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才相信没有派系。”他此刻就像是杰克附体,牢牢揪住一个话题不放,“鬼才相信没有。”“鬼才相信没有。”“见鬼去吧^”

  “你可能不相信,约翰,但我把你调入南境局是帮了你的忙。”

  每个人都忘记了帮忙的定义。先是维特比,然后是格蕾丝,现在轮到母亲。他没有说话,因为他对自己的回答缺乏信心。

  “许多人拼了命都想要这个职位。”她说。

  对此,他也无言以对。就在他们交谈的过程中,那名女子消失了,店门口空无一人。从前,酒品店所在地是一家百货商店。很久以前,在赫德利尚未建成时,河边有土著人的据点——父亲告诉他的——其遗迹如今就埋在酒品店的门面之下。

  店的下方有石灰岩构成的迷宫,圈护着地下蓄水层,包括狭窄的洞穴、盲眼的白色小虾和发光的淡水鱼。建筑物的地基压扁了无数动物残骸,将它们挤入周围的泥土之中。生物学家对这条街的理解就是这样的吗?——她会怎么看?或许她也能看到此地的未来:酒品店在藤蔓与天气的破坏下坍塌瓦解,变得就像X区域附近覆满苔藓的山丘。她会这么看吗?

  “你在吗,约翰?”

  他还能去哪里?

  长久以来,总管一直怀疑,母亲收了另一名门徒——那似乎是必然的结果。经过雕琢与磨练,此人专门被派去挽救总管犯下的种种错误。他在特别缺少安全感或特别脆弱的时候,便会产生此种想法,但有时候,这也是有效的脑力锻炼。此刻,他试图想象那名精心培养的门徒走进南境局,接替他的位置。此人的做法会有何不同?此人现在会如何行动?母亲继续义无反顾地说下去,但感觉像是谎言。

  “不过我打电话来主要是为了查看一下有什么新情况,看你有什么进展要汇报。”一母亲试图以道歉来应付他的沉默。对于进展一词,她略微加强了语气。

  “你完全清楚进展如何。”代言者一定已将一切都告诉了她,直到被他识破为止。

  “对,但我还没听过你的说法。”

  “我的说法?我的说法就是,我被扔进了毒蛇窝,蒙着眼罩,双手绑在身后。”

  “这可有点太戏剧化了,你觉得呢?”天空中那道光说道。

  “跟你在总部对我所做的事相比,并不那么戏剧化。我缺了好几个小时,或许是一整天。”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语气平淡,好让他明白,这个话题她不感兴趣,“没什么大不了的。替你做好准备,坚定你的决心,仅此而已。让你对有些东西看得更清,并弱化另一些东西对你的影响。”

  “比如引入虚假记忆——”

  “不。那样的话,会让你变得过于昂贵,没人担得起责任。没人担负得起把你送进南境局。”

  因为所有人都拼了命想要这个职位。

  “你在骗我?”

  “你最好别这么想,”她语气激烈地说,“因为你现在只能靠我——由于你自己的行为。另外,反正你总是对任何事都不愿相信。你总是喜欢剥去一层层皮,哪怕已经没有皮可剥。所以,就信我一句吧,哪怕只是表面上的意义,相信你这个长期饱受折磨的可It母亲吧。”

  “我能看见你,母亲。我能从玻璃中看到你的影子。你就站在街角,对吗?不单单是你的情报员,你也在城里。”“是的,约翰,所以才会有那么一点回音。所以我的话就像落进聋子的耳朵里,因为你听到两遍。显然我干扰了自己的话音。”

  他的体内似乎产生一串连锁反应,整个人被越拉越长,喉咙里也很干燥。“我可以信任你吗?”他问道。他厌倦了争执。

  她一定是感受到了他语气中的真诚与坦白,因为她拋弃了那种淡漠的语调:“当然可以,约翰0就算你不确信我要如何达到目的,也必须相信我知道目的地在哪里。我一直都知道目的地在哪里。”

  这对他根本不管用。“你要我信任你?那告诉我,母亲,告诉我代言者是谁。”假如她不说,他也许会再次出现一股冲动,想要消失在赫德利的腹地,隐入周围环境之中,再也不回来。也许那冲动太过强烈,难以压制。

  她犹豫不决,而她的犹豫让他害怕。他感觉那是真实的,不是演戏。

  然后:“洛瑞。上帝为证,这是真的,约翰。洛瑞就是代言者。”

  所以根本没有三十年的间隔,他就在总管耳边。

  “混蛋。”

  虽然遭到驱逐,但永远在他头脑中,依然通过不断重播的录像纠缠着他。

  洛瑞。

  “快去座位里找找有没有零钱,约翰。”他的手中握着枪,外公杰克凝视着他。

  有人急促地敲窗。是母亲,她俯身望进车窗里。虽然隔着水汽,但总管看得出,母亲看到了他膝盖上的枪。门一下被拉开。枪忽然消失了,另一侧的杰克带着罪恶感下了车,坐在车前的人行道边沿,母亲则站立于他上方。总管冒险把左后侧车窗稍稍摇下来一点,然后身体前倾,以便更清楚地透过前方的挡风玻璃观察他们。她站在外公身前平静地说着话,双臂抱在胸口,眼神直视前方,仿佛他也站立于视线高度。总管看不到枪在哪里。

  他从没见过母亲显现出如此专注的威胁姿态。她的音量或许不高,她的话也大多听不太清,但她的语调和急促的语速仿佛锋利的屠刀,轻而易举就能割开生肉。外公点了点头作为回应,模样很古怪,就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逼退,又好像是母亲在推搡他。

  她展开双臂,低头看着外公,总管听见:“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你不能强迫他。”他很疑惑,不知道她是在说那把枪,还是说外公打算偷偷带他去看内衣秀的事。

  接着,她走回车边,把他带走。外公钻进车里,缓缓地把车开走了。当他们重新进入室内,他感觉浑身一阵轻松。他不必去内衣秀,稍后或许还可以去隔壁。

  进屋之后,这件事母亲只提起一次。他们脱掉外衣,走进客厅。她拿出一包烟,点燃其中一支。浓密的大波浪发型,纤瘦的身材,白上衣,红围巾,纯黑的长裤,高跟鞋,她就像杂志上抽烟的模特。情绪激动的模特。除了知道她能为了他变得气势汹汹,总管还了解到另一件事:她会抽烟。

  然而她反过来责怪他,仿佛那是他的错。“你究竟是怎么想的,约翰?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但他并没有多想。他只是看到外公神秘地眨了眨眼,说要去百货店看内衣秀。如此严肃甚至苛刻的人竟对他吐露真相,并让他保守秘密,不要告诉母亲,他喜欢这种感觉。

  “不要碰枪,约翰。”她一边说,一边踱来踱去,“也不要外公叫你干什么蠢事你就去干。”后来,他决定遵从第二条戒律,但忽略第一条,因为他怀疑她并不是认真的——甚至给他的枪取昵称“外公”“阿公”之类的。他会用枪,但不喜欢,也不依赖于枪。它们就像有自己的想法。

  总管从未告诉过父亲这件事,因为害怕它被用来对付母亲。直到后来他才意识到,这整个过程其实就是为了那把枪,或者说为了让他找到那把枪,最后也许还发展成为某种测试。

  母亲挂机后,他坐在咖啡店里,有个念头渗入脑中:母亲见到枪之后的愤怒或许本身就是一场戏,一种风土,由杰克和杰姬共同策划,是早就预谋好的场景,趁他年纪还小,对他施加影响,矫正他的方向。在家庭王朝中开始对他进行教化。

  他也许再也难以分辨什么是本来就该找到的,什么是他真正挖掘到的。一座塔可能变成一个坑。盘问生物学家的任务可能变成一个陷阱。甚至勘探队员可能会在三十年后返回,变成他耳边的低语声,古怪而不知所云。

  周日晚上回到家,他检查了与母亲的通话录音,幸好其中没有间断,没有证据表明母亲也在欺骗他,这让他无比欣慰。

  他相信总部已陷入混乱,而他受到其中一个派系的催眠控制。如今,秘密地窖的房顶无疑已经塌陷,玻璃缸出现裂隙,缸里的巨鲨焦躁不安。格蕾丝致使它受伤流血。他。总管又补上一刀。

  “关于南境局和X区域,只有洛瑞具有足够的经验,他可以起到一定作用。”母亲告诉他,但她的话语中流露出恐惧。她滔滔不绝地谈论洛瑞,总管感觉就像有个历史人物从肖像画里招摇地跳了出来。一个古怪颓废、饱受创伤的历史人物,并且声称,除了录像带里的场景,记忆近乎空白。他获得晋升机会,是依靠别人纠结的同情与自责,或许还有其他原因,但并非因为能力。

  “洛瑞是个混蛋。”阻止她继续谈论洛瑞。就因为存活下来,就因为被贴上英雄的标签,这并不代表你就不是个混蛋。她一定很绝望,别无选择。与此同时,他想起一些小道消息,某些措施或许来自洛瑞的指示:关于隐秘的设施,关于催眠与调节,但更令人惊骇。

  “我知道有些事你只会告诉他,却不会告诉我。我们相信,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我们需要你做的事。”

  他已经逼迫他们摊牌,至少排除了一项不确定因素,由此而来的满足感与他的怒气交织在一起。他还需要了解更多,同时又感觉信息已经过剩。一个令人不安的新想法:母亲的权力也是有限的。

  “你有向我隐瞒什么吗?”

  “没有,”她说,“没有。任务依然没变:专注于生物学家和失踪的局长;从笔记里挖掘信息;让南境局保持稳定;找出我们还不了解的情况。”

  这就是原本的任务吗?如此琐碎分散的目标?他猜想,或许这原是代言者的任务,现在成了他的。他选择相信她的话,相信其表面意义,也许最糟的已经过去。他已经摆脱了枷锁;他已经承受住格蕾丝用来对付他的一切手段;他已经看过录像。

  总管走进厨房,倒了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这是他今天唯一的一杯,相信有帮助睡眠的魔法效果。当他将空杯子放回桌上时,发现局长的手机在固定电话边,裹在套子里,依然像一只黑色的大甲虫。

  不祥的预感向他袭来,他想起本周早些时候屋顶上的悉索声。他用一块抹布垫着拿起手机,然后打开后门,阿肠紧跟在他身后。他将手机丢入后院的黑暗深处。它撞到一'棵树,反弹到院子周围又高又黑的草丛里。滚蛋吧,手机,别再回来。它可以跟代言者/洛瑞的手机作伴,一同前往手机的冥界。他宁愿显得多疑而愚蠢,也不愿遭受损害。连阿肠都要留在屋里,拒绝追踪手机,他感觉自己的判断得到了验证。正确的选择。

  021:反复

  周一早晨,总管并未立即去南境局。他去了局长的家——在互联网上查好驾驶路线,把枪插入皮套,然后驶上高速路。一旦办公室里的笔记分类完毕,他便打算做这件事,就为了看一看,格蕾丝派去的人是否真如她所说的那样,把整间房子都彻底清理干净了。他已经确认,代言者/洛瑞在操控他,并由此推断,母亲也是同谋。对此,他依然感到很沮丧,就像是背景中嗡嗡作响的噪音。至于答案,知道洛瑞是代言者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进展,也没有赋予他真正的优势——他的操控者虚无缥缈,根本触摸不到。身处远方的洛瑞化身为代言者,如鬼魂般在南境局里游荡。总管试图将两者合而为一,想象他们是同一个人,拥有同一个目标。

  一旦上了路,他有一种冲动,根本不想再回南境局一一也掠过局长的家——而是绕道乡间小路,西行大约五十英里,去父亲从前的房子。

  但他抑制住这种冲动。那里已经有新业主,后院也没留下雕塑。父亲死后,它们被送去叔伯姑姑和侄儿侄女家,他的感觉是,自己个性成形时期的生活环境被逐一拆解。所以,他在那里无法找到安慰,也无法找到真正的历史。一些亲戚仍住在附近,但父亲是他们之间的纽带,而他最后见到他们时才十来岁。

  布里克斯镇大约有两万人口——刚刚够有几家不错的餐馆、一家小型艺术中心,以及三个街区的历史保护区。局长居住的区域很少有白人面孔。诸多松树、橡树和木兰树遮掩了天空,沉甸甸的树枝上覆满苔藓。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躺着许多风暴中吹落的潮湿断枝。房屋多为松木或水泥筑成,偶尔也有用砖块的,基本都是棕色、蓝色和灰色。铺满碎石或松针的私人车道上往往停着一两辆小车。他驶过几个社区篮球架,骑自行车的黑人和拉丁裔孩子停下来注视着他,直到他离去。学校已经放假几个星期。

  局长的家在一座小山丘顶端,位于斯坦迪弗街的尽头。总管选择谨慎行事,将车停在山下的街道里,距离局长家一个街区。局长的后院里长满了未经修剪的杜鹃花灌木,巨大的紫藤紧紧缠绕着松树。几片堆肥用栅栏和铁丝网围圈起来,看上去凋零惨淡,显得不太用心。大多数草已泛黄枯死,暴露出树根。

  三块半圆形的水泥平台被当作露台,上面覆盖着树叶和貌似腐烂鸟食的东西,旁边还有一只注满污水的平底锅。再往前,是沾染绿色霉渍的法式落地玻璃门,他可以从这里进去。有一个问题一需要撬锁,因为他没有正式申请进入。但他意识到,他想要撬锁,不想用钥匙。当他用带来的工具开锁时,天开始下雨。硕大的水滴噼噼啪啪敲打着冬天掉落的木兰叶。

  门快要打开时,他感觉有人在观察自己——也许是眼角中察觉到有动静。他站起身,转向左侧。

  邻居的院子里,距离锁链栅栏相当远处,有个黑人小女孩,大约九或十岁,编着镶有珠子的玉米辫。她身穿太阳花图案的裙子,脚上是一双带尼龙搭扣的白色塑料凉鞋。

  总管微笑着挥了挥手。在另一个平行宇宙,总管落荒而逃,放弃了任务,但在这个世界里并非如此。

  女孩没有挥手回应,但也没有逃跑。

  他认为这是某种信号,于是走进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