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分谨慎地选择措辞。“格蕾丝,我已经身陷其中。我已经被卷进来了。你得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样的表情可以不依靠语言就表明,他已看到许多古怪荒诞的现象,“记住,这一切都没有记录。”

  格蕾丝思考了片刻,脸上似乎有种_逗乐的表情。然后她开始讲述。

  “你得明白局长的处境,”格蕾丝说,“第一次勘探在组织内部定下了基调。不过当辛西娅到来时,当时的局长正试图改变这一状况。”辛西娅?总管一时间想不起辛西娅是谁,因为他一直以来都称她为“局长”,“这里的人认为,第一次勘探失败是因为南境局不知该如何运作。我们把他们送进去,然后他们就死了,因为我们不明白该怎么做。我们永远无法真正作出补偿。”第一期勘探:因缺少背景信息而带来的牺牲。当人们认识到这其中的悲剧,已经为时太晚,“据我所知,洛瑞在机构中的存在”——她能读取他的思维吗?她是不是早就知道?——“只有让情况变得更糟。他是活生生的幽灵,是对往事的提醒,仅仅因为生存下来就被奉为英雄。因此,即使他的建议是错的,也有很大影响力。只有等洛瑞晋升去总部之后,局长才真正有机会寻求自己的计划,不过洛瑞依然是个问题。他不断推动一次次勘探,而局长不想要那么多,以前她还可以控制洛瑞,现在他却不受控制。于是我们不停地派人进去,让他们面对完全的未知。局长难以接受,但她必须服从指令。”

  他发现自己被她的叙述所吸引。“局长如何推动自己的计划?通过什么方法?”

  “她开始执着于调整各种因素,改变配置。只要她可以调整配置,也就勉强能接受洛瑞组织的勘探,以及他支持的催眠与调节,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开始明白洛瑞为什么要推行催眠。”

  在总管的意识中,洛瑞的形象总是跟空中飞翔的摄像机相关:洛瑞在地上爬行,摄像机在翱翔,真相或许就在两者之间。然而,洛瑞迫使总管时而爬行,时而翱翔。

  但这一切都跟局长穿越边界的秘密任务无关。格蕾丝抛给他这些信息,是为了避免谈论此事吗?她之前从没透露过那么多。

  “还有吗?”他问道,“她还做了什么?”

  她摊开双手,仿佛是为了强调,而脸上的笑容近乎幸福。“她执迷于激发它的反应。”

  “X区域?”

  “对。她觉得,假如能让X区域作出反应,或许就可以使它改变目标。只是我们还不知道它的目标是什么。”

  “但它的确有作出反应:它杀死了许多人。”

  “她相信,我们所做的事并未触动X区域背后的力量。它应对得太过从容,几乎不用思考。假如这可以说是思考的话。”

  “于是她越过边界,要让X区域作出反应。”

  “我不会承认知道她的出行计划,或者给她提供过任何帮助,”格蕾丝说,“我只告诉你我的看法,根据她回来之后对我说的话。”

  “那不是她想要的反应。”总管说。

  “对,不是她想要的。她责怪自己。局长或许很苛刻,但对自己最为苛刻。总部决定继续推行最后一次第十一期勘探,我敢肯定,局长希望自己能促成一些改变。也许她的确促成了改变。跟往常不同,这一次返回的人都得了癌症,令人费解。”

  “所以她一定要加入第十二期勘探队。”

  “对。”

  “所以她的方法变得很可疑。”

  “我不同意这种评价。但没错,其他人会这么说。”

  “总部为什么会允许她参加第十二期勘探队。”

  “她独自越过边界之后,他们对她给予训诫,却并没开除她,理由是一样的。”

  “也就是?”

  格蕾丝露出得意的微笑。因为她知道他所不了解的事,还是另有原因?

  “去问你母亲。我相信,两件事你母亲都有经手。”

  “然而他们还是对她失去了信心,”格蕾丝接着说,语气中渗入一丝苦涩,“就算她再也回不来,他们又怎么会在乎?总部有些人或许还会认为这解决了一个问题。”比如洛瑞。

  但总管依然无法摆脱杰姬·米兰达·塞弗伦斯,简称塞弗伦斯,外公始终是叫“杰克”。母亲把他送进南境局,令他卷入这一切。他十几岁时,母亲曾短暂地在南境局工作,说是为了离他近一点。此刻,他一边询问格蕾丝,一边核对日期,试图搞明白,当时的南境局里谁在谁不在,谁已经离开谁还没加人。局长——不在;格蕾丝——不在;维特比——在;洛瑞——在还是不在?母亲离开之后去了哪里?她有一直保持联系吗?显然是有的,假如他可以相信格蕾丝所说的话。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并带来一个工作机会,是因为她手头有紧急任务,抑或牵涉到更复杂的计划?试图解开这些线头让人感到疲惫。外公至少比较直接。哦,你瞧,一把枪。真叫人吃惊。我希望你学习如何使用枪。做任何事都要多过一个目的。有时候,你不得不走捷径。眨眼,再眨眼。然而母亲从不眨眼。她为什么要眨眼?她不想成为你的朋友,如果无法用巧妙的方式说服你,她会找其他可以说服的人。他或许永远不知道,已经遭遇过多少她在南境局留下的痕迹。

  不过一想到局长曾试图与南境局和总部的人交流,总管感觉很欣慰。这让局长显得不那么古怪,不像她母亲所说的那种“单人行动组”,她只是真正想要解决问题。

  “在她穿越边界的行动中发生了什么?”总管继续追问。

  “她从没告诉过我。她说是为了保护我,以防万一调查人员传唤我。”他提醒自己,记得下次再回到这个话题。

  “什么都没有?”

  “一丁点儿都没有。”

  “她离开前或返回后,有没有给过你什么特殊指示?”

  根据读到的档案,总管感觉格蕾丝比局长更遵守规则与条例,局长或许会觉得副局长的循规蹈矩使得她的权力遭到轻微削弱。也许这正是关键所在:格蕾丝让她保持稳定。那样的话,几乎可以肯定,行动细节是由格蕾丝负责的。

  格蕾丝犹豫不决,总管不太确定她在想什么,也许她正在盘算,是要吐露更多情况,还是胡乱搪塞过去。

  “辛西娅让我重新开始调查所谓的科学降神会,并派人整理汇报更多有关灯塔的情况。”

  “所以这是谁去做的?”

  “维特比。”疯子维特比。不出所料。

  “这项调查结果如何?”他记得在来南境局之前,他们给的档案里并没有相关信息。

  “辛西娅没有透露,她拿了一份打印稿,并要求电子版不要存入档案……你也打算钻这个迷宫?”

  “所以你认为这是浪费时间?”

  “对我们来说是的,但对辛西娅不一定。在我看来这些似乎没什么用,但如果不知道局长脑袋里想的是什么,我们搜集的资料就都没有用。我们往往不知道局长在想什么。”

  “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格蕾丝此刻终于对他持开放态度,这让他大胆起来。

  她刻意对他显露出怜悯的表情。“你抽烟吗?”

  “有时候。”上个周末。为了驱走恶魔与幻听。

  “那我们到外面院子里去抽支烟吧。”

  似乎是个好主意。坦白说,这简直就像是福音。

  他们在庭院边缘最靠近沼泽的地方站定。从屋里到室外的短短路途中,他又有新发现:终于见到了大楼管理员,一个干瘪矮小的白人男子,戴着硕大的眼镜,身穿绿色工作服,手握拖把。他不可能超过五英尺高。总管想要撇下格蕾丝,去告诉他更换清洁剂,但他抑制住冲动。

  虽然天气闷热,草丛中传来烦人的昆虫鸣叫声,但格蕾丝在院子里似乎比在室内更放松。他已经在冒汗。

  她递给他一支烟。“来一根。”

  是的,他需要来一根,自从周末的狂欢之后,他就很想念香烟。他点燃那支不带滤嘴的薄荷烟,刺激尖锐的味道直插入眼球,治愈了他的头疼。

  “你喜欢沼泽?”他问道。

  她耸耸肩。“有时候,我喜欢外面的宁静。非常平和。”她露出苦笑,“背对着大楼站立,我可以假装它不存在。”他点点头,沉默片刻之后,继续说道:“要是局长回来了,就像人类学家和勘测员那样,你会怎么办?”他只是想让轻松的谈话继续下去,然而话一说出口,他就意识到失言了。

  格蕾丝依然无动于衷。“不会的。”

  “你怎么能这样肯定?”他差点儿打破对母亲的承诺,把局长家墙上的文字告诉格蕾丝。

  “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格蕾丝转换话题,“有点让人震惊,不过那不是我的本意。”

  虽然为时已晚,但他在拳头到达之前,就已看见它袭来,仿佛慢镜头一般。然而他还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你得知道:总部在周五晚上把生物学家带走了。她整个周末都不在,因此,跟你说话的一定是鬼魂。因为我知道你不会骗我,约翰。你不会骗我,对吗?”她表情严肃,仿佛他们之间存在某种纽带。

  总管心中琢磨,穿军装外套的女子是否回到了酒品店门口,玩滑板的人是否在人行道边倒出又一罐狗食,穿塑胶大衣的人是否还准备跳出来对路人大喊大叫。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加入他们的行列。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对这些人颇有好感,同时也伴有一种广阔而逐渐增长的悲哀。远处的棚屋。缠绕着圣诞灯饰的松树。美洲鹳。

  不,他今天早晨没有跟生物学家交谈。是的,他以为她仍在南境局,并且依赖于这一事实。他已详细计划好下一次面谈,在审讯室里,而不是户外。她将会坐在屋里,等待着那些如今已很熟悉的问题。她的情绪或许跟前几次不同,但也不一定。不过他不会提问。是时候该改变一下方式了,让规程见鬼去吧。

  他将把文件推到她面前说:“这是我们所知道关于你的一切。你的丈夫、你从前的工作和人际关系,还有你第一次跟心理学家面谈的记录。”这对他来说并非易事:过后,她可能变成一个陌生人;他可能会让X区域以某种奇特的方式进一步渗入这个世界。他可能会背叛母亲。

  她会指出,她已经坚持得比他更久,而他会回答说,他不想再玩游戏,洛瑞的游戏已让他感到厌倦。她将重复他在水池边讲过的话:“不要为了你本来就该得到的东西而感谢别人。”“我不是想得到感tr。”他会回答。“你当然想,”她会说,但并不含指责的意味,“这是人的本性。”

  “你让人把她送走了?”他的声音太轻,格蕾丝不得不要求他重复一遍。

  “你已形成太深的成见,失去了客观性。“那不该由你决定!”

  “不是我送她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