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将视线从格蕾丝身上移开后,看到维特比又坐在餐厅里惯常的位置上,在那些老照片下方。但维特比的声音断断续续,仿佛传输出现故障。有些语句的声调与质地仍像是人类,另一些则让人想起首期勘探队的录像。维特比未能通过基本测试,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此刻他坐在那里,下巴古怪地低垂着,努力试图把话说出来,而总管也帮不了他。不知何时,他开始意识到,维特比不仅仅是疯狂,维特比成了一道缺口、一个漏洞,成了通往X区域的门户,随着时间的推移,化身为一条冗长的方程式……局长此刻返回南境局,并非因为格蕾丝,而是因为维特比在向她呼唤,仿佛一盏人形信号灯。局长的副本回来了。

  他陷入沉思。也许南境局并非一座堡垒,而是个缓慢的孵化箱。发现维特比的神龛可能触发了某种机制。轻信“边界”之类的词语或许是个错误,也是个陷阱。等到这些词汇的含义渐渐明朗,就已经太迟了。

  在他朝着入口奔逃的过程中,维特比的视线一直盯着他。总管几乎侧着身子在跑,以确保维特比始终处于视野之内,直到墙角将他挡住。此刻,他确凿地看到梦中那些海底巨兽正凝视着自己,他在它们眼中清晰得令人惊恐。他未能逃脱它们的关注。

  他给母亲打电话。催眠我。催眠我。让我忘记这一切。电话打不通。他在留言里大喊大叫,几乎语无伦次。

  通往赫德利的公路一如往常,充满高峰时段的繁忙车流。雨水也变得与平常无异,他能感受到背后的压力。他试图控制呼吸。惊骇之下,母亲给他的每一句忠告都被抛到脑后。

  停止了吗?局长停下来了吗?它是否仍在推进?

  一团隐形的污斑是否正向着全世界渗透?

  随着理智逐渐恢复,他开始思考,开始在脑中审视,哪些事或许该以不同的方式处理,什么样的举措有可能改变结果,还是说,无论如何结局都将是如此,在这个宇宙里,总会有这一天。

  “抱歉,”他在车里说——也不知是对谁,或许是对格蕾丝,或许是对切尼,甚至可能是对维特比,“抱歉。”但为什么抱歉?他在这件事里充当何种角色?

  等他到达山脚下,准备上坡回家,收音机里的报道开始一点一滴地反映出他的现实世界。军事基地出了一些状况,可能跟“持续的环境清理工作”有关。那里有奇怪的光线和音响,还有枪炮声。但没人了解情况,没人可以肯定。

  然而总管现在搞清了那始终困扰着他的问题,是什么东西一直隐藏在深水中躲避他。只不过到此刻才明白已经太迟了,毫无用处。看到局长略有些松垮的双肩和歪着的脑袋——她真实的躯体逐渐走近——总管终于意识到,灯塔管理员照片中的小女孩就是局长小时候。尽管年代久远,透视角度也不同,但只要留意观察,就能发现她的肩膀有种倾斜垂落的感觉,那肯定错不了。如今,他一旦看出来,便无法再将其忽视。就在局长办公室的墙上,隐藏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是局长小时候的一张照片,由科学降神会的成员拍摄,她站在索尔·埃文斯身边。而在异常地形里,墙上的文字正是索尔·埃文斯用活体组织书写的。她每天都在办公室中看着这张照片。她故意选择将照片挂在那里。她选择住在布里克斯镇,她的房子里充满家传物品,多半来自母亲那边的家庭。南境局里有谁知道吗?或者这又是某种个人阴谋,是局长独自将其中的联系隐瞒起来?

  假设他的推断是正确的,她在特殊事件发生之前,刚好在灯塔附近。而在边界出现前,她离开了。她对这片被遗忘的海岸了如指掌。正因为她的身份和历史,有些事她完全不需要写到纸上。

  就总管所知,索尔·埃文斯仍在世时,局长很可能是最后见过他的人之一。

  他在房子前面停下车,静坐了片刻,感觉筋疲力尽,无力处理目前的状况。他浑身是汗,衬衫都已湿透,上衣丢在了南境局。他从车里出来,视线搜索着河对岸的地平线。那是不是一片微弱的光亮?这是沉闷的爆炸声,还是他的想象?

  当他望向门廊,看到台阶上有个女人站在猫的旁边。他的欣慰多过惊讶。

  “你好,母亲。”

  她看上去几乎跟往常一样,但时尚的打扮中稍许有一丝臃肿,也就是说,雅致的深红色外套底下可能穿了轻型防弹衣。她应该也携有武器。她把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这使得脸上的线条更加硬朗。她的面容仿佛承担着源于疑惑与痛苦的压力。

  “你好,儿子。”她说道。他从她身边经过。

  总管一边听母亲说话,一边打开前门,然后走进卧室,开始收拾行李。大部分衣服仍干干净净地叠在抽屉里,很容易将它们整齐迅速地装进箱子。他从隔壁的浴室里取出梳洗用品,又找出装满钱、护照、枪支和信用卡的公文包。他犹豫要从客厅里带走哪些个人物品。棋盘上的棋子肯定得带一枚。母亲的话他基本没听进去,只是专注于眼前的事务,要将其做得完美。

  格蕾丝站着等局长,他恳求她离开那扇门,恳求她转身拼命奔逃,前往相对安全之处。但她不愿意,拒绝被他拉走,她使出剩余的力气,总管在惊恐之下竟难以撼动。但她给他看肩上的枪套,里面藏着一把枪,仿佛这是一种安慰。

  “我有命令在身,不关你的事。”他脱离了她的轨道,也远离了南境局的一切。

  母亲合上箱子,阻止他继续收拾。不管怎么说,箱子里的物品已经堆得太高。她握住他的手,将一件东西塞入他手心。

  “吞下去。”她说。

  一颗药丸。一颗白色的小药丸。

  “这是什么?”

  “吞下去就好。”

  “为什么不催眠我?”

  她不予理会,拉着他坐到墙角的椅子上。他裹在自己的汗水里,感觉阴冷沉重。“等你吞下药丸,洗个澡之后我们再谈。”她的语气十分尖锐,通常用来中止与他的讨论与争执。“我没时间洗澡。”他说。他凝视着逐渐变得模糊的墙纸。如今,他想站在走廊中央,不再伸手触碰任何表面。他要表现得像个幽灵,而作为幽灵,他应该知道,自己处于一种涤罪状态,倘若触摸任何人或物体,手便会穿透过去。

  塞弗伦斯使劲拍了一下他的脸,他又恢复了听觉。

  “你受到了惊吓。我看得出,你受到了惊吓,孩子。最近几个小时以来,我自己也遭遇到一点惊吓。但我需要你重新开始思考,我需要你保持清醒。”

  他抬头观望,她既像是母亲,又不像母亲。

  “好吧,”他说,“好吧。”他吞下药丸,趁着仍有意愿,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朝浴室走去。局长的眼神里空无一物。完全空无一物。

  他冲澡时哭了起来,因为不管如何努力尝试,他仍无法摆脱手上墙壁的触感,无法忘记逐渐稀疏的雨水,无法忘记维特比脸上的表情和格蕾丝僵硬的站姿。这一切仅发生在一小时之前,而他仍试图将所有信息拼凑起来。

  然而当他跌跌撞撞地走出来,擦干身体,穿上T恤衫和牛仔裤,他感觉平静下来,几乎接近正常。他仍略微有些不安,不过药丸一定已经开始起作用。

  他使用洗手液,然而手上的质感依然像幽灵一样难以去除。

  母亲在厨房里泡咖啡,但他一言不发地从她身边经过,穿过空调出气口的一阵凉风,打开前门,释放进一股湿热的空气。

  雨已经停了。他可以看到山下的河流,而南境局就在地平线上的某处。一切安宁平静,但隐约可以看到不该有的绿色和紫色光晕。这意味着X区域中的存在已泄漏出来,越过河流,扩散到赫德利。

  “从这儿看不到什么,”母亲在他身后说道,“他们仍在试图围堵。”

  “扩散到多远了?”他一边问,一边关上门,略微有些颤抖地走进厨房。他啜了一口母亲放在他面前的咖啡。咖啡很苦,但让他暂时忘记了自己的手。

  “我不骗你,约翰,情况很糟。南境局已经沦陷,新边界离大门不远,他们全都被困在里面了。”雨水似乎在局长身后变得稀疏。如今,格蕾丝、维特比,天知道还有谁,都陷入了真正的噩梦,“边界可能会在那里停留很长时间。”

  “你根本就是在胡扯,”他说,“你不知道它会怎样。”

  “也许它会加速。你说得对——我们无法知道。”

  “对——无法知道。我就在事发现场,我目睹它的到来。”因为你将我安置在那里。由于遭到背叛,他脑中发出一声嚎叫,然而看着她疲惫担忧的脸,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但还有其他原因,对不对?你还有其他事没告诉我。”她总是有事没告诉他。

  即使是此刻,她仍犹豫不决,不愿透露国家机密,哪怕这个国家一周之后或许便不复存在。然后她淡淡地说:“尽管我们力图隔离勘测员和人类学家被带走的地点,但那里的感染突破了封锁,继续扩散。”

  “老天!”他说。

  即使有药丸的镇静作用,他仍希望摆脱烦扰的大脑,摆脱灼热的皮肤,以及皮肤底下的血肉,变得如空气一般轻灵,从地面上升浮起来,这样他就能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否认,再否认。

  “什么样的污染?”虽然他感觉已经知道答案。

  “就是那种净化一切的感染。等到你发现时,已经太迟了。”

  “就没什么办法吗?”

  她发出一阵嘶哑的笑声,仿佛要咳出什么东西来似的。“我们该怎么办,约翰?为了与它对抗,我们要在这儿开矿吗?对这地方施以严重的环境污染?在水源里添加微量重金属?”

  他只是难以置信地瞪视着她。“假如你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还他妈的让我去南境局?”

  “我要你接近它,我要你了解情况,因为这样能保护你。”

  “保护我?面对世界的终结?”

  “也许吧,也许可以。而且,我们需要新的视角,”她一边说,一边斜倚在他身旁的厨房桌台上。他总是忘记她有多纤瘦,“我需要你的新视角。我没料到情况变得这样快。”“但是你看得出有那样的迹象。”

  她不断拋出一点一滴的信息。他应该捡拾起来吗,就像座位底下的枪?就因为她在逐渐揭示秘密?

  “是的,我有看到迹象,约翰。所以才会派你去,所以我们几个才感觉需要有所行动。”

  “比如洛瑞。,,

  “是的,洛瑞。”洛瑞躲藏在总部,无法面对发生的一切,仿佛视频里的内容如今已渗漏到现实生活中。

  “你让他催眠我,你让他们对我施加调节。”即使是现在,他仍无法抑制憎恶。他或许永远无法知道自己受影响的程度有多深。

  “我很抱歉,但这是交易,约翰,”她断然说道,依然坚持自己的说法,“这是交易。我安排想要的人,洛瑞则得到一定的……控制权,而你可以说是获得了保护。”

  “你们的派系在总部还有多少人,母亲?”他语带嘲讽,因为他相信已经猜到答案。

  “基本上就只有我们,约翰——洛瑞和我——但洛瑞有许多盟友。”她小声说道。

  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的集团对抗局长一个人的集团。而他们似乎谁都没有抓到点子上。现在,一切都完了。

  “还有什么?”他咄咄逼人地继续追问,因为他不愿去想有多个X区域存在于各地。

  一声苦笑。“我们又检查了找回最后一批第十一期勘探队成员的地点,看看是否有类似的效应,但什么都没发现。因此我们认为他们有其他目的,而这个目的就是感染南境局。我们曾有过线索,只是诠释的方式不对,对于其意义无法统一观点。我们只是需要多一点时间,多一点数据。”格蕾丝说过,当局长下令掘尸检查时,它们腐烂得“有一点快”。

  母亲透露的零碎信息也相当于承认,总部经历了一次令士气崩溃的失败。他们没想到,X区域会更聪明,更狡猾,更足智多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