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

  “去问你的上司,总管,去问你在总部的小集团。”

  “不是我的小集团。”他说。小集团,派系,哪个更糟糕?这是无法修正的记录。即使送进去,也会被拒之门外。他不知道此刻总部正发生什么样的血战。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凝望着面目可憎的沼泽,隐约听到格蕾丝在问他是否还好,然后听见自己回答:“给我一点时间。”

  他还好吗?在一长列可以名正言顺地让他感觉不好的事当中,这一项排在最顶端。他感觉就像某种联系被过早切断;感觉本来还有更多可说。他克制住走回室内给母亲打电话的冲动,因为她无疑已经知道,就算这看起来很像是洛瑞对他的惩罚,她也只会重复并补充格蕾丝的话:“你已经在太短时间里跟她走得太近。从审问变成在她房间里聊天,又变成嚼着野草陪她作户外参观——才短短四天。接下来会怎样,约翰?生日派对?康加舞?给她住希尔顿私人套房?也许你心中有个细小的声音在说,‘把她的档案给她’,嗯?”

  然后他会撒谎说不是那样,这不公平,而她又会提起外公杰克那句带有侮辱性的老话,只有“窝囊废和娘们儿”才要求公平。总管会声称,她干扰了他发挥能力,阻碍他工作,而她会反驳说,接下来的所有面谈“不妨”都做一下笔录。然后他会无力地说,这不是关键,他需要支持,然后他的声音将逐渐低落,因为说到支持,他底气不足。她不会帮他,然后他将陷入困境。他们从不提起瑞秋·麦卡锡,但这件事一直都存在。

  “那么,我们来谈一谈职责的划分。”格蕾丝说。

  “是的,应该谈一谈。”因为他俩都明白,她现在占了上风。

  格蕾丝离开了庭院。但在此之前,当她在屠杀总管的部队时,他的思绪却一直游荡于别处。从今往后,格蕾丝将负责大部分的运营事务,约翰·罗德里格兹将放弃所有职责,只在重要例会中充当形式上的首脑。他将重新向格蕾丝提交建议,去除没有意义的部分,并由她决定哪些执行,哪些不执行。他们将互相协调,最终使得他的工作时间和格蕾丝的尽量减少重合。他在适应这项新协议的同时,格蕾丝将协助他理解局长的笔记,那将是他的主要职责,然而格蕾丝不会以任何形式承认局长已经死亡,也不会承认局长在南境局的最后时段里可能已彻底失去理智,从悬崖顶端坠入了山下的灌木丛中。不过她的确承认,老鼠和植物十分古怪,也接受他已涂掉门背后那堵墙上的文字这一既成事实。

  在这场溃败——一场没有前锋也没有后卫的撤退中,只有一群绝望的人用老旧落后的剑在沼泽的重重淤泥中劈砍,而在平原上等着他们的是哥萨克骑兵——所有条款都没有真正违背总管的意愿,然而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会由格蕾丝宣布他的投降协议。所有这一切都不能免除他的悲伤,并非因为丢失权力,而是因为丢失一个人。

  他依然站在外面抽烟,格蕾丝离开时,在他肩头轻拍了一下,以示同情,但他只感觉到失败。即使算不上朋友,他仍将她视为同事。他试图在脑中重新构建生物学家的形象和嗓音。

  “我现在该怎么办?”

  “我是囚犯,”生物学家面向墙壁,坐在小床上对他说,“为什么要我来告诉你?”

  “因为我想帮助你。”

  “是吗?也许你只是想帮自己?”

  他无言以对。

  “正常人也许已经放弃。这很正常。”

  “你会放弃吗?”他问道。

  “不,但我不是正常人。”

  “我也不是。”

  “这对我们有什么影响?”

  “一如往常。”

  但其实并非如此。终于见到大楼管理员之后,他想起一件事,关于一条梯子和一个灯泡。

  023:崩塌

  总管找到一支电筒,试了一下。然后他穿过餐厅。如今这已成为令人恼火的重复动作,就好像在同一个机场航站楼里转了好几天,嘴里还嚼着同一块口香糖。在储藏室门口,他确认走廊里没人,然后迅速钻了进去。

  屋里很黑。他摸到灯泡的开关线,拉了一下。灯亮起来,但并没有太大帮助。正如他所记得的那样,灯泡位置很低,就在头顶上方一英寸左右,再加上金属灯罩,你就只能看见货架的最低一层。反正大楼管理员只够得到这一层。随着眼睛逐渐适应,他在阴暗的光线中看到,只有最下面一层不是空的。

  他有种感觉,维特比在撒谎。这正是维特比要给他看的房间。就算解不开其他谜团,至少他可以先解开这一个,用作消遣的谜题。洛瑞的魔法干扰是加快还是延迟了这一刻的到来?

  电筒的光束缓缓扫过货架顶端,指向离他大约九英尺高的天花板。那里有种未完工的感觉,颜色深浅不一,暴露出不规则的表面,一块块木板条似乎是在货架周围搭建起来的,由两根交叉的横梁支撑着。空货架不断向上延伸,一直到比天花板更高处。他可以隐约看见上一层货架与天花板之间的空隙。稍作检视之后,总管注意到,两根横梁附近,有几乎无法察觉的细线,构成一个正方形。天花板上有活板门?

  总管略加思索。它可能通往通风管或更多储存空间,但想象一下这间屋子在大楼里的位置,他不禁考虑到,此处正对着维特比在餐厅里最钟意的位置,也就是说,假如通往三楼的楼梯位于两者之间,那天花板上方到楼梯底部还有相当大的空间。

  他找到那条梯子,发现是可伸缩的,就藏在角落里,盖着一块油布。他搬梯子时撞到了灯泡,激起一片尘埃,屋里的光线剧烈地摇曳闪烁,仿佛有了生命。

  等爬到梯子顶端,他再次打开电筒,别扭地用手去推天花板上那块若隐若现的正方形中央。在如此高处,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天花板”是固定在货架周围的一片平台。

  活板门发出咯吱一声响。他喘着粗气,心中惴惴不安,梯子的横档也感觉滑溜溜的。他推开门,门板沿着铰链顺滑地掀开,没有一丝声响,仿佛刚上过油。总管用电筒照亮地板,然后是两侧继续向上延伸的货架,高达八英尺。没有人。电筒光回到中间:远端的墙和倾斜的真天花板。

  一张张脸瞪视着他,还有硕大的身躯和某种文字。

  总管差点儿把电筒扔掉。

  他再次细看。

  有人顺着墙壁和天花板的一部分画了一大堆形象诡异、长着人脸的怪兽。确切来说,是用原始简单的笔法涂抹颜料,构成抽象的躯体,色调则是鲜艳的红黄蓝绿。一张张模糊的脸,全是南境局安全档案中的职员大头照。

  有一幅画像占据主导位置,沿着墙壁一直向上延伸,头部位于倾斜的天花板上,凝视着下方,有种特殊的三维质感。其他诸多画像分布在它周围,更令人不安的是,还有大量杂乱无章的短语和词句,有的被划去,有的被覆盖,有的标注着其他符号,仿佛有人在用文字制造肥堆。另外,还有一道边界:一圈红色火焰,末端转化为双头怪兽,而X区域就在它腹中。

  总管不情不愿地爬进那片空间,压低重心,直到确定平台可以承受他的体重,但它似乎很结实。他站在左侧的货架边,观察面前的画作。

  不管这叫油画也好,壁画也好,占据主导位置的巨兽混合了猪和蛞蝓的体型,苍白的皮肤上分布着疥癣般的淡绿色斑点,应该是代表苔藓。胳膊和腿由快速粗犷的笔法勾勒而出,有点像猪的四肢,但末端是三根粗手指;身体中段还排列着更多附肢。

  它的脖子显得太过细窄,呈淡淡的粉红色,似乎略略透明。脖子上顶着个畸形的脑袋,但脸是粘贴上去的,胶水在手电光中微微闪烁。总管在档案里见过这张脸:最后一次第十一期勘探的心理学家,死于癌症,根据笔录档案,他曾经说过“X区域很美,很平静”,然后露出意义不明的微笑。

  然而此处的头像一点也不平静。有人用墨水笔给他画上了极度痛苦的表情,嘴永久地张着,呈现一个O形——是维特比画的?一定是维特比。

  左右两侧排列着更多怪物——仿佛私密的神殿,蕴藏着私密的要义——他能认出许多张脸。局长被画成一头健壮的野猪,身体里填充着植被;副局长类似于鼬或貂;切尼则是水母。

  然后他找到了自己,但尚未画完整。他的脸取自最近一张照片,表情严肃,抽象的身躯不是白兔,而是野兔,毛发纠结卷曲,似乎尚未定型。在这周围,维特比勾画出一头蓝灰色海兽的轮廓,有点像鲸鱼,紫色的波浪向外扩散,一只硕大突兀的眼睛仿佛让他变成独眼巨人。从怪兽身体扩散开的不仅仅是波浪,还有许多细密潦草、难以辨识的文字。要说令人惊异与不安的程度,这远远超过局长办公室里那堵墙。他突然感觉到一股阴森的寒气,同时也意识到,他或许仍需依赖于维特比的分析才能找到答案。然而这里并没有答案,这里的证据只能表明,维特比的头脑类似于死老鼠、古董手机和缠绕着植物须根的层层纸页。

  在他对面的地板上,靠近右侧货架处,有一把泥铲、一套颜料,还有一个踩脚凳,让维特比可以够得到天花板。一些书、一台便携炉、一个卷起的睡袋,维特比难道居住在这里吗?没有一个人知道?或者有人猜到,却不愿真正了解答案?只是把维特比丢给新任局长,作为误导与混淆。维特比花了相当长时间布置这一切,耐心地经营,不断增添与删减。风土。

  总管背对着货架站立了仅一分钟左右。

  他站立着,发现阁楼中有一股气流。他站立着,却没意识到这并非气流。

  有人在他身后呼吸。

  有人把气呼到他脖子里。顿悟之下,他僵立不动,硬是把一句“他妈的见鬼!”卡在喉咙里。

  他缓缓转身,慢得不可思议,意图模仿一尊缓慢转动的雕像。然后,他惊恐地看到一只苍白、硕大而无神的蓝眼睛,黑乎乎的背景或许是破旧的衣衫,与苍白的肌肤互相映衬。维特比的身影逐渐显现出来。

  维特比一直蜷缩在总管背后的货架里,与视线齐平,屈膝侧卧。

  在一阵阵短促的呼吸中,他向外瞪视着。

  仿佛孵化中的怪物。就在那货架上。

  一开始,总管以为维特比一定是睁着眼睛在睡觉,像一具蜡像,像裁缝的人体模型。然后他意识到,维特比正无比清醒地凝视着他,身体微微战栗,仿佛一堆树叶,而底下还藏着什么东西。他被塞进那极度窄小的空间,就像是没有骨头。

  他们距离如此之近,总管只需一俯身,就能咬到或亲吻到他的鼻子。

  维特比依然一言不发,总管在惊恐中仿佛确信,开口说话具有危险性。只要他说一句话,维特比就会从藏身之处蹿出来。维特比的下巴僵硬地蠕动着,其中或许蓄意隐藏着某种更致命的东西。

  他们的视线互相锁定,显然已经看见对方,这是个无法回避的事实,但维特比依然不说话,仿佛他也想维持假象。

  总管抑制住一阵战栗,缓慢地将手电光从维特比身上移开。尽管所有本能都告诉他不要背对此人,他还是咬咬牙转过身去。他感觉到维特比轻舒了一口气。

  接着,一阵轻微的响动,维特比的手摸到他的后脑勺,只是停留在那里,手掌抵住总管的头发。他的手指像海星一样张开,缓缓地前后移动,两下、三下,抚摸总管的脑袋。轻轻摩挲,带着一点犹豫。

  总管一动不动。这需要努力控制。

  稍后,那只手不太情愿地缩了回去。总管向前跨出两步,然后是第三步、第四步。维特比没有扑出来;维特比没有发出怪物般的叫声;维特比没有试图将他拖拽进货架里。

  他克服颤抖,走向活板门,双腿先伸下去,找到横挡。他缓慢地合上门板,即使在黑暗中,也不去看货架。门关上后,他匆忙地顺着梯子爬下来,心中感到莫大的轻松。他略一犹豫,然后把梯子收折起来。他迫使自己听了听门外,然后才离开,并把电筒留在了屋里。接着,他眯缝起眼睛,走人亮晃晃的走廊。他使劲吸了好大一口气,眼前甚至出现黑斑,这是无法控制的痉挛反应,他不想让人看见。

  五十步过后,总管意识到,维特比虽然在上面的空间里,却没用到梯子。他想象维特比在通风管道中爬行;想象他苍白的脸;想象他苍白的手向前探出。

  在停车场里,总管遇到一个愉快的身影,那身影说:“你看起来就像撞到了鬼!”他问那身影,最近几年是否听到过大楼里有奇怪的声响,或者看到过异常的东西。他装作闲聊的样子,仿佛随口问起,希望给人的印象就只是好奇或者说笑而已。但切尼避而不答:“哦,是因为天花板太高的缘故吧,让你产生幻觉,让你看到的东西都变了形?鸟可能是蝙蝠。蝙蝠可能是漂浮的塑料袋。这是普遍现象。看到一样东西误以为是另一样。鸟一树叶;蝙蝠一鸟。光线构成的阴影。偶发的声响仿佛有更合理的解释。无论到哪里几乎都一样。”鸟可能是蝙蝠。蝙蝠可能是塑料袋。但真的可能吗?

  这让总管惊讶地意识到——非常惊讶——他对切尼的了解并不比对维特比多一停车场里,那张匆忙伪装的假面正迅速远去,一边倒退着行走,一边继续跟他说话,不过总管完全没有听进去。

  接着,总管启动引擎,穿过保安闸门。虽然不太记得驾驶的过程,也不记得在河边走道停车,但他终于摆脱了南境局,来到赫德利的码头。他顺着河边行走,此刻,他的头脑中并未真正留意到商店、人群和远处的河水。

  他精神恍惚,头脑一片空白,仿佛被包裹在气泡里,然而一个小女孩的叫喊声戳破了气泡:“你来得太晚了!”当他意识到她不是在跟自己说话时,才松了一口气。孩子的父亲从他身边经过,将她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