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他很无助,维持平衡的同时,却发现她手中的枪正瞄准自己,看起来像格洛克,跟他的手枪制式一样。出乎他的意料,她不知从哪里弄到一把枪。她比以前更瘦,颊骨像岩石一样嶙峋。她的头发开始长出来,像一片黑黝黝的茸毛。她穿着厚厚的牛仔裤,身上的针织衫有点大,但很厚重,脚上是优质的棕色登山靴。她脸上的表情混杂着蔑视、好奇,以及其他某些情绪。她的嘴唇干裂。在熟悉的环境里,她显得非常自信,也让他感觉尴尬笨拙。她变了。什么因素使得她更加敏锐,他猜想是记忆。

  “把枪扔进海里。”她指了指他的枪套说。尽管距离很近——只需跨前几步就能伸手触碰到肩膀——但她必须提高嗓门才能让他听见。

  “我们以后可能还需要它。”他说。

  “我们?”

  “对,”他说,“有更多人在过来。我看到了灯光。”他不想说南境局发生的事。至少现在还不想。

  “快扔了它,除非你想挨枪子儿。”他相信她的话。他见过她的训练报告。她说自己不善于用枪,但靶垛不同意。

  于是“外公4.9”还是“外公5.1”被丢了出去。他也记不太清勘探队的编号。海水啪的一声将其吞没,好像咂嘴的声音,杰克最后的评语。

  约翰抬眼望去,她就站在他面前,海浪冲击着身边的岩石。尽管此处灰暗、潮湿、阴冷,尽管他可能在下一刻死亡,但他大笑起来。这让他吃了一惊,一开始还以为是别人在笑。

  她把枪抓得更紧。“我要开枪打你,这很好笑吗?”

  “是的,”他说,“非常,非常好笑。”他笑得越来越厉害,必须曲起膝盖才能在岩石上保持平衡。一股歇斯底里的狂喜自他体内升起,他不经意地想到,是否应该更频繁地寻求这种感觉。看着她的身影,背后是波涛起伏的海面,他几乎难以承受。但他第一次感觉,来到这里是正确的选择。

  “好笑是因为曾经有许多次……曾经有太多次,我理解为什么别人要开枪打我。”这只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他感觉X区域想要开枪打他,X区域很久以来就想开枪打他。

  “你跟踪我,”她说,“但我很显然不想被跟踪。别人都认为这地方是世界的尽头,而你却过来堵我。你多半还想要问我更多问题,但我不会再回答问题,这应该已经很明显。你以为会怎样?”

  事实上,他并不清楚会发生什么事,或许在无意识中,他以为他们的关系就跟在南境局时一样。然而这不现实。他镇静下来,高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假如我说,我有答案呢。”他说道。但他真正能给她看的,就只有维特比那份稿子。

  “我会说你在撒谎,而且我肯定说对了。”

  “假如我说你仍持有一部分答案呢。”片刻之前,他态度轻率,现在却十分严肃。昏暗的光线中,他试图直视她的眼睛,却无法办到。老天,但此处的海岸美得让人心痛,葱郁墨绿的杉树映入他的大脑,还有涌动的天空与海洋,海水冲击着岩石,与他血管里奔流的血液相呼应,他等待着,她可能会杀了他,也可能会听他说完。一个偏激的想法:即使在这里死去,成为此地的一部分,也没什么太可怕的。

  “我不是生物学家,”她说,“我对从前那个生物学家并不在乎,假如你是这个意思的话。”

  “我知道。”他说。他在船上就已经想明白,只是没有梳理成句,“我知道你不是,但你是她的某个翻版,你拥有她的一部分记忆,而在X区域里,生物学家可能还活着。你是副本,但也有自己的人格。”

  这不是她预料中的回答。她的枪低垂下来。只是一点点。“你相信我。”

  “对。”区别一直都摆在他面前,在视频里,在模仿复制的细胞里。两者的性格有差异。但她颠覆了模具,她的创制过程与众不同。

  “我试图回忆这地方,”她的语气近乎哀怨,“我喜爱这里,但我一直有种感觉,仿佛是它记住了我。”

  约翰不知是否应该打破沉默,因此就只是站在那里。

  “你是来带我回去的?”她问道,“我不会回去。”

  “不,不是,”他说道,然后发现这是实话。即使他心中存有这种念头,也已经被浇灭,“南境局不存在了,”他承认道,“很快,所有的一切我们可能再也认不出来。”

  暮色中,头顶没有飞鸟,黑烟逐渐淡去,喧闹的海浪似乎是除了他俩之外的唯一活物。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她沉思着问道,“我非常小心。”

  “我并不知道,我猜的。”他脸上一定已泄露出心中的某些想法,因为她似乎有点吃惊,有点意外。

  “如果你不想带我回去,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为了拯救世界?为了救她?为了救自己?但他其实是知道的。跟在审讯室里相比,一切都没有变。真的。

  等他抬起头,她说道:“我以为可以留在这里,构筑她没能构筑起来的生活,构筑被她自己毁掉的生活。但是不行,很明显,那不可能。无论我干什么,都会有人来追捕。”

  此刻,太阳已经真正消失,环礁湖深处闪着微光,他依稀觉得有点熟悉。

  “那下面是什么?”他问道。

  “没什么。”答得太快。

  “没什么?撒谎已经太迟了——没有必要。”撒谎、掩饰和拖延从来都不会太迟,总管最清楚不过。

  但她并不知道。她稍一犹豫,然后说:“我刚到这里时,生了一场病。有一天晚上,我在外面感到一阵晕眩,昏迷了一段时间。醒来时潮水已经涨起,病也好了。光亮感弃我而去。但是那坑洞底下有东西。”

  “是什么?”然而他感觉已经猜到答案。尽管隔着深深的水和扰动的波纹,但这盘旋的光他太熟悉了。

  “我觉得是X区域的入口。”她说道。此刻,她似乎有点害怕,“我觉得是我把它带过来了。”他不清楚她是怎么知道的。她的话也许是真的,因为他想起切尼说过旅行有多艰难,有多令人疲惫,还有维特比对边界的可怕描述。

  此刻,黑暗已完全降临,她就只是他眼前的一个黑影。他们俩都能看见海岸线附近晃动漂浮的灯光,大约有数十盏,正缓缓前进。而那水底深处的微光几乎像是不可能的存在。

  “我想我们时间不多了,”他说,“甚至不一定能等过今晚。我们得找个地方躲起来。”他不愿去想其他可能性,不愿哪怕一丁点儿暗示侵入她的思维。

  “很快就要涨潮了,”她说,“你得离开这些礁石。”但她不离开?虽然看不见,但他可以想象她脸上镌刻着的表情。

  “我们都得离开礁石。”他不太确定这是否是他的本意。现在他又能听见直升机和船的声音。但假如她精神错乱,假如她在骗人,假如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想知道自己是谁,”她说,“在这里我没法儿知道。锁在牢房里也没法儿知道。”

  “我知道你是谁——你的档案全在我脑子里,我可以告诉你。”

  “我不回去,”她说,“我决不回去。”

  “这很危险,”他恳求道,仿佛她并不知道,“这从没经过验证,我们不知道你会从哪儿钻出来。”这个坑洞非常深,而且参差嶙峋。在波浪的推动下,水面开始翻滚。他见过奇迹,也见过可怕的事。他只能相信这又是其中之一,既是真实的存在,也是可探知的。

  她用目光打量着他,却已不愿再开口。她扔下枪,一头扎进水里,沉入洞底深处。

  他回头又望了一眼这熟知的世界,然后深深吸了一大口气,仿佛要吞下能够看到和记住的一切。

  “跳。”他脑中有个声音说道。

  总管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