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她九岁的年龄——“九岁半!”——来看,她相当高大结实。虽然葛洛莉亚有时会摇摇晃晃地站在岩石上,但她年幼的头脑却鲜少动摇,索尔对此十分欣赏。作为中年人,他自己的脑袋偶尔会出点小故障。

  当他检修完小船,推着独轮车将堆肥往回运时,她又出现了,壮实的身影站立在岩石之上,身穿冬季的行头——牛仔裤,带兜帽的外衣底下衬着针织衫,宽大的脚上是一双厚实的靴子。她来跟他说话。大约一年前,她开始来访,并经常与他交谈。

  “你知道吗,我的祖先住在这里,”她说道,“妈妈说他们就住在这儿,灯塔的位置。”她如此年幼,嗓音却深沉平稳,有时会让他感到惊愕。

  “我的祖先也是,小家伙。”索尔一边告诉她,一边将手推车里的东西卸到肥堆上。不过事实上,他母亲那边的家族基本上由一群私酒贩子和宗教狂热分子构成。他在酒吧里经常说,“他们来这儿,是为了逃避宗教自由。”

  对于索尔的说法,葛洛莉亚思考了片刻,然后说:“我的祖先在先。”

  “这重要吗?”他发现忘了给小船修补缝隙。

  那孩子用力皱起眉头,连他的后背也能感受到她的表情。“我不知道。”他回头张望,看到她已不在岩石间跳来跳去,而是站立于一块危耸的礁岩上,摇摇摆摆地保持着平衡,仿佛觉得这样更有意义。这景象让他胃里一阵抽搐,然而他知道,虽然每次看起来都十分危险,但她从来不会失足,而每次他提醒她注意,她都不予理会。

  “我想是的,”她继续刚才的话题,“我想这很重要。”

  “我有八分之一的印第安血统,”他说,“我也曾住在这里,一部分的我。”不管这有什么意义。没错,一名远房亲戚告诉他灯塔管理员的工作有空缺,但没人想要做这份工。

  “那又怎么样。”她一边说,一边跳到另一块嶙峋的岩石上,双臂短暂地挥舞了一下,在其顶端保持平衡。出于担忧,索尔向她靠近几步。

  她经常让他感到恼火,但索尔仍无法说服她。她父亲住在中部,母亲在海岸边的平房里打两份工。她母亲每周至少有一次需要驾车前往遥远的布里克斯镇,她或许觉得,她的孩子偶尔也能独立生活,尤其是有灯塔管理员帮忙照看的话。葛洛莉亚对灯塔似乎很着迷,哪怕他总是干些整理工棚、运送堆肥之类的无聊工作。

  不过到了冬天,她反正也是经常一个人独处——在西边的泥滩里用棍子捅螃蟹洞,或者追逐半驯服的母鹿,或者观察郊狼和熊的粪便,仿佛其中蕴藏着秘密。只要有机会,什么都行。

  “经常来这里的那些怪人是谁?”她问道。

  他差点儿笑出声来。这片被遗忘的海岸边躲藏了许多怪人,包括他自己。有些是为了躲避政府,有些为了躲避自己,有些为了躲避配偶。一部分人相信他们正在打造自己的国家。还有少数人的身份并不合法。在这里,人们或许会提问,但并不期待坦诚的回答,只要有创意就行。

  “你到底指的是谁?”

  “那些叼着烟斗的?”

  索尔思索了片刻,想象着亨利和苏珊嘴里叼着烟斗,一边在海岸上疾行,一边使劲地抽烟。

  “烟斗。哦,那不是烟斗。是别的东西。”就好像一卷巨大而透明的蚊香。去年,他让“轻骑兵”把那些管子在一楼的里屋中存放了几个月。不过她是怎么看到的?

  “他们是谁?”她追问道。此刻她平衡在两块岩石之间,因此索尔至少可以顺畅地呼吸。

  “他们来自海岸以北的岛屿。”这是实话——他们的基地依然位于“失利岛”上,有几十个常驻的人。“作测试”,这是村里的酒吧中流传的说法。政府批准的私人研究员,来测量数据。但传闻也暗示科学降神会有着更邪恶的目的。酒吧里的人的确很喜欢听有趣的故事。这样的传闻是由什么引起的呢?是因为他们中某些人的精确齐整,还是因为另一些人的混乱无序?或者就只是无聊的退休醉汉们从活动房屋里钻出来编了个故事而已?

  坦白说,他并不知道他们在岛上干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对一楼的设备打算如何使用,甚至不知道此刻亨利和苏珊在灯塔顶上做什么。

  “他们不喜欢我,”她说,“我也不喜欢他们。”

  这让他发出哧哧的轻笑,尤其是她抱起双臂故作轻蔑的模样,仿佛将他们当作永久的敌人。

  “你是在嘲笑我?”

  “不,”他说,“不是的。你是个好奇的人,你总是问问题,所以他们不喜欢你。仅此而已。”爱问问题的人不一定喜欢被提问。

  “问几个问题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可大了。一旦问题悄悄出现,原本确定的事也会变得不确定。问题总是带来疑虑。这是父亲告诉他的,“不要让他们问问题。你已经告诉他们答案了,哪怕他们并不知道。”

  “但你也很好奇。”她说。

  “为什么这么说?”

  “你守护着信号灯,而灯光中可以看到一切。”

  灯光中或许可以看到一切,但他还有几件事忘了干,需要在灯塔外再待一阵,这让他心中不悦。他将独轮车推到客货两用车旁的碎石地上。他隐约有一种紧迫感,似乎应该去查看一下亨利和苏珊。假如他们发现了活板门,干出什么蠢事怎么办?比如跌落下去,扭断了他们那古怪的细脖子?他抬头观望,看到亨利正从塔顶的栏杆边俯视着下方,这让他感觉自己很愚蠢,就像个偏执狂。亨利挥了挥手,或者是别的什么手势?索尔感觉一阵晕眩,刺眼的阳光令他不适,他赶紧背过身去。

  然而他看到草丛里有东西闪闪发光——隐约被一株植物挡住,周围是一圈杂草,数天前,他曾在那里发现一只死松鼠。玻璃?钥匙?深绿色的叶片大致呈圆形排列,遮掩住下面的东西。他跪下来,挡住日光,仔细观察,但闪光的物体依然被植物的叶片掩盖。或者那本身就是叶片的一部分?无论这是什么,一定精妙无比,然而他却想到头顶高处那四吨重的镜片组。

  他的身后,太阳就像一团窃窃低语的光晕。暑气已经升起,但一阵清风吹动棕榈叶,发出瑟瑟的声响。那女孩就站在他背后,不知唱着什么歌谣。他没料到她这么快就能从岩石上下来。

  此刻,他眼中只有那株植物和无法辨识的闪光。

  他仍戴着手套,因此他跪在植物旁,伸手拨开叶片,去摸那闪光的物体。那里是否有一小团旋转的光?这让他想起万花筒里看到的形状,只不过此处是一片炽烈的白光。然而它盘旋闪耀,避开了他笨拙的抓握,他开始感觉晕眩。

  惊恐之下,他想要抽回手来。

  然而为时已晚,他感觉一小片东西钻入了拇指。没有疼痛,只有少许压力,接着是一阵麻木,但他还是被惊得跳了起来,一边呼喝,一边来回甩手。他狂乱地扯下手套,查看拇指。他知道葛洛莉亚正看着他,不知她会怎么想。

  此刻,他眼前的地面上不再有光闪烁。植物的根部没有光。他的拇指没有疼痛。

  慢慢地,索尔放松下来。他的拇指并没感觉到刺痛,也没有小孔或扎破的口子。他捡起手套仔细检查,也没发现破洞。

  “怎么了?”葛洛莉亚问道,“你被扎了?”

  “我不知道。”他说。

  接着,他感觉又有一双眼睛望着他们,于是转过身,看到亨利站在那里。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走下楼梯?时间过得比他想象的要久吗?

  “嗯——出了什么事吗,索尔?”亨利问道,但索尔发现他所表达的关心跟他的语气并不协调。因为他的语气中没有关心,只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渴望。

  “没什么。”他说道。虽然他感觉不安,却不清楚原因,“只是大拇指被扎到了。”

  “穿过手套?好厉害的一根刺。”亨利巡视着地面,就好像丢了心爱的手表或者装满钞票的钱包。

  “我没事,亨利。不用担心。”他很恼火,自己竟然无缘无故显得如此荒谬可笑,然而他也希望让亨利相信,“也许是电击。”

  “也许吧……”亨利眼中的光芒如同冷冰冰的信号灯,从远处照着索尔,仿佛传递的完全是另一种信息。

  “没什么。”索尔重复道。

  没什么。

  真的吗?

  0002:幽灵鸟

  在X区域中,总管是幽灵鸟阴郁的伙伴。第三天,她在芦苇丛里发现一具骸骨。他们的进入地点在海水中。如今X区域里已是冬季,当他们沿着蜿蜒的小径远离海洋,这一点显得尤为突出。寒风使劲吹向他们的脸和外衣,灰蓝色的天空仿佛警惕地守护着重要的秘密。鳄鱼、水獭和麝鼠都钻进了泥土,如同幽灵般躲在阴沉摇曳、汩汩作响的水面下。

  天空的高处呈深蓝色,她看到一丝反光,然后发现那是一群鹳鸟,排成锥形在空中绕圈,灰白色的羽毛在太阳底下闪烁着银光。它们盘旋着飞向遥远的高空,带着毫不动摇的自信前往……哪里?她无法确知它们是否在测试牢笼的范围,也不知它们是否能在撞上隐形的边界前看出来,或者跟其他所有被困在此的生物一样,只是凭着记忆中的本能行事?

  她停下脚步,总管也跟着停下来。他颧骨突出,大眼睛,鼻子不太醒目,皮肤为浅棕色,身穿牛仔裤、红色法兰绒衬衫和黑色外衣。另外,在野外行走的话,她不会首选他所穿的靴子品牌。他是南境局的局长,也曾是她的审讯者。他也许具备运动员的身材,但进入X区域后,总是低着头喃喃自语,不停地查看那几张皱巴巴沾有水渍的纸。这是他从南境局带出来的报告,毫无意义,来自旧世界的废物。

  他几乎没有注意到变化。

  “怎么了?”他问道。

  “鸟。”

  “鸟?”仿佛这是个陌生的词,仿佛没有意义,仿佛并不重要。然而在这里,谁知道什么才是重要的呢。

  “对,鸟。”进一步的细节他或许无法理解。

  她拿起望远镜观察鹳鸟,它们左右回转,队形却始终不乱:仿佛有生命的漩涡,在天空中滑翔。这景象让她想起,当他们震惊地从海底闯入X区域时,周围有许多盘旋的鱼群。

  鹳鸟是否能从高处辨认出他们?是否会向某个人或某种存在汇报?连续两晚,她都感觉篝火的光亮边缘有成群的动物聚集,就像X区域迟钝而冷漠的探子。总管需要的是紧迫感,仿佛有目标就有意义,而她想要更多数据。

  自从到达海滩后,他们之间已经出现过一些误解——尤其是该由谁领头——后来,他收回了自己的名字,再次要求她称他为“总管”,而不是“约翰”。她答应了。某些动物的外壳对生存至关重要。没有外壳,它们将难以为继。

  发过一场烧之后,他的困惑越来越深,并且也感受到她所说的“光亮感”,或许他很快就会迷失自我。因此她大致可以理解,为什么他把自己埋在所谓的“风土报告”里,为什么谎称想要寻找答案,事实上,他显然只是需要某些熟悉的东西作为支撑。

  第一天里,她曾问他:“在从前的世界中,我对你来说算是什么——假如你我都还是做原来的工作?”他答不上来,但她猜得到:她是一名嫌犯,是正义与真理的敌人。那么,在这里他们对彼此又算是什么呢?很快,她将不得不挑起争执,逼迫他真正交谈。

  但是此刻,她对左侧芦苇丛中的东西更感兴趣。那里闪过一抹橙色,或许是一面旗帜?

  她一定是愣住了,至少她的姿态出卖了她,因为总管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

  “应该没什么。”她说。

  稍后,她又见到那抹橙色——芦苇上系着一小块破布,在风中来回摇晃。它位于三百英尺远处,在芦苇的海洋中,在那片危险的淤泥沼泽里。再往前一点,似乎有个黑影,或者一块凹地,他们从高处望过去,可以看到芦苇之间似乎隐藏着什么东西。

  她把望远镜借给他。“看到没?”

  “看到了。那是……勘测标志。”他不以为意地说。

  “就好像真有这个可能似的。”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好吧。那‘像’是勘测标志。”他递回望远镜,“我们应该顺着路走,去那座岛屿。”这一次,他说到岛屿时颇有诚意,显然不太乐意调查那块破布,尽管还没人提出来。

  “你可以留在这儿。”她说道,但她知道他不会留下。她倒是宁愿他留在这里,好让自己在X区域中单独待上片刻。

  然而,在这里真的有可能独处吗?

  幽灵鸟在那片空地里醒来,然后被带去南境局接受处理。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以为自己死了,以为自己是鬼魂,尽管她并不相信死后的灵魂世界。即便当她发现自己通过某种未知的方式回到了边界另一侧的真实世界……发现自己甚至不是第十二期勘探队的生物学家本人,而是一件副本,这种感觉依然并未消退。

  在面对总管的审讯中,她也已经承认:“那地方如此安静空旷……因此我就等着,不敢离开,因为我怀疑自己之所以出现在那里是有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