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洛瑞支持你竞争局长的位置。来到南境局,就像是可以听到一头神秘怪兽的心跳。而作为局长,你可以更加接近——近得叫人害怕,困在围墙之内,需要时间适应。当然,在此过程中,也受到洛瑞的利用。

  桌上扔了几张相片:摄自X区域上空的最新监视图,缩小在81/2×11英寸的光面照相纸上。无穷无尽的自然资源,美丽迷人的照片。对正常状态的详尽模仿被一些模糊的区域所破坏,就像是捉鬼队所拍摄的。这些模糊的光斑确凿地证明了变化的存在。南境局仿佛连发现谎言的能力都丢失了。

  “善与恶总是齐头并进。然而这在X区域里没有意义,或者说对X区域来说没有意义。那么,他们为什么一直要我们去追踪一个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敌人呢?既然这无关紧要,我们也只能不予重视——假如我们想要生存下去的话。”

  洛瑞并不期待你的回答,他一边沉思,一边再次倒满酒杯。但你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你从来没有把洛瑞跟“不予重视”这个词联系起来,也无法想象他通过行动来表达“不予重视”。与往常一样,这是骗术的一部分:向别人灌输他的信心,以证明他的权威。

  洛瑞早就威胁说要催眠你,但通过观察他的实验,你已下定决心不让他得逞。你总是期望洛瑞也受到限制,高层不可能没人约束他的行为。他的每一个举动必定会暴露一部分动机,必定会被有能力干涉的人察觉?

  所以,你们似乎陷入了僵局。

  然后,他让你吃了一惊。

  “我想让你见一见另一个关注这件事的人。其实你也认识。杰姬·塞弗伦斯。”

  你没料到是这个名字。然而她就站在你面前——洛瑞的助手玛丽·菲利普斯带领她穿过镜子门,来到玻璃墙的这一侧。塞弗伦斯的高跟鞋踩踏到碎玻璃,但她毫无反应。她的着装跟往常一样无可挑剔,也依然对围巾很着迷。

  她一直在听吗?杰姬,传奇人物杰克·塞弗伦斯的后继者。距离她上次在南境局工作已有大约十五年——但她在总部的人事圈里,依然像是一颗闪耀于天空中的明星,尽管她不得不数次营救那个缺乏明星气质的儿子。不守规矩的洛瑞和内幕人士塞弗伦斯成为盟友,这似乎不太可能。一个将银蛋捧在手里爱抚,另一个企图用隐形的锤子将它砸碎。

  这是演的哪一出?洛瑞握有她的把柄,还是她握有洛瑞的把柄?

  “这件事,杰姬是我的顾问。从现在开始,她也将参与。在最终决定如何处理你之前,我要你向她复述一遍报告中的所有内容——你在边界另一侧的一切遭遇。最后一次。”

  塞弗伦斯在你身边的沙发上坐下,露出鳄鱼般的微笑,洛瑞则拖着缓慢的脚步去给她倒酒。“不用太正规,辛西娅。你不需要准备,也不必遵从特定的顺序,无论什么顺序都可以。”

  “你太体贴了,杰姬。”这不是体贴——只是意图获取另一个版本。就像某种仪式,已经预先注定结果。

  于是你又向塞弗伦斯讲述了一遍,她时不时打断你,她的问题比预期的要直接,也许是因为你一直把她当作政客。

  “你没去别的地方?没有抄近路,没有额外行程?”

  “额外行程?”

  “看似不重要的细节很容易被忽略。”

  同样冷淡的笑容。

  你懒得回答。

  “你带回来了什么东西吗?”

  “就跟从前的许多次勘探一样,只有沿途捡到的物品,以往勘探队的设备。”这是你和维特比商定的说法,因为你想把植物和电话留在南境局作测试,不想被总部收走。你们是专家,总部并不是。

  “对灯塔里的那许多日志,你有什么感受?看到它们,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印象或想法?不知这么问是不是太含糊。”

  你告诉她说,没有特别的印象或想法,只是些日志而已。因为你不想提起,因为你仍然不想回忆行程的终点,不想回忆发生在灯塔里的事。

  “没有不寻常或不对劲的地方?”

  “没有。”你只想交代隧道里比较简单的险情。

  稍后,她俯身故作神秘地询问,仿佛只是你们两个女生之间的对话:“葛洛莉亚,辛西娅,你为什么这么做?说实话。”仿佛洛瑞并不存在。

  你耸耸肩,露出一个苦笑。

  你陈述完毕之后,塞弗伦斯微笑着说:“我们多半会把这件事当作‘从没发生’,不再提起。那样的话,你得感谢洛瑞。”然而她一只手轻触你的胳膊,仿佛是说,“别忘记我也帮了忙。”她说,你也可以留下维特比,只要他能通过你在总部对他施行的心理评估,而且这也不会载入档案。但是,“你得为他担保,对他负责。”仿佛你是个要求留住宠物的孩子。

  新的边界指挥官将由洛瑞亲自挑选,并同时听命于洛瑞和塞弗伦斯。他们也将订立规则,按洛瑞的说法:“要让你和维特比,或者其他企图偷渡的蠢蛋,都三思而行。”

  几句无谓的寒暄过后,杰姬离开了房间,就跟来时一样匆忙。这次会面如此短促,你怀疑她的来访另有目的,她跟洛瑞或许还有其他事务。她踏入了陷阱,还是洛瑞踏入了陷阱?你试图回忆塞弗伦斯加入南境局的确切日期,回忆她的任务和职责,以及相关的时间、地点。这幅拼图里有你需要看却看不见的部分。

  洛瑞在秘密指挥部的中心眺望着海洋,紧密的雪花开始覆盖草地、水雷和小径。野鹅和海鸥从不关心洛瑞和你的计划,只是受到假灯塔的欺骗,挤在它的旁边,类似于勘探队受到真灯塔的欺骗。但塞弗伦斯此刻就在外面,穿行于岩石之间,凝视着水面。她在打电话,但洛瑞没看见她——只看到窗户上自己的影子,而她落在他的轮廓内,就像被困住了似的。

  洛瑞猛然站起身,在玻璃跟前踱步,一只手拍打着胸膛。“我想要的就是:下一次勘探,他们不去总部,而是来这里。他们在这里接受训练。你要X区域作出反应?你想要改变?我会促成改变。我要捅到X区域的大脑深处,用带刺的武器,要让它流血,我他妈的要让敌人明白,我们是抵抗力量。我们跟他杠上了。”

  有些线索很快就会消失,另一些则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发现。看着塞弗伦斯沿灯塔边的黑色礁岩行走,哪怕灯塔是假的,你也感到很恼火,你想要说:“这是我的任务,不是你的。”

  洛瑞依然站在你身边,激昂地唠叨着将来要如何如何。他当然想要更多控制权。他当然能得到。

  然而,从前你只是猜测,现在却可以肯定:在洛瑞的夸夸其谈背后,他也感觉到,你们的命运互相交织,他比以前更离不开你。

  六个月后,你将回到南境局。没人知道你为何离开这么久,格蕾丝也不会告诉他们。她保证说,在此期间,她将拼命催促他们工作,“让他们无暇思考这一问题”。

  你停职在家期间,脑中经常出现格蕾丝的形象:一名高大威严的黑人女子,身穿白色实验服,头戴三角将军帽,手握佩剑,伸直胳膊,站在一艘划艇的船头,正渡过一条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河。当需要摘下帽子,放弃划艇,将控制权交还给你时,她将作何感想?

  看过医生,或者采购完晚餐的食品之后,你总是有个灰暗的念头:我究竟活在哪个世界?在其中一个世界,你听见灯塔中维特比与首期勘探队的尖叫声交相呼应,在另一个世界里,你把汤罐头放进橱柜。有没有可能同时存在于两个世界?你希望这样吗?当格蕾丝打来电话询问,你应该说“跟往常一样”,还是“糟透了,就像无缘无故地一遍遍解剖尸体”?

  坐在悦星球馆的酒吧里——回来之后,这习惯依然没变,不是吗?甚至去得更加频繁,因为你有更多时间。那名房产经纪也经常在。她总是说个不停——去北方的探亲之旅、看过的一部电影、本地的政治。有时候,手中永远拿着啤酒的老兵试图参与谈话,提起许久以前关于他孩子们的记忆。

  房产经纪和醉汉的话语从你身边掠过,甚至穿过你的身体,你不住地点头,仿佛理解他们讲的内容,仿佛你也认同。而事实上,你只看见灯塔管理员的两个重影,在不同的时间,对两个不同的你,说出相同的话。一个你在黑暗里,一个你在光亮中。

  “你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对吗?”房产经纪说,“我看得出。”

  你一定是心不在焉。你的面具显然滑落下来了。

  “是的,你说得对,”你说道,“当然。”

  你又喝了一杯啤酒,开始向房产经纪讲述你的孩子——他们在何处上学,你多希望经常见到他们,但他们在念博士。你希望在假期看到他们。而他们长大以后,就像属于另一个世界。老兵站在吧台尽头,目光越过房产经纪,凝视着你,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仿佛辨识出什么来似的,仿佛明白你的意图。

  见鬼,也许你该在自动点唱机上放几首歌。喝多一点啤酒之后,也许可以唱一轮卡拉OK,再编造一些生活的细节。但房产经纪离开了,只剩下你和老兵,还有后来陆陆续续进来的几个人。你不认识他们,永远都不会认识。地板黏乎乎的,粘满深暗的旧污渍。吧台后面的瓶子都罩着饮水机用的杯子,以防果蝇飞入。吧台桌面上有一层不太自然的光晕。你身后的球道光线昏暗,头顶的星空再次浮现出来,就像天花板上的奇迹,令人难以置信,其中有些部分需要观察片刻才能辨认得出。

  因为另一个世界总是渗透进眼前的世界。因为无论你和维特比如何保守秘密,你知道,灯塔里的事最终会以某种形式泄露出来,造成一定影响。

  灯塔里,维特比到处乱逛,你在底楼游走时,突然意识到,隔壁房间里听不见他走动的声音。在沉静与尘埃中,从破损的大门透进来的光昏黄阴郁,你以为能在角落里找到他,以为会在黑暗中看到他苍白的身影。

  但很快你就发现,他已爬上灯塔的楼梯,前往塔顶。楼上传来打斗和木头碎裂的声音。两个嗓音互相重叠,奇怪的是,两者非常相像,但怎么可能有第二个声音?因此你赶紧上楼,攀爬过程中,既有种熟悉感,又好像与过去不同,因为在记忆中,台阶更加宽阔,楼梯也更长,灯塔里的空间有种轻飘飘的感觉,墙壁一度被漆成白色,敞开的窗户外可以看见天空,还能闻到索尔割草的气味。但此刻,你在黑暗中替维特比担心。你变成了巨人,或者是灯塔缩小了。这不只是时间的作用,而是它主动收缩,仿佛螺旋状的贝壳化石,将你引向一个不再熟悉的地方。伴随着每一步,抹去你原本所知的一切。

  到了塔顶,你发现维特比在值班室里,像动物一样喘着气,衣衫撕裂,手上沾着血迹。你还有种怪异的感觉,仿佛那堆日记的边缘翻滚起伏,要将维特比包裹起来,将他淹没。这里没有别人,只有维特比,他的故事令人难以置信。他说在楼梯平台上遇到自己的分身,假维特比一路追上来,直到灯房,然后他们一起坠入掀开的活板门,狼狈地滚落到那一大堆日记上。日记本散发出一股气味,真假维特比就在那里互相争斗。光线从敞开的活板门透进来,双方不断在光亮中滚进滚出。

  如何证明有两个维特比,而不是一个?如何证明维特比没有踢自己,打自己,咬自己,而是在跟另一个维特比搏斗?他的伤口无法提供定论。

  然而在六个月的休假中,哪怕是在厨房里切洋葱和辣椒,或者是在修剪草坪,只要回想起这一幕场景都令你充满好奇。

  有时候,你试想自己不是在事后才赶到,而是早到了一步,站在楼梯顶端,呆立不动,俯视着那片空间,看着两个维特比挣扎缠斗。你也许相信,是维特比催生了维特比。在探索X区域的过程中,维特比自身的特质造成了此种异象。由一组欲望、思维和观念构成的维特比试图彻底消灭另一个版本的自己。

  最后,一双苍白的手卡住一根苍白的喉咙,两张相隔数英寸的脸互相凝视,上面那张因突如其来的愤怒而扭曲,下面那张则依然如此平静。周围尽是撕裂发皱的日记本,白色的纸页,红线划出页边,蓝线间可供书写。那一张张纸上涂满了字,其中有一部分难以辨识。所有日志都没有姓名,只有职业,有时甚至连职业都没有,就像是X区域偷偷塞进来的记录。它们有没有挪移起伏,仿佛有东西在底下一边睡觉,一边呼吸?

  是否有一层闪烁的光晕围绕着它们?或者围绕着维特比?围绕着两个维特比?

  最后,随着哪里咔嗒一声,脖子?脊椎?被压在纸堆上的维特比瘫软下去,脑袋歪向一侧。上面的维特比愣了一下,发出一声沮丧的抽泣,从死去的维特比身上滑落,狼狈地扭动翻滚,奋力挣脱出来……然后坐在角落里,瞪着自己的尸体。

  只有到了此刻,你才开始思考,你的维特比是否胜出——另一个维特比又是谁。死去的维特比似乎带着不可思议的平静,脸上光滑而没有皱纹,双眼圆睁,只有从身体歪斜的角度才能看出暴力侵害的迹象。

  后来,你逼迫维特比从那里面出来,到栏杆旁呼吸新鲜空气,眺望周围美丽而陌生的景致。你指出从前常去的地点,并假装这些知识是来源于对被遗忘的海岸的全面研习。维特比跟你说话——语气紧迫,但你并没有注意听。你更专注于用自己的描述与解释填补空隙——为了安抚维特比,为了消除刚才这段经历对他的影响。为了忘记那一大堆日志。你不愿多想这件事,要把它逐出大脑,因为这难道不是很正常吗?忽略非现实的东西,以免它成为现实。

  下楼的时候,你尝试搜寻死去的维特比,但依然找不到。

  你也许永远无法知道真相。

  然而有一只背包,维特比发誓说属于死去的维特比,你在包里找到两件有趣的物品:一株奇怪的植物,一台损坏的手机。

  0010:总管

  总管醒来时侧卧在被子底下,距离他仅六英寸远处,有一只靴子和一只脚。靴子是军队制式的,鞋底陈旧的磨痕仿佛地图上的丘陵。靴底还有零星分布的黑色鞋钉,用以增加摩擦力,干涸的泥土和沙子聚集在鞋钉之间。沿着鞋底的纵轴,有一片蜻蜓翅膀,被碾成形状圆滑的碎片,闪烁着绿莹莹的微光。靴子的侧面沾有草渍和干海带。

  他发现,野外的环境尽管缺少维护,但此处的物资却堆放得整整齐齐,楼梯平台上的树叶和垃圾也经常有人打扫。靴子旁边有一只肌肉强健的脚,仿佛属于另一个人,脚底呈浅棕色。趾甲开裂,大脚趾上紧紧缠着一层新包上去的纱布,底下渗出少许干血渍。

  靴子和脚都属于格蕾丝·史蒂文森。

  越过那脚背,他看到她握着三张破旧的纸,是他从维特比的报告里抢救出来的。格蕾丝穿着军用迷彩服,包括一件短袖衬衫。在这身衣服里,她显得比以前瘦,两鬓也呈现出灰白色。看她的模样,像是在短时间内经历了许多事。她身边有个背包,还有一个枪套,里面塞着一把手枪。

  他翻身仰卧,然后靠墙坐起来,跟她呈斜对角,中间隔着窗户。黎明时分,喧闹的鸟群曾短暂地将他吵醒,但此刻已安静下来,大概是出去觅食或者干别的事去了。会不会已经是中午?幽灵鸟蜷缩在迷彩图案的睡袋里,一整晚都不断地轻轻抽搐呜咽,让总管想到他的猫做梦时的反应。

  “见鬼,你为什么搜我口袋?”他发现老爸的雕塑仍在外套里,指责的语气缓和下来。

  她不予理会,继续翻看维特比留下的文字,表情在微笑和皱眉之间徘徊,充满张力但难以决断。“这跟我上次看到的没什么区别,甚至可能……更荒唐。只不过当时只有作者一个人是疯子,而现在我们都他妈的是疯子。”

  “他妈的?”

  她现出嘲讽的表情。“‘他妈的’怎么了?X区域根本不在乎我骂娘。”

  她继续一遍遍地读那几张纸,看到某些段落时直摇头。总管瞪视着她,仍然难以割舍这些纸页。他对它们的感情比想象中更深,也担心她将它们揉成一团扔出窗外。

  “我能拿回这些纸吗?”

  她露出疲惫的笑容,好像在说,他太容易被看透。“不。现在还不行。先吃点早餐,然后提交正式申请。”她又继续阅读。

  他沮丧地环顾四周。跟第一眼印象一样,此处干净得近乎偏执。对面有一排步枪,整齐地靠墙排列,旁边是她的铺位,一张床垫再加床单和收叠起来的毯子。她女友的照片撑在支架上,皱巴巴的,跟钱包那么大,卷起的边缘被重新压平。罐头食品和蛋白棒在较宽的侧墙边排开。杯子和瓶里的水一定是她从溪流或井里汲取的。还有刀子、便携炉、水壶和平底锅。这些是她从南境局大楼带出来的,还是从海岸边遭伏击的车队废墟里搜到的?至于她在岛上发现了什么,他不想去猜。

  总管刚要站起来拿个罐头,她就将纸页撒落在他们之间的地板上,恰好落在一处因雨水积聚而潮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