中的“不确定性”,并且暗示,在我所熟悉的那座灯塔里,其镜片组或许就是来自此处。然而看上下文,这种“不确定性”似乎跟镜片无关——至少可能无关。还有一些撕下的书页,介绍了著名灯塔的历史,以及镜片制造商与销售商的世系,但这也对我鲜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