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仍沿用以往的策略。调查国内恐怖主义的工作使得他对许多乡村地区十分熟悉。在培训完毕之后的第二项任务中,他经常在中西部的县级卫生部门之间来往,以协助更新免疫软件为幌子,实际上却是在追查武装组织成员。尽管仿如隔世,但当他再次踏上曾经熟知的小路,就好像从未离开过似的。他也能毫不费力地使用从前的各种技巧,哪怕已经很久没有用到。这其中甚至有种紧张的自由感,一种长久以来都未曾体验过的简单愉悦。与过去一样,他怀疑每一辆皮卡,尤其是车牌被泥尘遮挡住的那些。他也怀疑每一个缓慢行车的司机和每一个搭便车的人。与过去一样,他选择伴有泥土岔道的地区级公路,以便能折返回来。他使用详细的印刷地图,而不用GPS。对于手机,他有点动摇,但还是将它扔进了海洋,也没有买临时替代品。他知道可以买到无法追踪的货品,但如今,他能联系的人无疑都已受到监听。随着里程的增加,给亲戚打电话,或尝试最后一次跟母亲通话的冲动逐渐退去。假如他有话要说,很久以前就该拿起电话。

  有时候,在驾驶途中,他会想到局长。群山环绕的峡谷里,有个波光粼粼的浅水湖,黑白老照片中的小女孩在湖边啃着一根从农家商店买来的香肠。天空是极淡的蓝色,却没有一丝云,看上去不太真实。她总是专注于灯塔,却从不提及灯塔管理员。因为她一直在那里,因为她几乎一直待到了最后。她见过什么?她知道什么?谁曾经了解她?格蕾丝知道吗?她想方设法,费尽周折,终于被南境局雇佣,在此过程中,有人知道她的秘密吗?是否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并不会对机构造成威胁?她为什么隐瞒灯塔管理员的事?这些问题令他困扰错过的机会、落后的进度,过于关注植物和老鼠,过于关注代言者,过于关注维特比,不然的话,他也许能更早发现。带在身边的文件帮不了他,副驾驶座上的照片也帮不了他。

  他连夜驾驶,时不时折回海岸,车头灯中映照出橙色的车道线和白色的路面反光钉,有时还有银灰色的护栏。他不再听收音机新闻。他不确定那些预告灾难即将来临的暗示是否出自想象。他越来越希望自己处在一个与外界隔绝的气泡里;希望行车永远不要终止;希望旅途本身就是目的所在。

  当他太过疲惫,便停留于某个小镇,在二十四小时餐馆里吃鸡蛋喝咖啡,一旦离开之后,他就忘了小镇的名字。女招待问他要去哪里,他只是说:“北边。”她点点头,没再追问,一定是从他脸上看出了什么。

  他没有逗留,迅速吃完饭。停车场里那辆镶着有色玻璃的黑轿车让他不安,还有一辆破旧的沃尔沃,车身上有雨林的贴纸,车主人在一旁懒洋洋地抽烟,逗留的时间似乎有点久。

  海面飘来的雨越来越密,变成了雾气,使得他只能以每小时二十英里的速度缓慢前进。朦胧的黑暗中,完全无法预料会冒出什么东西来。有一次,一辆卡车震得他浑身由里至外地颤抖;还有一次,一头鹿从车头灯光里一晃而过,仿佛移动的画布,转瞬即逝。

  凌晨时分,他得出结论,母亲是否骗了他并不重要,这是战术细节,而非战略方针。他总是会走上这条路。他相信,一旦进了南境局,就一定会在这条荒僻的路上朝着北方行进。虬结的树丛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就像散乱的黑烟,在雾气中化作灰烬,仿佛向他预示某个版本的未来。

  到达岩石湾的前一晚,约翰允许自己最后吃一顿大餐。他来到一座小镇,把车停在一家高档餐厅旁。这座小镇位于沿海山脉的阴影中,被一条弯弯的河流围托着,河边的沙砾有着不同的颜色,层层叠叠地从水里延展出来,相比之下,河流显得贫瘠无力。一堆堆的浮木和枯树散布于各处,仿佛要固定住这一切。

  他坐在吧台上,点了一瓶红酒、一小块鱼扒加大蒜土豆泥和蘑菇酱汁。经验丰富的酒保扬恩正在故作谦逊地讲故事,他假装无知而热心地聆听着——有趣的故事来自他在海外工作的经验,那些城市约翰从没去过。酒保时常偷偷盯着约翰看,他长着一张北欧人的脸,棱角分明,两侧留着浅黄色长发。或许他在猜测,约翰是否会问,为什么他要留在这世界的尽头,与浮木为伴。

  餐厅里进来一家人——富裕的白人家庭,身穿马球衫、针织衫和卡其裤,仿佛出自服装导购目录。他们对他不予理会,对酒保也不予理会,只是点了汉堡和薯条,父亲坐在约翰左边,将孩子们与陌生人隔开。他们不知道,这个陌生人有多古怪。他们只存在于自己的气泡里:他们可以说拥有一切,但也几乎一无所知。他们的对话中只有坐直身体、咀嚼食物、观看橄榄球赛,以及村里的观光购物店。他并不羡慕他们,也不憎恨他们。他对他们只有一种空洞的好奇。此地的一切历史,一切信息,全都毫无意义。跟他所知的秘密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孩子们点单时不停地改主意,父亲在与酒保的交谈中隐约流露出优越感,酒保一边耐心地忍受着,一边朝约翰翻了个白眼。帝国大街上穿军装的女人和她两个玩滑板的朋友如同幽灵一般聚集在约翰身边,不加掩饰地盯着那家人的食物。有多少密探从来不为人注意?从来没人听说过他们,也没人给予他们支援。黑暗中,他们消失于破败的秘密藏身处,或者潮湿阴冷的汽车旅馆,不再现身,不再重要。有多少人与他类似?他跟他们一样,仍在继续努力工作,尽管眼前这家人并不知道,甚至连酒保也不知道。然而并不是只有X区域的边界才会让人消失于无形,边界外的任何人都有这种能力。

  那家人离开后,他的伙伴们也消失了。他问酒保:“哪里可以搞到船?”语气中带着神秘的认同感。我们都是玩世不恭的旅行者,在冒险途中,时常会忽视法规,就像酒保的故事。你是内行,你可以帮我。

  “你会开船?”扬恩问道。

  “对。”在湖泊里,靠近岸边。再复杂一点的航行,他就是杰克笑话里的笑料。

  “也许我能帮忙,”酒保咧嘴笑道,“也许我可以安排。”他俯身低语,“你什么时候要?”一盏由许多玻璃球构成的吊灯折射出碎片似的光斑,映照在他脸上。

  现在。马上。明早之前。

  因为他不打算驾车去岩石湾。

  “盐居号”是一艘经过改装的平底船,船头很浅,而且总是顽固地抵制向右转舵。它有个狭小的船舱,能稍微抵御一下强劲的海风,马达虽然年岁已久,但十分有力。这是一条很旧的船,白漆斑驳脱落,露出下面的木头。约翰感觉这像是一条拖船,但它一直被用来捕鱼,船主是个典型的渔夫,鬓发花白,长着一双罗圈腿,肚子好像酒桶。他以实际价值的两倍把这艘船卖给了约翰。他猜想此人必定也有参与一些非法买卖。他买了大量的汽油,足够把他炸上天,也足够让他支撑到世界末日。然后他将其余的物资搬上船。

  船上配有桨,“以防马达停转”,还有航海地图,“不过风暴来的时候,要是不找地方躲起来,那就只有上帝能帮你了”。另外,还有一把信号枪。经过一番口舌,以及追加更多的钱,他得到了船主人的旧雨衣、帽子、烟斗、胶鞋和一张破洞的渔网。烟嘴叼在嘴里感觉很怪,胶鞋也有点大,但他相信,从远处看,他的伪装应该很难识破。

  马达的响声断断续续,不太均匀,他不是很满意。但他别无选择——他也相信,这艘船应该不比汽车在崎岖的道路中行驶来得慢,而且不易被追踪。小船顺流而下,歪歪斜斜地驶向海洋,他有一种末日将临的感觉,搁浅的黑色浮木似乎并非意味着篝火与风暴,而是象征着更剧烈的灾变。

  老旧的房子分布于海边的礁石和粗糙的沙滩之间,他的船突突地驶过,海面时而汹涌,时而平静,他挣扎着在船身的颠簸摇晃中逐渐适应水流。大多数房子都破旧不堪,即使在黄昏时分有灯光亮起,也像是暂时的复活。烤架上升起烟雾,人们聚集在码头边。从他们的模样来看,到了冬天应该都会离开。

  他经过一座废弃的灯塔,低矮结实,白色塔身,黑色顶冠。它安静地移动着,颓败的油漆底下露出镶拼的石块,信号灯毫无光亮。他心中一惊,仿佛看到了重影,感觉就像越过了某种边界,正沿着另一个X区域的海岸行驶。

  假如他仔细观察,或许能在雾中看到洛瑞和维特比迷失地到处游荡。还能看到科学降神会在测量数据,而索尔·埃文斯正沿着盘旋的楼梯走上灯塔。还有个小女孩,在塔下的岩石间玩耍,对周围的一切毫不理会。甚至可能有格蕾丝,正将南境局的残骸搜集到身边。

  下午三时左右,他来到一片曲度很大的海岸,这里就是岩石湾的入口。生物学家所说的“岩石湾”,其实指的是小镇以北约二十英里处的潮水坑和礁岩。但她住过的小屋在小镇外面,更确切地说,是在村子外面。因为它仅有约五百名居民。

  “盐居号”不是那种可以拖上岸,藏在树丛底下的船。但在继续前进之前,他想先对岩石湾镇侦查一番。他冒险沿着宽阔的入口稍稍往前,以突出水面的岩岛作为掩护。很快,他发现一个破烂的旧码头,可以系泊船只。根据地图,它距离本地的自然保护区很近,他可以由此往前,找到一条离镇子不远的步行小径,然后顺着小径前进。他留下帽子和烟斗,带上雨衣、望远镜和枪,向着内陆进发,先后穿过灌木丛和树林。很快,他来到一座悬崖上,俯视着通往小镇的木桥以及镇中窄小的主街。在距离木桥很远处,他曾遇到一道路障,有本地警察把守,但他没发现路上有可疑的迹象——只有一个跑步的人,以及数名十几岁的少年,显然是在找地方吸大麻。然而此刻,当他从高处用望远镜俯视下方,透过致密的树丛,可以看到主街上停了六辆镶着有色玻璃的轿车和越野车。这些车一看就像是总部的,车边站着的人们穿成伐木工的模样,但发型太过整洁,色泽鲜亮的格子衬衫、牛仔裤和靴子看上去也太新,不像是经过了幸苦劳作。

  他们人数如此之少,也许这里只是众多搜查地点之一,

  或者生物学家现在只是一个局部的小问题,总部正忙于应付别处更大的麻烦。比如南方某地。

  根据生物学家的习惯,他们或许会推断,她更倾向于躲藏在北方的海岸附近。但仍需先排除小镇及其周边地区。周围的海滩上是繁茂的灌木丛,还有更致密的雨林,在其中跋涉并非易事。一旦出了小镇,就连有经验的当地人都有可能迷失于此处的风土之中,尤其是在雨季。

  出于本能,他放弃了悬崖上的位置,沿着小路下山,穿过木桥底下的小溪,爬上对岸的高地,最后翻过一系列布满苔藓和雪松的山丘,来到海边。狭窄的海湾入口对面,就是生物学家住过的小屋。他猫着腰在尖利的荆棘丛之间来回穿梭,来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制高点,匍匐在扭曲的树丛里,这些黑色的树长着带刺的叶子。

  小屋只比他的船略大,门前仅清理出一小片林间空地作为草坪,另有一条泥土路爬上左侧的高地。高地上隐藏着更大的建筑:一栋主屋。他看到一缕白烟从隐约可见的烟囱里升起。

  然而小屋里并没有烟升起,而且四周毫无动静,让他感觉有点不自然。他不停地观察两边的树林,一小时过去了,在扫视了周围区域约五十遍之后,他发现有一块泥土动了一下:伪装。片刻之后,那里现出一个人形,端着带瞄准镜的步枪,平躺在军事掩体下,监视着小屋。发现一名探员之后,其他人也纷纷显现出来:树林里、木堆后,甚至有人一时不慎从小屋中向外张望。他相信,生物学家就算想回小屋,也无论如何不会靠近。

  于是他退至野外,沿着一条迂回而费力的路线返回小船。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被发现,但他不想冒险。谢天谢地,凭着那一点点生疏的林间生存技能,他终于回到了船上。他感觉很幸运。同样幸运的是,他的船仍在老地方,周围也似乎依然荒无人烟。

  他吃了一罐冷豆子,解开缆绳,沿着海岸航行最后一程——当他平稳镇定地穿过海湾人口时,心中隐隐确信,总部会从远处观察到他,然后直扑过来。

  然而这片水域虽然看似宽广,却只有海鸥、鹈鹕和鸬鹚,只有汹涌的波涛和遥远的雾笛。船只的轮廓模模糊糊,有的近,有的远,天空高处似乎还能看到一只信天翁。一切都像是来自本地,没有新手模样的渔民。

  她会前往最荒凉、最与世隔绝的地方,离其他一切越远越好,看看有谁敢来追踪。

  她有可能在,也可能不在。反正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就算她不在也没关系。

  追踪仿佛是断断续续的冲动,时而消失,时而重现。通过望远镜,他看到远处一艘快艇划过一道弧线,迅速向他驶来。他还听见直升机的声音,但看不到。于是他用那张没用的破网捕了二十分钟鱼,软塌塌的帽子压低至额头,用尽一切手段假扮渔民。接着,声音渐渐消失,快艇也沿着海岸绕了回去。很长一段时间内,一切都与先前无异。

  岩石湾入口以北的环境对他来说更加陌生,也更加寒冷——他仿佛得到解脱,仿佛X区域只是一种气候、一种植被类型、一种简单的风土,不过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这里充满许多深浅不一的灰色调——天空映照出无穷无尽的灰色,纹丝不动。下雨之前,水面斑驳的灰色中夹杂着细小卷曲的浪花,而雨水本身也是灰色的,点点滴滴激起波纹。远处翻滚着真正的银灰色波浪,扑向他的船头。他驾着船在颠簸的波涛中穿行,引擎呜呜蜂鸣。某种灰色巨兽从他下方经过,使得小船向上涌起。他停下马达,试图让船静止。这景象如此接近梦境,他不由得屏住呼吸。

  他理解生物学家为何喜欢这里,此处有上百种方法让你迷失于环境中,甚至能让你成为与想象中完全不同的人。搜寻过程中,他的思绪静止下来。他有一种疯狂急切的需求,想要分析解剖过去一天,乃至一周里在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事——人类的交流与干涉是如此沉重而烦扰,他的头颅里再也容纳不下。

  他想起小时候在湖面上安静地钓鱼,长久的静默中,外公压低嗓音跟他说话,仿佛身处教堂。他心中琢磨,倘若能找到她,该怎么办。是要返回,还是融人环境,成为这里的一部分?试图忘记曾经的一切,变成类似于船头的浪花、岸边的泡沫,或拂过脸上的风?这一念头有种令人愉悦满足的感觉,几乎就跟寻找她的冲动一样强烈。长久以来,他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满足感。许多事都落到他身后遥远的地方,或荒谬,或虚幻,或两者兼而有之,归根到底,它们不再重要。

  在向北航行的过程中,到了夜里,他尽可能将小船停泊在海岸附近一假如有足够大的岩礁可以替他挡风,而滑溜溜的海藻间又能固定住锚——他看见身后有奇怪的光亮,时而升起,时而落下,时而沿着天空与海面移动,有的是白色,有的略带绿色或紫色。他不知道它们是在搜寻,还是有更加隐晦的目的。但今晚,这些光的魔幻效果消失了,他缩在睡袋里,打开收音机,调低音量,将其贴在耳边。然而他只听见不知所云的语句,然后就只剩下静电声,不知是由于灾难还是因为位置偏远。

  天上的星星很大,而且固定不动。背景中的夜空就像他的睡眠与梦境一样宏大深邃。他现在很疲惫,也很渴望除了罐头和蛋白质棒之外的食物。海浪和引擎的声音令他厌倦。他离开岩石湾已有三天,很快即将到达最偏远的区域,但沿岸并没有看见她的踪迹。他所经之处,内陆早已没有公路,只有靠徒步小径、直升机或者船才能抵达。这里是岩石湾的最边缘地带。

  如果他继续节省食物和水,还可以坚持一星期,然后就必须返回。

  一天早上,他缓缓地将船划进一片礁石环绕的海湾,黑色的岩石像鲨鱼鳍一样锐利,也跟山崖一样崎岖陡峭。他决定靠近是因为这里看起来跟生物学家笔记里画的海岸很像。

  礁石上覆满了贝壳与海星,浅水中上百颗长满尖刺的黑色海胆仿佛微型水雷。他已有两天不见人烟,胳膊由于划桨又酸又痛。他想要吃顿热餐,洗个澡,也希望有个地标告诉他身处何方。小船开始漏水,他得花时间把水g出去。跟在岸边的碎石上搁浅相比,如今他更惧怕远离海岸,哪怕只是驶出去一点点。

  连绵的岩石一直延伸至岸边,在它们中间穿行十分困难。一阵波涛将他推得离礁石太近,他撞了上去,连骨头都感觉一阵震颤。他伸出一支桨推顶,第一下打了个滑,不得不再次尝试,然后他拼命划桨,直到抵达安全地带,远离漩涡的拖拽。

  片刻之后,他才意识到桨为何会打滑,为何没有通常的摩擦碾压感。有人在吃贝类。岩石上除了少许海带,基本是赤裸的。通过望远镜,他发现再往里一点的岩石也是赤裸的,靠近岸边的地方,有浅色的圆形印痕,代表贝类对采挖的抵抗。

  附近没有生火或居住的迹象,但有人或动物以它们为食。如果是人,他明白那可能是任何人。然而他现在有比昨天更多的线索,可以继续搜索下去。恐慌、欣慰和一定程度的怀疑在他心中争斗。如果是人,或许已经看到了小船。他本想在这里靠岸,但又转回头,沿原路划了出去,退至前一个海湾。一块巨石从海洋中冒出来,形成一个荒凉的小岛,他就躲在那小岛后面。

  此刻,船里已渗进更多水,他意识到,他需要舀水,需要担心小船沉没,反正是没工夫划船了。因此他将船驶到海岸边拋锚,然后踏水来到树丛遮蔽下的一小片黑色沙滩,坐在那里喘息了许久。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他可以尝试修船,也可以调转头,挣扎着沿海岸回到岩石湾,永远放弃这件事,放弃这一念头,把生物学家的形象留在脑中,而不是让她出现在眼前,然后回去面对各种事态发展。他心中琢磨,母亲此刻不知在哪里,在干什么。接着,维特比从货架里探出手来的形象出人意料地从他脑中闪过,然后是格蕾丝站在门口等局长的情景。

  他回到小船,尽量往背包里塞有用的东西,包括维特比的风土稿件。他又开始走回那一串黑色的礁石,并尽量躲在树丛背后,由于背着沉重的包裹,脚下略有些踉跄。很快,小船便成了过往的记忆,不复存在。

  那一晚,他又注意到天空中的光亮,虽然仍在远处,但越来越靠近。他感觉似乎听见船的引擎,但光与声都逐渐淡去,他在海浪的瑟瑟低语中入睡。

  第二天傍晚,约翰见到岩石间有动静,于是用望远镜观察。他希望那身影就是生物学家,希望能在昏黄的天空下认出她的轮廓和移动的姿态,然而他只见过她身为囚徒时的模样,迟钝而缺乏活力,处于另一种状态。

  当他第一次从远处的制高点观察时,她很快就消失于岩石间,不知是返回了内陆,还是在继续往外走。岩石的影子逐渐模糊融合,不久便已到夜间。他等待着灯光或火光的出现,但什么也没看见。假如那是生物学家,她已完全进入生存模式。

  又一天过去了,他只看见海鸥和一只灰色的狐狸。那狐狸看到他之后忽然停顿下来,然后消失于迷雾中。此处的雾气包裹着一切,已经持续得太久太久。他担心上次看见的人已经离开,担心此处并非一个据点,而只是漫长旅途中的又一处路碑。他又吃了一罐豆子,节俭地从水壶中喝水。他蜷缩着身子,深藏于隐蔽处瑟瑟发抖。他的森林生存技能又不太够用,他更适合偏僻小路和小村镇里的监视任务,而不是在野外居住。他觉得体重减了五磅。他不停地大口吸入雪松等常青树的气味,以活物的气息作为临时解毒剂。

  黄昏时分,那身影又出现了,在黑色的礁石间跳跃,约翰明白,自己没有如此熟练的技能。他从望远镜中确认,那正是生物学家,他的心跳加速,血液翻腾,连胳膊上细小的汗毛都直立起来。一阵强烈的情感向他袭来,他强忍住眼泪——是欣慰还是其他更深的感触?他活在自己身体里太久,如今已不太确定。然而他很快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知道,一旦她回到岸上,便会消失于雨林中。在那里追踪将更加困难,他不希望尝试。

  假如让她看见自己在后面笨拙地攀爬追逐,又没有机会与她当面交谈,她将会从他指缝间溜走,再也无法见到。这一点他也很清楚。

  涨潮了。光线再次变得灰暗呆板,风也越来越强劲。海面上没有其他人类的踪迹,只有生物学家跳跃起伏的身影,以及一缕深黑色的烟升向天空,排出黑烟的船在海上极远处,连望远镜都看不到。

  他等待着,直到她走出一半距离。他心想,不知她天生的谨慎是否会有所减弱,因为在这里,她仍可能被截断退路。然后,他猫着腰,沿岩脊的另一侧前进,尽量躲在她的视野之外。他不会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中,但树林会映衬出他的身影。他带着背包,因为担心没人的时候会被她或其他人偷走。虽然精简了其中的物品,但背包仍影响到他的平衡,使得握着枪攀爬岩石更为困难。他也许该扔下维特比的稿件,但那似乎显得越来越重要,随时都应留在视线之内。

  他尝试减小步距,弯曲膝盖,但仍在崎岖不平的岩石上打了好几次滑,岩石上布满黏湿的海藻和疙疙瘩瘩的各种贝类,贝壳的边缘十分锋利。他必须用手保持平衡,虽然手掌上缠着布,却还是被划出伤口。很快,他的脚踝和膝盖开始发软。

  走到一半,岩脊变得比较窄,他别无选择,只能爬到顶端。当他从高处再次张望,生物学家却不见踪影。那意味着她不是通过某种神奇的方法返回到岸上,就是在前面躲了起来。

  无论他如何弯腰弓背,都无法躲开她的视线。他不清楚她有哪些手段可供选择——石头、匕首、自制长矛?——假如她对他的出现感到不满的话。他摘下帽子,塞进雨衣口袋里。如果她正在观察,希望她至少能认出他来,认出之后,也希望不仅仅是将他看作“审讯者”或“看守”。假如她正在埋伏等待,这没准儿能让她稍稍迟疑。

  走出四分之三的距离之后,他开始怀疑是否应该马上回头。他的双腿感觉软绵绵的,就像岩石上覆盖着的海草。两侧海浪拍击的力量越来越强,虽然他现在仍看得见——地平线上的太阳仅剩一丝红光,照亮远处的黑烟——但回程时就得用电筒了。这会让岸上的人留意到:他长途跋涉来到此处并不是为了要让她暴露。因此,他带着宿命感继续前进。他已舍弃所有兵、马、象、车,“祖父”和“祖母”正受到棋盘上另一方的威胁。

  在疲惫而重复的攀爬中,他不断前进,拒绝回头,伴随着一种阴郁的满足感,体内涌出最后一股能量。他终于将调查进行到底。他已走了很远的路,而如此想来,也令他对过去的事感到悲哀。他接触到那么多人,却只能与他们建立起如此薄弱的联系。随着他逐渐接近岩脊的尽头,他希望对这些人多一点了解,希望曾经尝试了解他们。如今看来,他对父亲的照顾似乎不仅仅是无私的奉献,也是为了他自己,让他可以体会到,与人亲近是什么感觉。

  岩脊的终点是个很深的环礁湖,水面荡漾着永不停息的波纹,四周是一圈近乎封闭的岩石。说是环礁湖或许有点太温和了——这是个泛着汩汩水流的深渊,锋利参差的边缘轻易就能划破手和脑袋。湖水深不见底。

  稍远处即是无穷无尽的海洋,泛着泡沫的海水拍向拳头般坚实的岩石,浪花飞溅到他脸上,而风也使劲推搡着他。但在环樵湖中,一切如此平静,哪怕黑沉沉的倒影里充满未知。

  她从左边的隐蔽处现身,距离如此之近,差点儿令他向后跃开,但他及时稳住脚步,弯下腰,伸出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