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回答问题。”

  “这是个出于自愿的游戏,”她解释说,“我们随时可以停止。也许我现在就想停止。”又是那种毫不顾忌的态度,还是另有原因?她叹了口气,抱起双臂,“塔顶发生了可怕的事。我看到可怕的事,但我不太确定是什么。一团绿色的火焰、一只鞋,令人困惑,就像是万花筒。时有时无,我仿佛接收到别人的记忆,来自井底,来自梦境。”

  “别人的记忆?”

  “轮到我问了。你母亲做什么工作?”

  “这是机密。”

  “绝对是。”她一边说,一边评估似的看着他。

  没过多久,他就终止了谈话。不管怎么说,真正的同情不就是有时候应该转身离开,允许别人独处吗?当她疲惫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时,不仅没有变得迟钝,反而更加放松。

  她让他感到迷惑。他总是不停地发现她某个未知的侧面,与他在档案和记录中所了解的生物学家不同。他感觉今天是跟一个更年轻的人交谈,较为圆滑,但也较为软弱,如果他愿意,或许还能对此加以利用。这大概的确是因为他趁她生病的机会侵入了领地——或者,出于某种原因,她在尝试扮演不同的人格。他有些怀念那个更具对抗性的幽灵鸟。

  他通过重重安保设施返回,经过那些虚假的肖像和照片。一路上,他意识到,她至少承认了勘探的一部分记忆还在。这算是进展吧。不过他仍感觉进度太慢。他时常会想,这一切似乎都进展太慢,他花了太多时间去理解。有一座钟在嘀嗒作响,而他却看不见,因为他没有能力看见。

  有一天,她的肖像也会被挂到墙上。肖像里的人物在世时,需要坐下来被画吗?还是根据现有照片来的?即使对X区域中的真实情况缺乏完整记忆,她也需要陈述编造的经历吗?

  015:第七次越界

  局长桌上层层堆积的物品里也埋有照片。其中许多是从不同角度拍摄的灯塔,有些来自各期勘探队,但也有古老银版照片的复制品,是灯塔刚建成时拍的,而同一时期还有一批版画与地图。照片中也有“异常地形”,不过数量较少。除此之外还有一张,跟桌子对面墙上挂的照片相同——几乎可以肯定,就是生物学家看到过的。这是一幅黑白照,里面有最后一任灯塔管理员索尔·埃文斯,左边是他的助手,右边的背景里有个小女孩,正躬着背攀爬岩石,脸被外套的兜帽遮住一半。她是黑发、棕发,还是金发?从可见的几缕发丝无法判断。她穿着实用的法兰绒衬衫和牛仔裤。照片有种冬天的感觉,背景里的草稀疏凋零,沙滩和岩石以远,涌起的波浪似乎也透着寒意。她是本地的小女孩?当地有那么多小女孩,他们或许永远无法得知她是谁。假如你希望从人口资料中被找到,这片被遗忘的海岸并非最佳居住地。

  灯塔管理员五十岁左右,不过总管知道,你只能做到五十岁,因此他肯定只有四十来岁。可以想象,他有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留着大胡子。尽管他从未当过水手,却戴着一顶船长帽。从索尔·埃文斯的外表,总管无法凭直觉看出什么来。他就像一副会走路会说话的模版,这许多年来,先是模仿离经叛道的业余传道士,在布道文里宣讲地狱之火,然后又模仿人们心目中灯塔管理员的形象。你会因此而变得隐形,这是总管从为数不多的外勤任务中学到的。当你成为某种典型,没人看得见你。一个偏执的念头:还有什么更好的伪装?但为什么要伪装?

  在造成X区域的特殊事件发生之前一两个礼拜,一名科学降神会成员拍下了这张照片。而当边界出现时,拍摄者失踪了。这依然是他们唯一一张索尔·埃文斯的照片。除此之外,就只有二十年前的若干相片,距离他来到这片海岸还早得很。

  到了傍晚,总管感觉没什么进展——只是让他在管理南境局事务的间歇中喘了口气——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再次)受到打扰,有个黑影撞上了由椅子构成的路障,发出一阵声响。原来是切尼,他热切地倚着咔嗒作响的椅子,从门口探出脑袋。

  “……你好,切尼。”

  “你好……总管。”

  虽然切尼是闯入者,但或许由于姿势不太稳,他看上去反而有点迷失。或者他以为办公室是空的,而那些椅子预示着权力层级的变化?

  “什么事?”总管说,他不想让切尼径直走进来。

  他脸上的X绷得紧紧的,那两根线条试图挣脱束缚,变成平行线,或者并作一条,只是并不成功。“哦,是的,对,我在想,你有没有继续调查,那个,局长的行程。”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压低嗓音,迅速瞥了一眼走廊深处。切尼也有派系吗?这真是烦人。但无疑他是有派系的:对那群焦虑地畏缩于地下室中的科学家们来说,只有他才是真正的希望。他们等待着裁员,等待着被总部那只看不见的大手从办公室与隔间里揪出去,扔进弃用与失业的火坑里。

  “既然你来了,切尼,我有个问题要问:倒数第二次的第十一期勘探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总管讨厌这种重复编号:说起来拗口,记住确切号码更难,“X.11.H,对吗?”

  切尼略微调整了一下椅子的排列,站稳脚跟。他身穿摩托装,完整地出现在门口。“X.11.J。我认为没什么不正常的。你有档案可查。”

  但仅此而已。总管有一份粗略的报告,其中指出,勘探队返回后的面谈是由局长主持的……内容含糊得令人惊异,基本就只是皆大欢喜、一切顺利的意思。“噢,那是在局长的特殊行程之前。我以为你会有什么深入的见解。”

  切尼摇摇头,似乎十分后悔闯入他的领地。“不,没什么。我想不出什么来。”局长办公室让他感到不自在吗?他的视线无法停留于一处,从远端的墙跳转到天花板,然后又轻如蛾翅般地掠过总管周围那一堆堆非正规的证物。在切尼眼里,这是总管窃取的金矿,还是他被迫吞下的粪堆?

  “那我来问你关于洛瑞的事,”总管说道,他想起那些纸条中含义不明的“L”,以及很快就不得不观看的录像,

  “洛瑞和局长相处得如何?”

  切尼对这一问题似乎也不太自在,但比较愿意回答。“的确,这么一说,大家要怎样融洽相处呢?从个人来说,洛瑞并不喜欢我,但我们凭着专业的态度相处得还不错。他认可我们的作用。他懂得拥有精良设备的价值。”这大概意味着洛瑞批准了切尼购买设备的所有请求。

  “但他跟局长相处得如何?”总管再次问道。

  “坦白讲?从某种意义上说,洛瑞很赞赏她,想要收她做门徒,但她不愿意。她非常独立。我的感觉是,她认为他仅仅是存活下来,并没有太多功劳。”

  “他难道不是英雄吗?”张贴在墙上的革命英雄,用相机镜头和虚假文件创造出的光辉形象。他从可怕的经历中恢复过来,重获工作能力,后来又被提拔到总部。

  “当然,当然,”切尼说,“那是当然。但是,要知道,也许他被高估了。他喜欢喝酒,喜欢滥用权势。我记得局长讲过一些刻薄的话,说他就像某个战俘,仅仅因为遭受过折磨,就自以为见多识广。因此,他俩有一点摩擦。不过他们可以合作,他们的确可以合作。尊重对手。”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仿佛是说:“我们大家都一样。”

  “有意思。”其实并不那么有趣。又一个战术上的发现:南境局存在内斗迹象,组织的涣散是因为人与机器人不同,不可能要求人的行为跟机器人一样。难道不是吗?

  “是的,可以这么说吧。”切尼的声音逐渐低落。

  “还有别的事吗?”总管问道。他面带凝固的笑容注视着切尼,激他再次询问关于局长越界的调查。

  “不,应该没有了。没有,想不到什么了。”切尼显然松了口气。他退出房间,嘴里唠叨着繁复的切尼式告别辞,然后磕磕绊绊地从椅子中间穿过,消失在走廊里。

  之后,总管专注于基本的分类工作,直到所有纸片都经过审视,每一堆物品都安全存入不同的文件柜里,等待进一步分拣。总管注意到许多地方都说到科学降神会,但只有三处简略提及照片中的索尔·埃文斯。就好像局长的兴趣被引到了别处。

  然而他发现一张局长手写的纸页,上面是些看似毫无规律的单词与词组。通过与格蕾丝的DMP文件交叉对比,他最终意识到,这些是第十二期勘探队的催眠指令。他将这张纸单独留出。这倒是真的很有趣。他差点儿给切尼打电话询问此事,但在按入分机号之前,某种直觉让他放下了听筒。

  到了六点一刻,总管感觉到一股冲动,想要到走廊里伸展一下腿脚。周围的一切十分安静,就连远处的收音机也像是含含糊糊的摇篮曲。他继续信步游荡,经过空荡荡的餐厅边缘。通往科学署的走廊边有间储藏室,他听见其中传出声响。差不多所有人都走了,他也打算很快就离开,但那声音使他分心。谁在里面?希望是难得一见的大楼管理员。那讨厌的清洁剂需要换掉。他确信,它对健康有害。

  因此他伸手去抓门把手。在转动把手时,他感受到轻微的电击。他使足全力往外一拉。

  门一下子打开了,总管被撞得往后退去。

  一只低矮的灯泡来回摇晃,刺眼的光亮中,有个苍白的身影蹲在货架跟前。

  它的脸因痛苦而扭曲,虽然难以忍受,但又无比愉悦,仿如天国所赐。

  维特比。

  维特比喘着粗气,抬头凝视总管。痛苦的表情开始消散,只留下狡黯与谨慎。

  显然维特比刚刚经历了某种折磨;显然维特比刚刚听闻某个家庭成员或密友的死讯。然而受到冲击的是总管。

  总管愚蠢地说:“我等一下再回来。”仿佛他们曾计划在储藏室里开会。

  维特比犹如大蜘蛛般一跃而起,总管退后一步,以为维特比一定是想要攻击他。然而维特比将他拖进储藏室,关上身后的门。维特比身材纤瘦,抓握的力量却令人吃惊。

  “不,不,请进。”他对总管说,仿佛他无法做到一边说话,一边把上司领进门,因此出现了语音不同步的问题。

  “我真的可以等一下再来。”总管说,他依然心神不宁,假装刚才并没看到维特比的极度痛苦……假装此处是维特比的办公室而不是储藏室。

  在那低垂的灯泡下,光线朦胧昏暗,维特比瞪视着他。

  两人站得很近,因为屋内空间狭窄。灯罩使得光线只能往下照射,灯泡上方一片黑暗,无法看见高处的天花板。两侧的货架上展示着几排柠檬味儿清洁剂,还有堆砌的汤罐头、备用拖把头、垃圾袋,以及数台积了厚厚一层灰的数字钟。一条银色长梯向上伸入黑暗之中。

  总管意识到,维特比仍在调整表情,有意识地让皱起的眉头转变为笑容,把最后一丝紧紧攀附于脸上的恐惧抽走。

  “我只是想寻求一点平和与安宁,”维特比说,“有时这很难办到。”

  “老实说,你看上去有点像要崩溃的样子,”总管说,他不太确定是否要继续假装下去,“你还好吗?”此刻维特比显然不会再发生心理崩溃,因此他可以比较放心地说这句话。然而他也很窘迫,因为维特比如此轻易就把他困在了这里。

  “完全不是。”维特比说,他的笑容终于成形了。总管希望他回答的是前一个问题。“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总管之所以顺着维特比的意思继续装模作样,是因为他注意到内侧的门锁已被钝器砸毁。所以维特比想要隐私,但也极度害怕被困在屋子里。南境局有常驻的心理医生——给雇员的免费资源。在维特比的档案里,总管不记得他去看过心理医生。

  尽管花的时间略长,有点不太自然,但总管想到一个理由,可以让他顺理成章地离开,或许也能保存维特比的尊严。

  “说实话,没什么,”总管说,“就是关于X区域的猜测。”

  维特比点点头。“对,比如说,平行宇宙。”他说道,仿佛重拾起先前的话头,只是总管并不记得有过那样的对话。

  “也许X区域背后的势力就是来自某个平行宇宙。”总管说。他并不相信自己的话,也不去追究讨论范围的缩小。

  “对,正是如此。”维特比说,“但我一直在琢磨,我们每个决定理论上都会造成一个新的分支,因此就有无穷多个其他宇宙。

  “有意思。”总管说。假如他让维特比“领舞”,或许可以早一点结束。

  “在其中一部分宇宙里,”维特比解释道,“我们解开了谜团,而在另一些宇宙中,谜团根本就不存在,从来就没有X区域。”他的语气越来越紧迫,“我们可以以此作为安慰,甚至感到满足。”他的表情阴沉下来,“不过再进一步想,谜团被破解的宇宙跟我们的宇宙之间或许只隔着一层薄膜,只有极其微小的差异。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们忽视了什么不起眼的细节,或者干了什么事,导致答案离我们远去。”

  总管不喜欢维特比自白式的语气,仿佛在透露一件事的同时又隐瞒了另一件,就像生物学家关于溺水的解释。另外,对平行宇宙的讨论让总管感觉维特比所指的就是他脑中每天反复思索的越界问题。虽然不符合逻辑,但这关于越界的言论令他感到有种领地遭受侵犯的愤怒,仿佛维特比在评论他的过去。

  “也许因为你的存在,维特比。”总管说。这是个玩笑,但也是个残酷的玩笑,意图让他知趣地终止谈话,“也许没有你,我们已经解开谜团。”

  维特比脸上的表情非常难看,他既知道总管是在说笑,又确凿地相信,无论这是玩笑还是当真,其实都没有区别。总管由此而意识到,这个念头并非他的独创,维特比早已想到过许多次。假如接一句“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显得太虚伪了,因此总管想象另一个版本的自己转身离开,沿着走廊竭力奔跑,虽然心中明白,这种撤退策略并非正途,却无法阻止自己。他一边沿着绿色地毯奔跑,一边站在原地道歉/一笑了之/转换话题/假装接电话……而他实际所做的是,一言不发,筑起尴尬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