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无法让他忘记格蕾丝脸上的表情,她站在雨中,等待局长走近一-振奋与确信本能地从她脸上表露出来,仿佛牺牲、忠诚与勤勉终将得到回报,即使那只是个抽象的概念。仿佛一个被认为早已死亡的朋友兼同事再次以实体现身,就可以抹除最近发生的一切。局长的出现伴随着反常的沉默。她是闭着眼睛,还是已经没有眼睛?每跨出一步,翠绿的尘埃就从她身上飘散到空气中,然后落向地面。此人不该出现在这里,这副躯壳中的灵魂,他只能找到若干碎片。

  母亲又开始说话,他没有阻止,因为他别无选择,也需要时间适应与调节。“想象一下,约翰,假如你试图遏制一样危险的东西。但你怀疑遏制并没有用,你意图遏制的东西正缓慢而难以阻挡地逃逸出去。起初,它貌似不可能渗漏,但实际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却变得很容易渗漏。隔离机制充满漏洞。那东西企图毁灭你,但它没有首领,也没有表明任何目的,你无法跟它谈判。”他感觉这简直像是局长在演讲。

  “你是说南境局吧,你派我去那地方,还辅以不适合的手段。”

  “我的意思是,我所属的团体一直以来都相信南境局可能遭到破坏,但直到今天,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不仅是错误的想法,而且非常荒谬可笑。”

  “你怎么会参与进去的?”

  “因为你,约翰。很久以前,我需要一个离你和你父亲的住处近一点的工作地点。”她主动交待,“这原本是个次要项目,只是关注一下,结果演变成了主要任务。”

  “但为什么一定要我去?”

  “我告诉过你,”仿佛乞求他理解,“我了解你,约翰。我知道你的脾性。假如你有所……改变,我会看得出。”

  “就像生物学家那样改变。”他心中燃起怒火,她让他身陷险境,却不告诉他,也不给他选择。然而他有过一次选择:他可以留在原地,相信自己仍在边界之外,虽然那并非事实。

  “差不多吧。”

  “或者只是变得更愤世嫉俗,更厌倦,更偏执,更疲惫。”

  “住口。”

  “为什么?”

  “我已经尽力。”

  “好吧。”

  “我的意思是,人要长大,约翰。总而言之,我已经尽力了,但你还是很生气。哪怕现在,你还在生气。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她对灾难避而不谈。然而,这不正是幸存者通常的做法吗?

  他放下咖啡。他肩膀里有个酸痛的疙瘩,也许永远都无法消除。“我没在想这个问题。没关系。现在无所谓了。”“现在尤其重要,”她说,“因为我也许永远见不到你了。”这是他记忆中,她的嗓音唯一一次破声。

  他相信这是事实,仿佛受到沉重打击,一时间感觉直往下坠。事态的严重性令他难以置信,也令他无法承受。他不明白,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即便路途中的每一步都是他自己跨出的。

  他将她拉近,拥抱着她,而她在他耳边低语道:“我一时没有留意。我以为局长赞同我们;我以为能控制洛瑞;我以为可以解决问题;我以为有更多时间。”以为问题没那么大,以为它可以被遏制,以为不会伤害到他。

  这就是他母亲,也是他的指导者。但片刻之后,他不得不将她放开。如今已不可能彻底跨越障碍,治愈这一切。

  然后,她又告诉他一件事,就像是忏悔。

  “约翰,你得知道,生物学家在周末逃离了我们的监护。过去三天里,她一直去向不明。”

  他心中一阵兴奋,一股莫名而自私的欣喜油然而生,部分原因在于,南境局的噩梦上演时,她被逐出了他的脑中——而如今他获得了奖励,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又被归还给他。

  然而等到母亲离去之后很久,他才彻底想明白先前的疑问。母亲开走了他的车,而他在收拾完行李之后,不情不愿地丢下猫,依照母亲的建议,开着她的车离开了。但经过几个街区之后,他在一条僻静的街中停下,以短路点火器的方法启动另一辆车,因为他不信任总部。很快,他就出了赫德利,来到野外。经过以前的住处时,他深切地怀念起父亲。因为如今父亲或可成为一种安慰。因为如今他是否吐露秘密已不再重要。

  机场在九十英里之外,那是一座较大的城市,拥有国际航线。他将车和枪支都留在停车场,然后买了两张票。一张是经由西海岸转机前往洪都拉斯;另一张要转两次机,最后到达距离海岸约两百英里的地方。这一张他是用化名买的。他办了去洪都拉斯的值机,然后坐在机场酒吧里,捧着一杯威士忌,等着登上短途航班。他脑中呈现出X区域继续扩张,吞没一切的末日景象。建筑、道路、湖泊、峡谷、机场,所有的一切。他扫视着电视新闻的字幕,试图推测总部负责追踪她的人会如何行动,他们或许已经发现她的踪迹。假如他是生物学家,会从扒火车开始旅程,也就是说很容易被他赶上。从逃脱的地点开始,她要经过的距离跟他是一样的。

  酒吧里的金发女子问他是做什么的,他不假思索地答道:“海洋生物学家。”“哦,为政府工作。”“不,自由职业者。”话说出口,他自己也觉得荒谬。然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避免谈及这一话题。因为他想留在酒吧里,在人群周围,却不是其中一分子。

  “她是怎么逃脱的?”他问母亲。

  “这么说吧,她比外表看上去要强壮,而且很机智。”母亲是否提供给她资源?给她时间?给她机会?他不想多问,“总部怀疑,她会返回那片空地,因为那地方没有感染。”

  但他知道,她不是要去那里。

  “你是不是也这样认为?”母亲问道。

  “是的。”他说。

  不,尽管她相信自己不是生物学家,但还是会前往北方,到岩石湾小镇以北的荒野里去。她会去一个私密的地方,并非因为X区域要她去,而是出于自身的渴望。假如她的猜测是对的,假如她真的成为傀儡士兵,会像其他人一样被洗脑。

  至少,他选择相信这一推断,为了有理由收拾行李,为了有个地方可以充当藏身避难之所。

  他的航班宣布开始登机。他是向西飞行,没错,但踏出第一程航班之后,他会租一辆车,开到别处再换租另一辆,接下去也许会偷一辆车,路线始终是向南、向南,似乎正缓慢地迂回南下。但随后他将完全转入地下,并前往北方。

  事实上,他抓住格蕾丝的手,用力拉扯,致使她失去平衡,如有可能,他甚至打算拖着她走。他对着她大声喊叫,向她解释各种理由,各种原始而本能的理由。但格蕾丝完全不可理喻,她甩开他的手,瞪着他,迫使他放弃。因为他有自知之明。因为她要坚持到底,而他却办不到。因为他并不是局长。于是他让格蕾丝在雨中逐渐消隐。局长来到门口,他惊恐地退回餐厅,然后又跑出去取他的车。他一点也不感到内疚。

  手机发出滴的一声响,告诉他又收到一段最新的录像,来自南境局,来自鸡和山羊,但毫无用处。

  录像并没有告诉他任何状况或结论,也没告诉他格蕾丝的命运。图像质量粗糙模糊。每一段长约六秒,在相同的时长被截断。第一段录像里,他的座椅一直是空的,直到最后一刻,有个模糊的影子坐了下来,也许是局长,但轮廓很不清晰。另一段录像中,维特比无精打采地坐在对面椅子上,双手似乎在做某种怪异的事,手指仿佛柔软的珊瑚枝在洋流里摇曳,背景中有难以辨识的话音。维特比如今是否进入了首期勘探队的世界?如果是的话,他自己知道吗?

  总管又看了两遍视频,然后将它们删除。这一行为并不能删除录像中的人物,但可以让他们与他保持距离,他只能满足于此。

  如往常一样,飞机上先热后冷。他摸索到磨损的安全带。随着他们升入空中,总管等待着飞机被突然击落。他怀疑,一旦飞机降落,总部或许已经在恭候他,或者还有更古怪的事在等着他。他心中琢磨,为什么航程过半,空姐们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于是他意识到,对于她们例行的亲切善意,他的反应就像是从没受到过礼遇,或者说从没想过会再次受到礼遇。

  邻座的一对夫妻就跟普通夫妻一样令人厌烦,什么事都要对人说,或者向人证明他们是一对。然而就连他们,他也想予以警告。这一原始的情绪忽然意外地冒出头来,简直难以遏制。他想要解释清楚已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不能显得太疯狂,也不能吓到他们或者吓到自己。但最后,他又吞下一粒镇静药丸,斜躺在座椅里,试图将世界从头脑中驱除。

  “我怎么知道追踪生物学家不是你植入我脑中的一个想法?”

  “我相信,生物学家是局长的武器。你在报告里提到,她的行为与别人不同。不管她知道些什么,她代表了某种机会。”总管没有把在南境局的最后一段经历完整地告诉母亲。他并未吐露目睹的全部情景,无论局长现在是何种状态,无论她在何处长大,都已与过去不同。不管她曾有过什么计划,如今多半已不重要。

  “而你是我的武器,约翰。我选择让你来了解一切。”

  金属扶手布满刮痕,其表面舒适厚实的衬垫也已磨损。椭圆形的窗口捕捉到一块块零碎的天空。通讯系统中传来机长毫无必要的行程报告,偶尔也穿插着无聊但令人舒心的玩笑。他心中琢磨,不知代言者在哪里,洛瑞是否仍有闪回记忆,还是他的焦虑具有更为普通的形式?洛瑞,他的好伙伴。洛瑞,可怜的海底巨盤。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总管。但其实并非如此,这只是一种献祭。即使有人记得他,也是作为灾难的先行者。

  他点了威士忌加冰,看着它微微闪烁。他把冰含在嘴里,体会着冰冷顺滑又带点刺痛的感觉。这让他暂时平静下来,他迫使自己沉浸在疲惫中,试图减缓脑中转动的车轮,试图毁坏这些车轮。

  “现在总部会怎么办?”他问母亲。

  “因为你和我的关系,他们会来找你。”他们无论如何是要来找他的,因为他没回去报到,因为他去追踪生物学家。

  “他们还会做什么?”

  “假如门户仍在,他们会派遣第十三期勘探队。”

  “那你呢?”

  “继续争取我认为是正确的方法。”她说。她一定很清楚,这样做风险极大。然而那意味着她会返回去,还是跟总部保持距离,等待事态稳定下来?因为总管相信,她会继续抗争,直到世界在她周围消失,或者总部将她踢走,或者洛瑞把她当作替罪羊。她认为总部不会怪罪信使吗?他或许可以问她,为什么不把所有积蓄提出来,尽量躲到偏僻边远的地方,然后……等待。但那样的话,她也会问他同样的问题。

  飞行的最后阶段,过道对面的女乘客告诉他和两个邻座,要打开窗户。“你们得打开窗户,准备着陆。你得把它打开,准备着陆。”

  否则会怎样?否则会怎样?他不予理会,闭上眼睛,没有把话传过去。

  等他睁开眼,飞机已经降落。他走下飞机,没人在等他。没人叫他的名字。他顺利租到了车。

  他将钥匙插入点火器,驶离一切熟悉的事物,感觉就像换了一个人。他已经没有回头的路,甚至没有往前的路。他就像是在往横里走,虽然令人恐惧,但也有一种兴奋与激动。在这种情况下,你不可能感觉自己已死,也不只是听天由命。

  岩石湾,世界的尽头。即使她不在,也好过在其他地方等待事态发展。

  第二天黄昏,在一家名字里带有“海滩”的破旧汽车旅馆中,总管偏执地将一把格洛克手枪拆开,擦拭干净。离开机场不到三十分钟,他就来到一家汽车代理商的后院,从一个使用化名的贩子手里买下了这把枪。他把枪重新组装起来。他必须将注意力集中在重复性的具体事务上,以免想到外面空旷的空间。

  电视机开着,但内容毫无意义。电视里并未说出真相,只有一些极其含糊的短讯提到“南境局环境恢复区”可能出了点问题。虽然人们并未意识到,但长期以来,电视一直就是这样毫无意义。他相信,假如生物学家坐在这里,也会跟他一样鄙视。窗帘里透出的光只不过是偶尔有辆卡车在黑夜中高速驶过。空气中有股腐烂的气味,但他认为也许是自己带来的。虽然他已远离隐形的边界,但也依然如此接近一包括那些检查站,以及门户里旋转的光。窗帘里的光仿佛构成一个斜面,又仿佛在窗帘之间形成一幅图像,然后便消失了。

  床上放着维特比关于风土的稿件,自从离开赫德利之后,他就没有再看过,只是将它们装进牢固的塑料防水壳中。他意识到,入侵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谁都没想到已如此之久,包括他母亲。惊讶之下,他很无奈,只能靠拖延思维和重复思考来缓冲这一打击。维特比也许发现了一些情况,但没人相信他,而这一发现也使他自己暴露于危险中,使得他遭到侵袭。

  拼装完格洛克手枪之后,他坐在椅子上,面对着房门,紧紧握住枪把手,哪怕手指感觉阵阵疼痛。这是又一种避免被吞没的方法,依靠疼痛来分散注意力。所有熟悉的指导者都默不作声。母亲、祖父母、父亲一全都不理睬他。此刻,就连口袋里的雕像也死气沉沉,毫无用处。

  他先是坐在椅子里,然后躺到床上。毯子十分破旧,泛黄的床单上还有香烟的烫痕。在此过程中,他始终无法将生物学家的形象逐出脑中。包括她在空地里的表情——一片茫然——以及在谈话中各种不同的表现:轻蔑、野性和偶然暴露的软弱,还有愤怒和力量。这一切都使他处于劣势。这一切逐渐扩张,深入他的体内,将他完全控制住。然而她也许永远都不知道有这回事,也许根本就不在乎他。就算他再也见不着她,只要知道她仍在这世上独自生活,也就满足了。他心中的渴望指向四面八方,但又没有任何目标。这是一种无需对象的奇怪情感,仿佛无形的射线从他身上发散出来,针对所有人,所有事物。他猜想,一旦你越过某个临界点,这些都是正常的感受。

  生物学家逃向北方,他知道她的目的地:就是她考察笔记里写到的一处断崖。在那里,陆地没入海中,海水冲刷着岩石。她比大多数人都熟悉那地方。他只需作好准备,到达目的地之前,他或许会被总部追查到。但他们身后可能潜伏着更黑暗更巨硕的东西,那才是真正的威胁。当它逮住所有人,更不会手下留情——不停地盘问,直到他们像拧干的毛巾,暴露在阳光之下,最后只剩一副脆弱的空壳。

  除非他能及时赶往北方。假如她在那里,假如她知道答案。

  第二天一早,太阳刚出来,他就离开汽车旅馆,在咖啡店里迅速买了早餐,继续往北进发。这里到处是悬崖峭壁和急转的弯道,让你感觉每个上坡的拐弯都可能冲入空中。你总是试图压制一个琐碎的念头——不再顺着道路的走向转动方向盘一一然而在这里,这一想法或许难以克服,你可能会加大油门,冲向空中,埋没每一个你知道却又不想知道的秘密。此处的气温鲜少超过华氏七十五度(约为24T),周围景观很快变得苍翠繁茂——植被比南方更浓密,下雨的时候则像是迷雾,跟他习以为常的瓢泼大雨相差甚远。

  在一个叫赛尔克的小镇上,加油站的古董油泵不收信用卡。他在小镇的杂货店买了个硕大的背包,往里填了大约三十磅重的物资。他买了一把猎刀、大量电池、一把斧子、若干打火机,等等。他不知道会用到什么,也不知道她会需要多少。很难说他将在野外搜寻多久。假设她真在那里,她的反应会是他所希望的吗——他希望什么样的反应?他假想,在未来的岁月里,他留着大胡子,独自一人以天然食物维生,像父亲一样雕刻,在孤独的压力下逐渐淡出。

  收银员询问他的名字,以便向他宣传当地的慈善活动。他说:“约翰。”自那以后,他又开始使用真名,不再是总管,不再使用迄今为止的种种化名。这是个普通的名字,不会显得很特别,也没有任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