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来到一个地方,比邻里酒吧强不了多少,但宽敞幽暗,后面还有台球桌。他周二跑步经过的浮桥码头就在附近。他的家在山丘上,但他还不想回去。有个白人男子在跟酒吧女招待搭讪,看上去有点像他高中时的正选四分卫,只是已经上了年纪。等他说完之后,总管要了一杯纯威士忌。

  “他口才不错,就是脖子上褶子太多。”虽然总管带着刻薄的语气,但她笑出声来。

  “我听不清他的话——肉垂摆动的声音太吵。”她说。

  他呵呵一笑,沉思了片刻。“你今晚打算干吗,亲爱的?没搞错的话,是打算跟我一起干?”他模仿那名男子糟糕的开场白。

  “我今晚要睡觉,现在就快睡着了。”

  “我也是。”他说,然后又发出咯咯的笑声。她转身去洗杯子,但他能感觉到她好奇的目光。他们的谈话并不比许多年前他和瑞秋·麦卡锡的对话来得长,内容也不比那次更充实。

  电视开着,音量很低,正在播放洪水过后的场景和一桩校园屠杀案,中间穿插着一项重要篮球赛事的广告。他听见身后有一群女人在交谈。“我暂且相信你……因为我没有更好的推测。”“现在怎么办?”“我还不打算回去,现在还不行。”“你喜欢这地方,是真喜欢,对吗?”不知为什么,她们的对话让他不安,但他往吧台另一端挪了挪。或许因为在这一周里,她们对世界的理解与他的理解相隔愈发遥远,距离呈指数级增长。

  他知道,如果回到家,他会想到疯子维特比,然而其实无论怎样,他的思绪都无法避开维特比,因为明天他必须对维特比采取措施,只是如何处理的问题。

  维特比在南境局时日长久。维特比在南境局工作期间,从未伤害过任何人。他需要想好解约的开场白:“感谢你多年来的效力。现在,带上你那些古怪的艺术品滚蛋吧。”

  他还有许多其他事要做,母亲也没打来电话说局长房子的事。他仍然因失去生物学家而感到受伤。代言者曾说维特比无关紧要,回想起来,洛瑞在说这句话时,有一种熟悉感,就像轻蔑地提起某个与你共事过一段时间的人。

  在离幵南境局,前往赫德利之前,他又仔细看了看维特比关于风土的文件。他发现,当你集中注意力——并非草草浏览——它便开始瓦解。看似普通寻常的章节标题和引用了其他文献的开场白底下隐藏着某种内核,某种不着边际的想象,即使有文字的限制与引导,也依然很难束缚,仿佛怪物一般时不时探头张望。从第一期勘探队的录像来看,这似乎是必然的结果,但也许不是期望中的结果。他读到一半便停了下来。在这一节里,维特比将边界描述为“隐形的皮肤”,谁要是试图不经过门户穿越进去,就会永远被困在宽达数百英里的异界之内。然而维特比推断出此结论的步骤,一时看来还相当清晰周密。

  另外,还有洛瑞。在停车场,总管也向切尼问起洛瑞,切尼罕见地朝他皱起眉头:“洛瑞?回到这儿来?不会,我想永远不会。”为什么?稍稍停顿,仿佛电话线里的静电噪音,带有询问的意味,“嗯,他饱受创伤。他的经历我们绝不可能拥有。既不能太接近,又不能逃离。这么说吧,他找到了合适的距离。”洛瑞,依靠咒语或魔法之类的东西,在他自己和X区域之间编织起一道屏障。想看,又不敢看,将恐惧传染给别人。维特比的距离要近得多,他的魔法更像是出自本能。

  相对而言,局长那些无休无止的笔记更沉稳,更实际,也更冷漠,然而到最后——喝完这一杯,他又要了啤酒掺威士忌,好让接下去的酒更容易灌下肚——它们多半也没有用,就像维特比的风土,什么都解释不了,最多算是一种信仰,因为对他来说,即使局长提供了那么多额外的背景信息,她依然没找到答案。

  他用沙哑的嗓音又点了一杯。

  这也许就是他的命运:整理归类别人的笔记,同时也要写自己的,无休无止,毫无用处。他会长出啤酒肚,娶个曾经结过婚的本地女子。他们在赫德利建立家庭,养育一子一女,周末他会全身心投入家庭,工作就像是遥远的记忆,位于一条叫作星期一的边境线上。他们将在赫德利变老,而他的时间都耗在了南境局,经年累月地工作,直到退休。他们会拍着他的后背,送他一块金表。到那时,他的膝盖已经由于长期跑步而磨损,因此他只能一直坐着,并开始有点谢顶。

  到那时,他依然不知道该拿维特比怎么办·,依然怀念生物学家;依然不了解X区域是怎么回事。

  一名醉汉走过来拍了拍他的后背,打断他的思绪。“我好像认识你,看上去有点脸熟。你叫什么,伙计?”

  “老鼠药。”总管说。

  事实上,假如这个看起来像高中四分卫的人在刺激之下变成了怪物,将他拖入黑夜之中,总管大概也不会在意,因为这样一来,他跟X区域的真相反而更接近,即使真相是一张长着尖牙的大嘴,像塞满腐尸的山洞一样恶臭,也比现在更接近。

  00X

  周二早上,总管正要离开家时,发现局长的甲壳虫手机躺在他的欢迎垫上。它回来了。他扶住半开的前门,低头观瞧,不禁将它看作一种预兆……但什么样的预兆呢?

  阿肠从他身边跃出,钻入灌木丛中,总管蹲下来仔细查看。在院子里度过白昼与黑夜并未使它有所改变,它依然如此诡异……套子被动物咬过,并沾上了泥土和草渍。如今,它比过去更像是有生命的物体,仿佛曾到处探索,到处乱钻,然后回来汇报。

  幸好电话底下压着一张房东写的纸条。她用颤抖的笔迹写道:“这是昨天割草工人找到的。假如你不需要了,请把电话扔进垃圾桶里。”

  他将它丢进灌木丛。

  晨光中,总管穿过重重叠叠的门,沿着走廊走向他的办公室,这段路似乎变得越来越长。他仍记得缩在货架里的维特比和墙上令人不安的画作,但此刻,那记忆显出略微不同的意义,变得比较容易接受:维特比的长期精神失常对总管来说或许是亟须处理的紧急状况,但对南境局来说,这只是诸多问题中的一例,只需将维特比从“险恶”类型转归为“需要帮助”的类型。

  但是,他仍在办公室里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处理维特比——此人归他管,还是归格蕾丝?她会反对吗,比如说,用一句“哦,就那个维特比啊”搪塞过去?也许他和格蕾丝可以一起爬上维特比的密室,对其中的怪诞画作嘲笑一番,然后协力用白漆将它们全都涂掉。然后他们可以跟切尼和徐共进午餐、玩桌游,以及交流对水球运动的热爱。徐会说:“我们不该对字面意思想当然!”仿佛他已经表示反对。然后他大声喊回去:“你是说像‘边界’这样的词?”她回答:“对,就是这个意思!你说得对!你听懂了!”接下去是即兴集体舞,直到他们面前出现成千上万的地衣,杂乱无章,发出绿色的光,并有一群群黑色闪亮的蜉蝣飞过。

  实际情况或许并非如此。

  总管发出一声无奈的低吼,将维特比的问题搁到一边,重新埋头研究局长的笔记。根据格蕾丝提供的情报,他将局长的关注点牢记在心,然后试图从这堆干枯的肠子里占卜也许并不存在的含义。至于维特比,他只想暂时先保持距离,以免维特比向他探出手来。

  基于格蕾丝所描述的情况,他继续研究灯塔。灯塔的目的是什么?为了预警?为了引导海岸边的船只,提供靠岸的地点?这对南境局和局长有什么意义?

  上锁的抽屉里那一叠文件大多是关于灯塔的。格蕾丝确认,其中一部分出自一次调查,与北方那座岛屿的历史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那座岛有过许多名字,仿佛没一个能长久似的,如今,在南境局它只是叫作X岛,不过也有人叫它“为何岛”,意思是,“为何我们要花力气去研究它?”。

  有趣——甚至令人兴奋的是——海岸灯塔上的信号灯原本是安装在X岛灯塔里的。然而随着航线的改变,船只不必经过浅滩,因此也就不再需要灯塔的导航。旧灯塔逐渐荒废,但它的灯早已被拆走。

  格蕾丝指出,局长对信号灯最感兴趣:那是一副一等透镜组,不仅代表精良的工程技术,而且还是一件艺术品。两千多块独立的镜片与棱镜,安装在黄铜支架里。光源最初是油灯,然后换成灯泡。光线经过镜片与棱镜的折射,投射到海面上。

  整个装置可以分拆运输。而“光的特性”能以各种想象得到的方式进行调节:可以弯折,可以直射,也可以沿着内表面循环反射,永远透不到外面。或者照向侧面,或者照向通往塔顶的回旋楼梯,或者直射入太空,或者斜斜穿过敞开的活板门,照向各期勘探队留下的大量日志。

  总管对脑中的警钟置之不理,因为他的大脑已没有空隙容纳有害的念头。他找到一张皱褶的戏票,是布里克斯本地排演的夸张洗脑剧,叫作《自由哈姆雷特》,票的背面有被划去的文字:“日志的数量比勘探队员的总和还要多。”他从未见过有哪份报告中提到日志的数量。从没人去数过。

  从1950年代起就在海岸边活动的科学降神会对那两座灯塔十分着迷。尽管南境局作为一个机构,已经确认信号灯并非是“与X区域的产生有关联的证物”,但局长个人似乎与科学降神会有着某种联系,对信号灯的历史十分关注。她从一本叫作《著名灯塔》的书里撕下一些纸页,上面有划圈的段落,从中可知,这副信号灯在内战爆发前不久运到,但制造厂商的名字已失落于历史之中。其“神秘历史”包括曾被埋进沙子里,以防交战双方发现,然后被运往北方,接着又在南方现身,最后,突然在这片被遗忘的海岸附近冒出来,登上了X岛。总管觉得这段历史并不十分神秘,只是很折腾,很忙乱,信号灯在全国各地辗转运输,即便是拆成零件,想来也应该耗费了不少人力。信号灯经过漫长的旅程才找到永久归宿地——这才是真正的谜团,还有就是为什么有人把航海雾笛声形容为“两头壮硕的公牛被拎着尾巴倒提起来”。

  然而局长对此很着迷,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假如文章的摘录日期值得信赖,其时间大约是在第十二期勘探的策划阶段。但除此之外,让总管更感兴趣的,是局长一直在注释、修改和添加数据,然而对于这些文章段落的来源,她却没有给出——不在格蕾丝的DMP档案里,他查看过的笔记中也未曾提及。这让他很沮丧,也感觉很无聊,仿佛她始终觉得忽视了某些状况,于是一遍遍地重复审视已知信息。按照局长的意思,总管是否应该顺着以往的线索追查?还是说南境局已经提不出新想法,只能无休止地原地转圈,不断内耗?

  总管痛恨自己的想象力,希望它枯萎皱缩成棕色的一团,然后从体内掉落出来。他不愿相信局长的调查走进了死胡同,却更愿意相信,笔记中有某种东西躲在暗处窥视着他。然而他什么都没发现,只能看到她在搜寻答案。他心中不解,不知她为何如此努力地调查。

  在本能的驱动下,他摘下对面墙上的所有相框,搜查隐藏物品——掀开背盖,将它们彻底拆解开,但他什么也没找到。只有芦苇、灯塔、灯塔管理员和他的助手,以及那小女孩,他们从三十年前的画面里瞪视着他。

  下午,他又调出格蕾丝的DMP档案,与那堆笔记互相参照。由于是专用程序,他需要不停地按动Ctrl键翻页。Ctrl键似乎成了他唯一可以真正控制的东西。Ctrl键只有一项作用,它毫无怨言,坚忍淡定地执行着这一功能。他带着越来越强的憎恶感狠狠敲击Ctrl键,不过查看笔记跟处理维特比的事相比简直是一种享受。虽然维特比的车仍在停车场里,但他一直没有露面。维特比是否需要帮助?他知道自己需要帮助吗?得有人告诉维特比他目前的状态。格蕾丝能告诉他吗,切尼呢?不。他们还没有告诉他。

  Ctrl键、Ctrl键、Ctrl键,页数始终太多,这里要Ctrl键,那里要Ctrl键。Ctrl键奏出渐强音,Ctrl键奏出咏叹调。按下Ctrl键,翻过一页页信息,因为屏幕上的信息似乎毫无用处,然而桌子和对面墙壁之间那一大堆如波浪般翻涌的笔记里却蕴含了太多信息。

  办公室开始在他四周收缩。他倦怠地把文件挪来挪去,装模作样地整理书架。然后,他开始从互联网上搜索生物学家在第十二期勘探之前工作过的地方。事实证明,干这件事能让他恢复平静,野外的景色一处比一处美丽。然而到最后,这种类似于X区域的原始景观开始侵蚀他的头脑,而照片中的一些鸟瞰图让他想起最后一段录像。

  五点左右,他稍事歇息,在走廊里与徐和切尼短暂而友善地交谈了几句,然后又回到办公室。但不知何故,徐似乎有点激动,语速略有些快,身形比例也有点失调。切尼的手套十分硕大,就像棒球运动员戴的那种。他的手在总管肩上停留了片刻,他说道:“第二个星期!这显然是个好兆头,不是吗?希望你喜欢这里的一切。我们对变化持开放态度。我们对变化持开放态度,等你听过我们想说的话,听到我们的表达方式,也许就能明白我的意思。”这番话他似乎能听懂,但切尼今天好像也不太对劲。总管以前有过类似的体验。

  然后就只剩下维特比了:总管整个下午都没见到他,维特比也没有回电邮。今天得把这件事了结,不能再拖到周三,这似乎很重要。他已经想清楚要如何处理,也想清楚了什么是公平,什么是不公平。他将在科学署处理这件事,当着切尼的面,但不让格蕾丝介入。这已经成为他的责任,他的烂摊子,切尼只需附和他的决定。维特比需要强制休假,并接受心理辅导,运气好的话,这古怪的小个子将永远不会再回来。

  时间已经很晚,早就过了六点。他忘记了时间,或者时间忘记了他。办公室里依然一片混乱,就像局长大脑里的轮廓线,而格蕾丝的DMP文件丝毫未能改善此种状况。

  他带上了维特比那份关于风土的稿子,因为他感觉选读其中几段或许有助于说服维特比,让他明白问题所在。他再次穿过宽阔的餐厅。巨大的窗户凝聚起天空中的灰色,投映到下方的桌椅上,又快要下雨了。桌面上都是空的。那黑色的小鸟或蝙蝠不再飞翔,高高地停栖在窗边的一根铁梁上。“地上有东西。”“你见过类似的东西吗?”经过厨房门口时,他听见谈话的片段,然后有一种尖锐的轻微呜咽声。一时间,总管十分迷惑。接着,他意识到,那一定是餐厅工作人员在使用某种机器。

  还有一种感觉也一直困扰着总管,而且持续时间更加长久,就好像离开家时忘记带钱包或其他重要物品。但现在,那呜咽声让他醒悟过来,原来是缺少一样东西。腐烂蜂蜜的气味消失了。事实上,他意识到,这一整天中,不管走到何处,他都没闻到腐烂蜂蜜的味道。格蕾丝至少传达了这项建议?

  他拐过一个弯,进入通往科学署的走廊,一边在荧光灯下行走,一边专注地演练要对维特比说的话,并猜测维特比将如何应对。维特比那份疯狂的稿件感觉沉甸甸的。

  总管伸手去拉双开大门。他想去抓门把手,但没摸到,于是又试了一次。

  然而原本一直是门的地方现在就只有墙。那堵墙触感柔软,而且在呼吸。

  他感觉自己发出尖叫,但身处海底深处。

  隔世

  总管处于另一个悲剧的核心,他只能看到瑞秋·麦卡锡永无休止地向着采石场底下坠落,脑袋里嵌着一颗子弹。当时的那种虚无感非常真实。他们让他待在一间屋子里,并派来一名调查员,但他相信房间和调査员都是虚假的幻象,只要坚持这一想法,调查员最终将消散于无形,而牢房的墙也会坍塌,让他可以步入真实的世界。唯有如此,他才能醒过来继续如往常一样生活。

  哪怕由于长时间坐在椅子里接受盘问,大腿背面被压出印痕;哪怕闻到调查员外套上苦涩的烟味儿;哪怕听到调查员带来的录音机嗡嗡作响,充当房间里视频系统的备份。

  就连墙壁的质地也像是水族馆里的鳐鱼:坚韧圆滑,有种锯齿般的粗糙感,但更富弹性。这个具有腐烂蜂蜜气息的世界出现了裂隙,气味虽然迅速消散,却很难忘记。仿佛厨师餐盘上繁复盘旋的酱汁线,仿佛警匪片中引向尸体的暗红血流。

  小时候,父母给他读“老虎!老虎!光焰闪耀”。他们跟他一起完成社会调研功课,母亲负责研究,父亲负责剪贴。他们教他骑自行车。棚屋旁那株可怜的小圣诞树如今永远与他记忆中第一个圣诞假期相关联。他站在赫德利的码头上,望向河面。这条河一直流人他和外公一起钓鱼的湖泊,而湖边有他们的小屋。他给后院里父亲的雕像取名,后来它们成了壁炉架上的一副棋。然而不管他做过什么,墙壁依然在呼吸。就好像早年的比赛里,后卫的头盔在争抢中撞到他胸口,只不过效果到此刻才显现出来,他肺里的空气都被挤了出去,呼吸困难。

  总管不记得是如何离开走廊的,但在奔向餐厅的过程中,他回过神来。他手中紧紧握着维特比关于风土的稿件。他打算从自己办公室里拿点别的东西。他打算去自己办公室拿点别的东西。办公室。别的东西。

  他拉响经过的每一处火警警报器。他用高音喇叭呼喊,让并不存在的人们离开。怀疑。震惊。他被困在自己的脑袋里,就像有些人被困在科学署。

  但他在餐厅里跑得太快,滑倒在地。当他站起身,看到格蕾丝正扶住通往庭院的门,令其敞开着。得告诉别人。得告诉别人。只有墙。只有墙。

  他喊她的名字,但格蕾丝没有回头。当他来到她身边,发现她正盯着一个人看,那人在大雨中缓缓地从庭院边缘走来,身后是沼泽周围的焦土。傍晚的阳光映照出那高大黝黑的身影,在瓢泼大雨中透着光亮。如今,他无论到哪里都能认出她来。她依然穿着勘探服,与身后一棵枝杈虬结的树距离如此之近,在灰色的雨水中,两者几乎融合到一起。她继续向格蕾丝走来。格蕾丝以四分之三的侧面朝向她,面带微笑,体态僵硬,充满着期待。这是虚假的归返;这是腐坏的重聚。这是一切的终结。

  因为局长拖着一缕缕翠绿的尘埃,她身后的世界发生了质的变化,充满光亮感,雨水也仿佛变得稀薄,不再那么幽暗。大雨层层叠叠的纵深感逐渐消失。

  边界推进到了南境局。

  在停车场,他将钥匙插入点火器,办公室已抛在脑后,他不想再回头,不想知道是否有无形的波浪向他袭来,即将把他吞没。停车场里还有其他车辆,这些车里还有人,但他不在乎。他要离开,他的使命已经结束。一想到可能永远被困在这里,他就生出一种慌乱,哪怕抠断指甲也要爬出去。尽管车已发动,他仍大声呼喝,命令它启动。

  他疾速冲向门外——门是敞开的,没有保安,身后完全没有动静,只有无穷无尽的沉默,掐灭他的思绪。他卷曲的手仿佛爪子,紧紧握住方向盘,指甲嵌入掌心。

  他驾着车高速行驶,对什么都不管不顾,只想快点到赫德利,但他心中明白,也许根本没有其他选择。他掏出手机,却失手掉落,然而他并不停车,一边摸索寻找,一边驶上高速,车胎在入口坡道上发出吱吱尖啸。看到正常的车流他松了口气。他抑制住各种冲动——比如停下车堵住出口,比如在雨中摇下车窗,大声警告其他司机。他抑制住所有冲动,以免影响到深刻而难以动摇的逃跑本能。

  两架战斗机从头顶呼啸而过,但他看不到。

  他不停地切换实时新闻电台。他不知道新闻会怎么说,但希望听到报道,哪怕事态尚未结束,仍在继续发展。什么都没有,一条新闻都没有。他企图摆脱墙壁的触感,不断将手在座椅、方向盘和裤子上蹭拭。如能消除那感觉,他甚至愿意把手插入狗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