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柴被来自楼梯井的一阵风吹灭。

  “我们得让火柴烧得久一点。”总管抱怨道。

  她点燃又一根火柴,然后发出一声尖叫,总管在她边上也大吃一惊。

  有个黑影坐在楼梯的一半处,一支步枪正瞄准他们。她看出黑影是一名黑人女子,穿着军用迷彩服——身材结实,卷曲的头发紧贴着头皮。

  “你好,总管。”那女子说道,对她却不予理会。

  幽灵鸟认识她,在南境局的第一次简介会上就见过。

  格蕾丝·史蒂文森,副局长。

  0009:局长

  洛瑞的秘密设施位于东部海岸,荒凉阴郁,原本是一座旧军事基地,只有满是碎石的海滩和贫瘠泛黄的草丛。在这里,洛瑞不断完善他的神经调节技术——有人或许会称之为洗脑。一座覆满苔藓的山丘被挖空,成为他的指挥控制中心。他统治着一个奇怪的世界,退役的水雷闲置在山下的草丛里,闪烁着银光,而生锈的炮台是七十年前的战争遗留下来的。洛瑞命人复制修建了X区域的灯塔和勘探队大本营,甚至在地里挖了个洞,以图模仿大家所知甚少的“异常地形”。你被传召之前就已知道这些,在你看来,假的灯塔和大本营是一种不祥之兆,几乎具有超自然的效力。然而事实上,当你跟洛瑞站在一块长条形的有色玻璃跟前,望向他的领地,你感觉就像是在看电影布景:一组静止的物体,若是没有洛瑞的多疑与恐惧驱动,没有他编织的故事,它们便显得悲哀而毫无生气。不,连电影布景都算不上,你意识到。这更像是冬季的海边狂欢节。在淡季,连海滩都像是一首关于孤独的诗。洛瑞在这一切包围之下有多孤单?

  “坐,我给你倒酒。”

  非常典型的洛瑞作风,但你没有坐,并礼貌地拒绝了酒,只是凝视着海岸和大海。天色阴沉压抑,天气预报说甚至有可能下雪。由于钻井平台的污染,海水有种油腻腻的感觉,阴暗的光线在平静的水面上映出一层彩膜。

  “不要吗?没关系,我还是给你倒一杯。”依然是典型的洛瑞式作风,而你比刚才更加紧张。

  房间很窄,你站在窗口,背后是一张柠檬绿的长沙发,镶有低矮的铁制框架,沙发上还堆放着迷幻的橙色靠垫。屋顶顺着山体的弧度倾斜,陶瓷照明灯悬在天花板上,形似悬垂的乳房,每二十只一排。互相重叠融合的圆形光圈柔和地笼罩着沙发、桌子和木地板。房间的后面是一整片玻璃镜子,映照出你的身影,也保护你免受真相的伤害,因为这并不是真正的酒廊,让你来到此处的也并非邀请而是命令。这里就像是一间审讯室。

  优雅礼貌的洛瑞跟粗鄙的洛瑞完全不同——坐在与沙发呈斜角的椅子里,身体前倾——你面前的玻璃桌上有个玻璃碗,他不慌不忙,慢吞吞地从碗里夹出一块块冰,扔进酒杯中,令其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小心地打开一瓶苏格兰威士忌,瓶口轻触杯子,倒出两指深的酒。

  洛瑞弯着腰倒酒,继续拖延时间。他浓密的金发如今已变成银色,而且留得很长。粗实的脖子上长着一颗意志坚定的脑袋,他的容貌曾给予他许多帮助:英俊而棱角分明,人们都说他像宇航员或老派电影明星。但他们没见过洛瑞从首期勘探返回之后的照片,胡子拉碴的脸就像是脱了水。他在X区域遭遇到未知的恐惧,脸上依然刻着这一经历的影响。毕竟洛瑞去过别人都不曾到过的地方。从前,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坦率而有魅力。哪怕略有点发福,肚子稍微有些凸。哪怕左眼倾向于斜向一侧,仿佛一颗小行星,受到眼眶外某种东西的牵引,想要脱出轨道。那双明亮锐利的蓝眼睛,若是再多一分光亮,他的魅力就全浪费了——挺拔的鼻子,下巴坚定有力,就像是刻意模仿某个秘密国度的海岸线——寒冰似的眼睛会破坏效果。然而他的眼神里仍有那么一点暖意,尚能留住其余的幻觉。

  “好了。”他说道。面对他的镇静,面对他倒酒时的虔诚谨慎,你却十分不安。

  洛瑞将附近山丘里隐藏的一批地堡改造成实验室。有一种荒谬的传闻,说实验室里关着许多高等动物,用来承受洛瑞旺盛的想象力,仿佛是为了折磨大自然,因为大自然先折磨了他。关于神经元、神经链路和突触控制的实验,无聊,不可思议。他家的夏日别墅就在附近,非常方便,但你怀疑他从来不曾带第四任妻子和孩子们来过此处。老爸的工作场所不接受观光。

  你心想,不知洛瑞靠什么取乐。或许他此刻正是在取乐。

  他转过身,一手拿着一杯酒。他穿着昂贵的深蓝色正装和金头皮鞋。他一边微笑,一边伸直双臂,将两杯酒向前递出,这一动作也在他身后的镜子里映照出来。完美的牙齿闪闪发光。政治家的愉快笑容。危险的笑容。

  他只是轻轻一甩手腕,动作巧妙简洁。肘部和胳膊微微一动,一瞬间,你甚至都没意识到那杯酒已经向你飞来。

  他左手的杯子撞到你头部附近的窗户上,裂成碎片。你吃了一惊,往侧面躲开,目光始终紧盯着洛瑞。你的鞋上溅到液体,脚踝被碎玻璃扎到。窗户是强化的防弹玻璃,连一丝震动都没有。洛瑞右手中的酒没有一点儿颤抖。但你也没有颤抖。

  洛瑞仍面带微笑。

  他说:“我已经给你倒了酒,也许我们可以他妈的认真谈一谈了。”

  你靠在座垫上,感觉不太舒服。你望向海洋,望向灯塔,望向地上那杯威士忌的残骸。你怀疑他是否特别定制了这批杯子,好让它更容易碎裂。洛瑞坐在椅子里,身体前倾,仿佛猎食的动物。你仍然一动不动。你的心跳就像密码,连你自己都无法破解。洛瑞那张大脸就在你眼前,带着酒精导致的红晕。他宽厚的肩膀向下耷拉着。由于身体向前倾斜,他的肚子盖住了膝盖。他的酒还在手中。他的职员连个影子都看不到,但你知道保安就在门外。

  “所以,你想仔细看一看,嗯,辛西娅?用我的安全密码,绕过你的上司,偷偷瞧上一眼。忍不住想看看帷幕后面有什么。”

  这是个周全的计划,不应该出问题。你们穿回来时不该有人看见。但洛瑞在边界指挥所安有密探,他接到了警示。格蕾丝最多只能将他们带回的材料收走,存入南境局那大教堂般的储藏室里,贴上以往勘探的标签。在用飞机送你过来之前,洛瑞把你关押在军事基地,这是最高机密。维特比在接受盘问后,基本被软禁起来。

  “我已经知道那里有什么。”

  使劲的一声闷哼——蔑视,怀疑。“典型的办公室文员,就因为读过几篇报告,就因为是负责人,便自以为无所不知。”语气中并无反讽。

  他的呼吸有股甜腻的味道,太过浓郁,仿佛他体内的物质趋于腐烂。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带着敌意,但除此之外他的表情难以猜透。他看上去像是只要再多喝一杯,就什么都干得出来。

  “所以你悠闲地穿过去度了个愉快的假期,躺在沙滩上放松一下,对吗?一旦到了那边,是不是对你那个小白脸跟屁虫维特比有什么想法?在灯塔台阶上来点娱乐?”

  沉默是最好的回应。总部看到洛瑞精于世故的一面。你看到他糟糕的一面,隐藏的一面。

  “所以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什么都没有?连一句提示都不给?也不想进一步解释?”

  “我交了报告。”

  他几乎从椅子上扑出来,但你纹丝不动。九岁的时候,在被遗忘的海岸,你就已经明白,面对熊和野狗不能逃跑。你得坚定地站在原地面对它们,甚至发出低吼。当规则发生改变,当需要面对的是X区域,你是否还会同样处理?你不知道。在那些荒谬怪诞的照明灯下,你浑身冒汗。

  “我试图钻进你的脑袋,但又不是真正钻进你的脑袋,假如你明白我的意思,”洛瑞说,“我想知道眼下这种状况是怎么产生的。想看看是不是真他妈的有充足的理由让总部不要开除你。”

  如鸡蛋一般密不透风的总部或许会张开嘴,发出一道命令,让你自动化成一团火焰,或者更有可能的是,让你像雾水一样蒸发。然而这也意味着,主要是因为洛瑞,你才没有被解雇。你感觉又有了一丝希望。

  “我不能总是命令别人去勘探,自己却不参与。”你不能让他们独占这种体验。

  “你命令?是我命令,不是你命令。你得搞清楚。”他将玻璃杯重重地放在你俩之间的桌子上。一块冰掉了出来,从桌面滑落到地上。你抑制住把冰块捡起来放回杯子的冲动。

  “还有维特比——有必要把他拖进你那可悲的勘探行动吗?”

  你可以揭露说维特比很想去,但你无法预测洛瑞的反应。洛瑞一直不太理解维特比。悲哀之处在于,他们属于本质上不同的生命形式,互相充满误解。

  “我不想一个人去。我需要支援。”

  “我就是你的支援。还有,把副局长也卷进来——这是个好主意吗?”

  格蕾丝也许讨厌洛瑞,但不知何故,洛瑞似乎还比较喜欢格蕾丝。假如她知道的话,一定会感到很恶心。

  “都不是好主意,是判断失误……但派人上阵的同时,自己却不投入战斗,这很难做到。”如此辩护是格蕾丝的主意。简单,传统。

  “少废话。格蕾丝建议你这么说的吗?我敢打赌就是她。”

  这回你漏查了一枚窃听器?抑或只是猜测?

  还是那句话:“你有我们的报告。”

  洛瑞是唯一拿到报告的人。边界的军队指挥中心知道这件事,但在洛瑞的要求下,格蕾丝瞒着南境局——“出于士气和安全的原因”——有待最后决定。根据官方说法,你仍在度一个很长的假,而维特比被强制休假。

  “让你的报告见鬼去吧。你企图向我隐瞒维特比,”——严格来说并不正确——“而且你的发现好像很少,不太完整。你在里面待了将近三个星期,报告就只有四页长?”

  “没什么不寻常的事,总而言之。”

  “总而言之个屁。维特比看到什么?是真实的东西,还是又是他妈的幻象?你知道进去那里会造成什么后果吗?你知道可能会激起什么反应吗?”他的发音含糊不清,音节都串连到一起。

  “我知道。”玩具灯塔突然间有了生命。

  洛瑞猛然俯身向前,呼吸中带着腐烂的甜味儿:“你想知道一件有意思的事吗,你他妈的想知道吗?”

  “不。”又来了。他就像节日聚会中的老祖父,每次几乎都重复同样的故事。

  “过去,假如你犯了大错,只要在谈话中向南境局‘坦白’,他们也许还会收留你,你也许还会被雇佣。我了解老局长,他们会的。没错,也许带着病态的兴趣,就像看待特别聪明的实验动物——比如说,一只特别出类拔萃的白兔。没错,你永远不可能当上局长,但是,见鬼,这职位太糟了,不是吗?你已经发现了吧。你还会继续发现。但眼下的问题是,这种欺骗已经持续太久。所以,我们到底要怎么办。”

  在你看来,问题主要是现在,而不是过去。以前,你还能尝试对洛瑞施加影响和控制,然而这样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返。他一旦升入总部,一旦被奉为圣徒,你便再也无法影响到他。

  加入南境局之前,你是个谨慎的人——一直小心翼翼,努力经营,以期有机会不顾一切地穿越X区域的边界。

  你父亲对政府充满怀疑,他时不时干一些不太光明正大的勾当,以贴补白天兼职酒保的收入——一个低级骗子。他不想受到牵连。他不想惹麻烦。所以他跟政府撇清关系,他没有告诉你,你母亲可能已经死了,也没有告诉你,你不能再回到被遗忘的海岸,直到实在难以隐瞒为止。他嘱咐你,假如有人询问母亲的事,就给个含糊不清的答案。避免暴露他的“商业冒险”。

  “你不懂,因为你还太小,”他常常说教,“但政客总是搞各种各样的大骗局。政府一直以来就是盗贼,所以才那么卖力地抓小偷——他们不喜欢竞争。你不希望仅仅因为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就一辈子背上包袱。”

  等到他真正告诉你,母亲已经死去,你哭了一个月。父亲脸上的表情仿佛生硬的警告,而你的家总是不停地更换地点,时刻小心翼翼,这一切都让你明白沉默的重要性。

  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对母亲的记忆逐渐消退,你不知道某个画面或某个时刻是亲身经历,还是从照片里看到的。父亲把这些照片存放在壁橱内的一个鞋盒里。你并没有把对母亲的记忆珍藏起来。你会凝视着画面中的母亲——跟朋友们一起在露台上,手里拿着酒,或者跟父亲一起在海滩上——想象她说道:“不要忘记我。”然而你感觉很惭愧,因为脑中出现的总是灯塔管理员的脸。

  你开始了自己的调查,一开始只是尝试性的,然后变得更加坚决。你发现有个“南境局”,致力于消除“环境破坏”的影响,目标就是原先的被遗忘的海岸,亦即如今的X区域。你的剪贴簿越来越厚,连翻都翻不开,贴满了书报杂志中剪下的段落,还有后来网络上的内容。以阴谋论为主,也有对政府官方报道的猜测解读。真相总是模模糊糊,仿佛在焦距之外,跟你所看到的无关,就像你感觉灯塔管理员变了一样。

  大学一年级时,你意识到,不管南境局是何种角色,你都想去那里工作。凭着出自骗子家庭的直觉,你知道自己的过去是不利条件。因此你改了名字,并雇佣私家侦探帮助隐瞒其余的一切,然后继续攻读认知心理学学位,主攻知觉心理学,同时辅修组织心理学。出于种种原因,你跟一个根本没有真爱的人结婚,十五个月后就离婚了,然后做了将近五年的咨询师,并一次次向总部提出申请。申请表的答案都经过特别设计,以求获得南境局的工作。

  当时的局长来自海军,所有人都喜欢他,但又说不上特别喜欢。他没有面试你。面试你的人是洛瑞——那时候他还在南境局,有着自己的盘算。他喜欢从侧面获取权力。会议在他的办公室进行,然后你们来到院子边缘,展开另一种谈话。

  “这里没人能听见我们。”他说道。你脑中的警钟被触发了。你有个不合逻辑的想法,感觉他要向你求爱,就跟父亲的一些朋友那样。一定是他礼貌的举止、精良的服装,以及权威的姿态,使得你警觉起来。

  但洛瑞有更长远的考虑。

  “我让我自己的人查了一下。你的伪装做得很不错。没错,所有这一切可以扎扎实实评个B。总体来说,真的很不错。但我还是发现了,也就是说,假如我不替你掩盖,总部也会发现你留下的蛛丝马迹。”他露出愉快的笑容,态度友善。你们就像是在谈论体育比赛,或者眼前闷热黏滞的沼泽。

  你直击重点:“你要揭发我吗?”你感觉嗓子很干,天气似乎比刚才更热。你想起父亲因为小骗局而被关进牢里时,永远装出勇敢的微笑,还要抛出一个飞吻,仿佛其目的就是为了被逮住,为了吸引观众,受人瞩目。

  洛瑞发出一声轻笑,让你感到害怕,因为虽然他也不乏缺陷,但那时你觉得他很世故,很有气势。他身穿正装的模样,脸上显现出的经验,似乎都表明他已见识过你想见识的一切,也经历过你想经历的一切。

  “揭发你,葛洛莉亚……哦不,辛西娅。揭发你?向谁?负责追踪假名字假身份的人?怀疑被遗忘的海岸真相的人?不,我不会。我不会向任何人揭发你。”言外之意:我就是要完全控制你。

  “你想要什么?”你问道。只有这一回,你很庆幸有那么一个父亲,让你可以直接跳过废话。

  “想要什么?”彻头彻尾的虚伪,“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有。事实上,关键在于你……辛西娅。我现在就跟你一起走回去,推荐你担任这一职位。如果你通过总部的训练,那到时候我们再看。至于其他的一切……那是我们的秘密。不是什么小秘密……但就是一个秘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很怀疑,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眨了眨眼:“哦,其实我只信任去过X区域的人,哪怕只是X区域的前身。”

  起初,代价仍不太过分。只是要求你私下里描述在被遗忘的海岸的最后一段日子。灯塔管理员、科学降神会,“描述一下那一男一女”,他指的是亨利和苏珊。关于科学降神会的问题,他像是已经有所耳闻,需要你补充更多细节。

  过了几个月,他的要求成倍增长,你只能勉强答应——支持这个提议,支持那个推荐,当你有了更大的影响力,则让你对某些事设置障碍,冷处理,拖延时间。你意识到,这大多都是为了抵制跟科学署有关的几个委员会,破坏与削弱总部在南境局的影响。所有这一切都十分聪明,循序渐进,以至于每次你都没注意到事态的升级,直到最后深陷其中,直到它成为你工作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