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些并非她全部的思绪与考量。问题不仅仅是她是否真的活着,还包括她是谁。由于被隔离在南境局内,这一问题变得难以明辨。另外,她也感觉到,她的记忆不是自己的,而是来自别人,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南境局的实验,还是X区域导致的效果。尽管在前往总部的途中逃脱是个复杂的过程,但她仍有一种映射感,仿佛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她只不过是中间的媒质。或许正是这样的距离感使得她躲过追捕,让她的行动多了一层绝对的镇静。她到达遥远的岩石湾,生物学家也来过此地,而且非常熟悉。一时间,她感觉十分平静,仿佛沉浸在周围的景观中,体验到另一番感受——任由环境将她分解,然后再重塑。

  然而只有当他们冲入X区域,她才真正抑制住不安与茫然。当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要将她溺毙,有那么片刻,她感到惊慌失措。但是接着,她感觉豁然开朗,好像失而复得。她奋力抗争,拒绝死亡,在海水中,她异常振奋,快乐地努力游向水面——在难以遏制的愉悦中破茧而出——这就像是一种证据,说明她不是生物学家,而是一个新个体,为了生存,摈弃了另一个人对溺水的恐惧。

  后来,即使是在沙滩上唤醒总管的过程,也像是无法否认的证据,证明她拥有完整的自我意识。此外,她坚持前往岛屿,而不去灯塔,同样也是证据。“生物学家可能去的地方,就是我要去的地方。”虽然所有记忆都像是透过一扇窗看到的,属于另一个人,并非她真正的经历,或者说,还没有真正经历,但那种确凿无疑的归属感给予她希望。“你想要真实的生活,因为你没有。”总管曾经对她说,然而这种说法不够准确。

  自那以后,便不再有新鲜的体验。在整整三天的步行中,没有恐怖的怪物,也没有不同寻常的东西从地平线上冒出来。除了超现实的景观和那些暗中持续的进程,没什么特别反常之处。有时候,在黄昏时分,她能看到生物学家的海星,隐约闪烁着,仿佛头脑中的罗盘,吸引她继续前进。她再次意识到,总管感觉不到这些。他不能识别危险,也无法辨认机会。光亮感已离她而去,但有别的东西取而代之。

  他承认自己很困惑,X区域看上去太正常了。“反荫蔽,”她说道,“对于一样东西,你可以既了解,又不了解。??的花纹从上方看下去很明显。从上面看,你不可能忽略??;然而当它浮在水面上,从水底看上去,几乎就看不见。”

  “???”

  “一种鸟。”另一种鸟。

  “所有这一切都是伪装?”听他的口气,似乎难以置信,仿佛现实已经足够离奇。

  幽灵鸟原谅了他,因为那不是他的错。“你从来没有在不曾受过破坏,或者机能毫无障碍的生态环境中行走,对吗?也许你认为曾经有过,但其实并非如此。所以你才会分不清正常与反常。”

  这也许并非事实,但她要维持威信——不想再争论目的地的问题。她相信,坚持前往岛屿不仅仅是保护她自己,也能保护他的生命。最后一搏,拼死冲向敌人的枪弹,这种事她没有兴趣,然而总管的行事方式让她相信,他或许正朝着此类解决方案靠拢。但就她自己来说,除了想要了解更多——了解她自身,了解X区域——她还没下定决心要有什么作为。

  这地方的光线很难躲避,虽然遥远却十分明亮,使得一切都有一种罕见的清晰感,包括芦苇、淤泥,以及它们在水渠中的倒影。正是由于这种光亮,她无法分辨自己的步伐,因此,她感觉就像是在滑行。同样也是由于这种光亮,她才能不断增补内心的平静。那光亮不停地探索质询,然后撤退回去,却也使得它接触过的地方能继续存在下去。她怀疑总管无法理解。

  不过光也有可能阻碍他们,因为他们走走停停,时进时退,用棍子探测前方的地面,以防陷入危险,而繁密的芦苇丛有时竟难以穿越。有一次,一只秧鹤无声无息地飞起,它那细碎的褐色花纹在芦苇丛中很难分辨,距离又如此之近,使得她跟总管一样吓了一跳,甚至可能比总管受惊更严重。

  但是最后,他们到达了系着破布的芦苇,也看到稍远处那尊泛黄的巨大躯体半埋在淤泥里。

  “这是什么鬼东西?”总管问道。

  “它死了,”她说道,“不可能对我们造成伤害。”在她看来不算什么的事,总管总是反应过激。由于某种全然不同的经验,他受到了创伤,变得紧张不安,易受惊吓。

  然而她很清楚那是什么。一个骇人的头骨沉陷在泥地里,还有一副苍白硬化的面具,空洞地望着他们,周围是一圈苔藓与地衣。

  “发出呜咽声的怪物,”她说道,“我们总是在黄昏时分听到。”也曾在芦苇丛中追逐生物学家。

  它的血肉早已脱落,顺着骨架滑入泥土之中,消失不见。剩下的是一副奇特的骨骼,像是猪和人的混合体,一组较小的肋骨如同诡异的吊灯一般悬在胸腔内部,胫骨末端有许多块状的软骨,遭到郊狼、老鼠和鸟类的啃食。

  “它在这儿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总管说道。

  “是的,没错。”太长时间。她警惕地抬头扫视地平线,寻找入侵者,仿佛这副骨架是个陷阱。十八个月前它还活着,然而此刻已高度腐烂,要不是那面具,根本认不出来。这就是总管口中“最后一支第十一期勘探队”的心理学家,已经变成了怪物。但就算它在遇到生物学家之后立刻就死了……腐烂的速度也非同寻常。

  不过总管还没想到这一点,因此她决定不说出来。他只是注视着骨架,不停地围着它踱步。

  “所以这原本是个人。”他说道,然后,看她没有反应,便又重复了一遍。

  “可能吧。或许还是个失败的副本。”她相信自己不是失败的副本。她有追求,有自由意志。

  副本或许能比本尊更优秀,可以避免从前的错误,创造一个新现实。

  “你的过去在我头脑里,”他们刚离开海滩,他就说道,热切地想要交换信息,“我可以还给你。”如今这已是过期的禁忌,对他俩来说都毫无价值。

  她的沉默迫使他先开口,虽然她觉得他仍有所隐瞒,但他的话里带着紧迫与激情,相当有诚意。有时候,他的话中也渗入一丝悲哀的弦外之音,不过她非常明白其含义,并选择忽略。这很容易辨识,在南境局时,他曾到她的住所访问,也流露出同样的意思。

  当她得知,第十二期勘探队的心理学家就是南境局的前任局长,而且把生物学家当作一项特殊的方案,一个特殊的期盼,幽灵鸟笑出声来。想起当初入职面试时的小摩擦,她对心理学家突然有了好感。狡黠的心理学家/局长试图依靠像幽灵鸟那样迟钝狭隘的生物学家与博大深厚的X区域相对抗。荆棘丛中忽然飞出一只鹪鹩,消失在视线之外,它似乎也同意这一观点。

  轮到她讲的时候,她承认记得所有的事,直到隧道/地下塔里的爬行者对她进行扫描,分解,复制 ——也就是她被创造出来的时刻。说到爬行者和灯塔管理员的脸,以及相关的种种神秘传说,难以置信的神情就像一团光从总管脸上映透出来,仿佛他是一条透明的深海鱼。他已经见证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再多几件又有何妨?

  他所提的问题,第十二期勘探队的生物学家、勘测员、人类学家,或心理学家都已经问过,只是形式不尽相同。

  这也让她头脑中产生一种不适的矛盾感。因为有时候,她不同意自己的决定——生物学家的决定。比如,她的另一个分身为什么对墙上的文字那么大意?知道催眠的真相之后,她为什么不立即与心理学家/局长对质?去地下寻找爬行者有什么好处?有些事幽灵鸟可以原谅,但另一些事令她难以忍受,也令她恼怒地陷入回旋式假想。

  至于生物学家的丈夫,她完全予以拒绝,毫不犹豫,因为其丈夫与孤独的城市生活是相关联的。生物学家结过婚,但幽灵鸟没有,她不受这种责任的束缚。她不太明白,为什么她的分身要忍受婚姻。她和总管之间有一些误解:必须澄清的是,她需要现实体验来取代别人的记忆,但那并不包括他们之间的关系,不管他心中对她存有何种印象。她无法毫无顾忌地接受他的身体,让现实与虚幻相重叠,因为她头脑中还有一个返回时丢失了所有记忆的丈夫。任何妥协都只会伤害他们俩,而且没什么实际意义。

  总管站立在呜咽的怪物跟前,面对那副骨架,他说道:“我最终也会变成这样?某个版本的我?”

  “我们都会变成这样,总管。最后都会。”

  但也并非一模一样,因为在那空洞的眼眶和发霉的骸骨中,仍有光亮散发出来,仿佛依然存有生命——不断朝着她伸展探索。她断然回绝,而总管却感觉不到。X 区域通过死者的眼睛看着她。X区域正在从各个角度分析她。她感觉自己像一副空壳,而其创造者正注视着她。这副躯壳只有随着创造者的注意力而移动,构成她身体的原子在创造者的束缚下聚合成形。然而,看着她的那双眼睛似乎有点熟悉。

  “关于生物学家,局长或许想错了,但也许你就是答案。”他语气中讽刺的成分不多,仿佛明白她的感受。

  “我并不是答案,”她说道,“我是个问题。”她也可能是信息的化身,肉身中夹带着讯号,只不过她还没搞清应该讲述什么样的故事。

  同时,她也想起进入X区域时的旅途,两旁似乎只有可怕的黑色废墟,有宏大的城市,也有搁浅的巨船。红色与橙色的火焰照亮了废墟,并投下阴影。火光的间隙里,隐约可见远处有哀号的怪物在灰烬中爬行跳跃。她尽力屏蔽总管滔滔不绝的供述,他在不知不觉中吐露出许多令人震惊的事,她感觉已经对他的秘密无所不知。拿起枪……给我讲个笑话……我杀了她,是我的错……她在他耳边轻声念出催眠咒语,不仅仅是为了让他住嘴,也为了遏制恐怖的景象。

  他们面前的骨架被啃得干干净净。褪色的骸骨趋于腐烂,肋骨尖端因受水汽侵蚀而变软,大多已经断裂,遗落在泥地里。

  头顶上方,鹳鸟依然在盘旋绕转,整齐精妙的空中舞蹈比任何人类的造物都美丽。

  0003:局长

  到了周末,悦星保龄馆是你的避难所,在那里,你不是南境局的局长,而只是酒吧里的普通顾客。悦星保龄馆位于进出布里克斯镇的高速公路旁,地处偏僻,差一点儿就要落到泥土路的尽头。总部隶属于吉姆·洛瑞的人或许知道这地方,他们可能在监视窃听,但你从未遇到过南境局的人。就连你的副手格蕾丝·史蒂文森也不知道。作为伪装,你会穿上一件本地建筑公司的T恤衫,或者印有慈善活动图案的T恤衫,比如辣豆酱烹饪赛。你的旧仔裤还是从前比较肥胖时穿的。有时候,你还会戴一顶棒球帽,上面有你最喜欢的烧烤店的商标。

  你在那里打保龄,就像小时候跟父亲一起打球,但你通常会先在外面独自玩高尔夫。悦星球馆有个非常破旧但依然能用的迷你高尔夫球场,以观光探险为主题布景。第九洞上的狮子由于很久以前的一次事故而化作一堆变形的塑料,边缘都已熔化发黑。最后第十八洞上横垮着一只巨大的河马,膝盖细小脆弱,斑驳脱落的油漆底下露出血红色的涂料,仿佛制作者过分追求真实。

  然后你会进去找人打保龄,看哪里需要第四名玩家。头顶的天花板上是褪色的太空图案——有地球,有木星,还有一团紫色的星云,中间是红色的内核。到了晚上,这一切都映照在俗气的激光秀里。你通常只玩四五局,很少超过两百分。打完之后,你就坐在幽暗舒适的酒吧里——它位于屋子后面的一个角落——尽可能远离那些臭哄哄的鞋子,而房间的声学结构也恰好抑制了保龄球隆隆的摩擦碰撞声。此处离X区域还是太近,但只要没人知道,这些顾客可以继续遭受缓慢的扼杀,就跟过去数十年间一样。

  悦星保龄馆的酒吧基本上只能吸引一些经常光临的忠实顾客,因为它其实很差劲,天花板上贴着黑乎乎的毛毡,本来应该还有闪烁的群星。然而钉在那上面的金属更像是老西部片里的一枚枚警徽,早就已经生锈。于是,如今的景观就像是一片乌黑中点缀着许多细小的铁锈色海星。角落里的一块标牌上写着“星光酒廊”。酒廊里摆着六张圆木桌,还有黑色的人造革椅子,看上去就像是很久以前从某个家庭连锁餐馆里偷出来的。

  你在酒吧中的同伴大多都深切关注着电视里的体育节目,那台电视机没有声音,但有字幕。此处的常客都没有恶意,也鲜少喧哗,其中有一名房产经纪协会的成员,自以为通晓一切,不过好在她故事讲得不错,算是一种补偿。另外还有个七十岁的老头儿,几乎总是站在吧台末端喝淡啤。他是退伍军人,经历过某次战争,有时言简意赅,有时态度和善。

  心理学家的伪装身份在这里不太适用,你不喜欢。每次有人问起,你都说自己是长途卡车司机,最近暂时没接活儿,然后拿起啤酒瓶长饮一口,以终止这一话题。人们觉得你所说的职业十分可信,也许是因为你的身高和魁梧的体格。然而每个晚上,你几乎都相信自己真的是卡车司机,而这些人可以算是朋友。

  房产经纪说那人并不是退伍老兵,只不过是个“寻求同情的酒鬼”,然而你看得出,她其实对他不无同情。退伍老兵最喜欢说的话是“我退出”,以及“没有才怪”。其余顾客包括一群典型的急诊室护士、几个机械师、一名发型师,还有若干接待员、办公室经理,等等。你父亲称这类人为“从来不被允许看到幕后的人”。你没有花力气去调查他们,也没有调查不断更换的酒保,因为这并不重要。你在悦星球馆里从不说偏激的话,也从不透露机密。

  但有些个夜晚,你在酒吧里待到很迟,人群渐渐稀疏,这时,你会在纸巾或茶杯垫上记下一两句无法忽略的重要事项——维特比总是不断扔给你这类谜题。他是一名综合环境专家,隶属于过度热情愉快的科学署主管迈克·切尼。你从不要求维特比提出问题,但他却停不下来,仿佛他的头脑里着了火,灭火唯一的手段就是他的各种想法。“你在边界内的时候外面是什么?”“你在边界内的时候边界是什么?”“有人站在边界外的时候边界是什么?”“里面的人为什么看不到外面的人?”

  “我的论述或许不比我的问题强,”维特比曾向你承认,“但假如你要简单的解释,就该去看看切尼的‘科学小屋’里有些什么。”

  维特比的观点有一份强大的文件作支撑,文件包在透明闪亮的塑料套膜里。崭新的黑色三环文件夹,整齐的孔眼,十二页打印文档中没有一处拼写错误,洁净的封面上是这篇杰作的标题:“综合理论:完整的研究方案”。

  这份报告就跟维特比本人一样聪明伶俐,光芒四射。其中提出的问题和给出的建议,都毫不隐晦地暗示着一个意思,亦即维特比认为南境局可以做得更好,而且只要有机会,他也可以做得更好。这许多内容很难消化,尤其是科学署还从中阻挠,在单独发给你的函件里抨击道:“这些假设仍需寻求证据,可能是倒退或误入歧途。”甚至有可能是从他屁股里冒出来的。

  然而在你看来,他非常认真,尤其是有一个列表,关于“X区域存在的条件”,其中包括:

  ●一个与世隔绝的地点

  ●一种蛰伏但容易激活的触发机制

  ●一种能激活触发机制的催化剂

  ●一个让触发机制得以成型的偶然机会

  ●一个我们无法理解的背景

  ●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对待能量的态度

  ●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语言形式

  “接下去会是什么?”切尼在一次例会上说,“详细研究圣徒的奇迹,凸显难以解释的事件,凭双头牛犊预言世界末日,这些是不是有点耳熟?”

  当时的维特比争强好胜,喜欢激烈抗辩,他知道自己抛出的论点不仅会让切尼十分恼火,还能让他毫无招架之力:“它就像是有机生命体,比如皮肤,不过没有细胞和毛孔,而是由上百万张贪婪的嘴构成。问题不在于它是什么,而是它的动机。可以把X区域看作是我们要追捕的凶手。”

  “哦,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现在我们的职员里多了一名侦探。”切尼喃喃低语,你示意他安静,格蕾丝也在一旁配合,展示出最生动的苦笑。因为事实上,是你让维特比充当侦探,尝试“突破南境局的传统思维”。

  在维特比的帮助下,你暂时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因为一开始你并非毫无建树。在你的监督下,勘探设备的制造有所突破,比如增强型的显微镜和武器,它们不会触发X区域的抵制。更多勘探队完整无缺地返回,提升大家能力的细微调节——从你自己的伪装生活中学来的手段——似乎也有帮助。

  你绘制图表,分析X区域改造环境的进度,开始对其中一些因素略有感知,甚至在组织每次勘探时刻意安排一些共同的特征。你并不能完全控制这些标准,但一段时间内,大家都认同情况趋于稳定,传回的消息也逐步改善。在你想象中,总部就像一枚闪亮的银蛋——你的上司根本无法完整传达高层人士滴水不漏的思维——它仿佛嗡嗡震颤,对你展示出阵阵赞许……不过其中也透着一种感觉,就好像南境局是腐坏的肉脑,而深藏在总部内部的精妙算法也遭到侵蚀。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洛瑞的影响越来越具破坏性,答案变得很难寻求。采集自X区域的数据出现重复,并逐渐减少,或者按维特比的说法,变得“难以解释”,各种猜测层出不穷,却都得不到证实。“我们缺少可类比的对象。”语言学家们总是说。

  他们进展缓慢,格蕾丝开始称他们为“偷懒学家”,就像冷笑话里说的,“跌倒在路边,被弯曲的隐喻之舌给卷走了”,X区域在搅浑水。然而这其实并非搅浑的水,也不是路边的舌头,他们只是无法理解那些不明不白的东西。“我们缺少可类比的对象”,这本身就是不太明确的诊断。语言学家去过X区域后,再重返地球大气层,便会被烧毁。也许你很容易因此而联想到,报废和即将报废的卫星纷纷坠落至X区域所在的位置,因为太空垃圾忽然消失虽貌似荒谬,但还说得通。然而,把 X区域当作垃圾桶似乎显得有点不敬,会冒犯缺乏安全感的神祇。只不过X区域从来都没有反应,哪怕是面对如此羞辱。

  真正的问题不是语言学家,甚至也不是总部。洛瑞才是问题所在,因为洛瑞替你保守秘密——你长大的地方变成了X区域——作为回报,你得在合理范围内给予他支持。洛瑞以他人的血汗为投资,发起一次次勘探。那似乎也意味着,边界是一道无法穿透的屏障,而他处在安全的一侧。然而维特比却总是试图颠覆传统:“不管我们怎么看边界,有一点很重要,它是X区域的一个限制。”这重要吗?

  对你来说更重要的是:关于洛瑞的传闻是否属实。据说他到了总部之后,变得冷酷无情,经营出自己的一块地盘。这些年来,不断传来的窃窃低语虽然遥远,但也很清晰,如同在黑暗而静止的森林里行走时听见的微弱风铃声,仿佛是一种召唤,承诺文明世界的一切舒适享受,然而当搜寻者到达路的尽头,看到的只有堆满尸体的屠宰场。关于这一点的证据就是,他轻易控制了你在总部的名义上的上司皮特曼,并不断向你施压,索要结果。

  到了第十一期勘探队时,你越来越疲惫,总部的计划也开始改变。人员、资金和设备的投入减少到所剩无几,总部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打击国内恐怖主义,以及隐瞒生态环境即将被毁的证据上。

  你在布里克斯镇的家中待了许多天后又回来了,那里并不能当作避难所。幽灵依然跟随着你,或坐在沙发上,或透过窗户窥视。奇怪的想法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偷偷向你袭来——例会进行时,与格蕾丝坐在餐厅吃午餐时,在办公室里慢悠悠地搜寻总部的窃听器时——也许这一切毫无价值,你难以取得任何进展。你身上负担着每一次勘探的压力。

  “我本可以当局长,”洛瑞有一次吹嘘道,“但驾驶舱里亮起了警示灯,于是我接受忠告。”你知道,这警示灯是一直埋在他体内的恐惧,但洛瑞绝不会承认。他的催促有一种冷酷的戏谑感,仿佛他知道那是不可能达成的目标。

  你时刻都在担心,如同持续的低烧,担心南境局或总部的人会发现你的秘密,担心洛瑞无法永远隐瞒这一信息——或者他认为你没有用了,自己把消息泄露出去。你是安全风险,是骗子。情感上的联系太深。然而同情心是你最不相信的,你总是将其置之一旁。除了格蕾丝,你宁愿向大家展示出冷酷、淡漠而苛刻的形象,以便保持清醒客观的头脑……尽管那样真的会使你变得有点冷酷、淡漠而苛刻。

  从某种不可计量的程度上来说,你也相信,洛瑞的做法会让南境局离答案更远。就像宇航员落入巨大空旷的太空,胡乱地挥舞四肢只能让远离的速度加快,直到无法挽回。更糟的是,在你看来,你可以毫无留恋地回忆作为心理学家的风光时日,而洛瑞却有无数种方法重新体验在X区域的恐怖经历,对于此种经历,他看似是在作抛弃的尝试,实际效果却是永久的拥抱。于是他趋向毁灭,再也无法彻底解脱。

  你的另一处避难所是南境局大楼的屋顶——古怪的挡板蜿蜒起伏,围圈起整个屋顶,从下面无法看见。这片保留地,冬天冷得让人瑟瑟发抖,到了夏天,虫子嗡嗡飞舞,也许还有被蜜蜂蛰到的危险,或者还能看到“一只熊!”。你下班后偷偷溜上来喝酒,因此这也算是个酒吧。

  这片神圣之地你只与一人分享:格蕾丝。你在悦星保龄球馆里想到这个主意,然后一直在琢磨,“就随便聊聊”。事实上,只有你、格蕾丝和大楼管理员有钥匙,这就更多了一层保护。许多时候,人们想要找你,却发现你凭空消失了,他们不知道,你又出现在楼顶的保留地。

  正是在这里,眺望着史前沼泽和辽阔的黑松林,你和格蕾丝琢磨出种种绰号。边界被称为“壕沟”,进入的门户叫作“前门”,不过你们一直希望找到“边门”或“暗门”。X区域里的隧道,或者说异常地形,被你称作“颠倒塔”,取自格蕾丝跟女友一起看的一部古怪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