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比说:“你看过录像了,对吗?第一期勘探的录像。”这是他的报复,不过总管此刻并不知道。

  “还没有。”仿佛承认自己是处女。那是明天的安排。

  维特比提问时,浑身掠过一阵无声的战栗,仿佛他突然发现或者想要否定……不知什么东西,但总管决定让未来的另一个自己去询问维特比原因。

  是否在某个现实世界中,维特比已经解开谜团,此刻正在向他解释?或者在另一个现实世界中,他正试图掐死维特比,仅仅因为他是维特比?也许此刻,他跟维特比在核灾难之后的某个山洞里相遇,或者在商店里给怀孕的妻子买冰淇淋时相遇,或者,想得再远些,也许他们相遇得更早——维特比是个讨人厌的代课老师,教了他一星期英语。也许现在他才有点明白,为什么维特比无法进一步深入,为什么他的研究总是被其他人的繁琐杂务打断。他一直想给维特比一个有限的刺激,让他有机会解释自己的行为。他也一直琢磨,是否还没能将维特比层层剥开,直达其内核,或者他根本没有内核,完全就是由一层层皮状组织构成的。

  “这就是你先前要我看的房间吗?”总管改变话题。

  “不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维特比凹陷的双眼和突然表现出的疑惑使得他看起来像只憔悴的猫头鹰。

  稍后,总管终于得以脱身。

  但他无法将维特比那张饱受折磨的脸从脑中驱走,也依然不知维特比为何躲在储藏室里。

  稍后,当总管急切地想要离开时,代言者打来电话。虽然刚才遇到维特比,但总管已作好准备,不过也可能正是因为遇到了维特比。他确认办公室的门已上锁。他取出一张纸,上面有写给自己的备忘笔记。然后他让代言者的声音通过扬声器放出来。他之前就已测试过,确保没有回音,也没有任何异状。

  他说,你好。

  对话由此展开。

  他们交谈了一阵,然后代言者说:“很好。”谈话过程中,总管时不时地看一眼他的那张纸,“保持安稳,专心工作。停顿并非有说服力的选项。今晚你将获得良好的睡眠。”

  安稳。停顿。有说服力。挂断电话后,总管惊恐地意识到,他的确有安稳的感觉,而此刻,与维特比的遭遇就像是雷达上的一个小光点,对任务的整体来说毫无影响。

  016:风土

  第二天早晨,餐馆柜台里的店员是个矮胖的灰发女人,她问道:“你跟军事基地里那些政府雇员是一起的吗?”

  他警惕地说:“为什么这么问?”他依然在试图摆脱睡意和宿醉的少许不适。

  “哦,”她轻快地说,“没什么,就是他们看上去都差不多。”

  她期望他追问“怎么个差不多法儿?”,然而他只是神秘地笑了笑,告诉她要买什么。他不想知道自己跟他们有哪里相同,也不想知道自己已经毫无戒备地加入了什么样的秘密俱乐部。她是否有一张清单,用以核对共同特征?

  回到车里,总管发现挡风玻璃上的死蚊子和干血渍已经覆盖着一层白色的霉菌。这与他喜爱整洁的性情相抵触,因此他用纸巾将它们彻底抹干净。说到底,他能把这入侵的证据给谁看呢?

  日程表上的第一项,是观看第一期勘探队拍摄的录像,

  这件事他已经等了很久。视频片段位于大楼里一间特殊的放映室内,与勘探队员的居住区相邻。狭小的空间中,有个硕大的白色柜子,紧贴着对面的墙壁,顶部比下面更突出,跟南境局大楼的形状相似,有种笼罩一切的感觉。柜子内部,灰秃秃的显示屏嵌在朴素的罩壳里——这台电视只能用于播放特定的录像,也是与第一次勘探同时期的老式电视,笨重的后半部被塞入墙壁的凹洞里。总管想起大学时代将类似的电视机挣扎着搬入宿舍的情景,后背似乎仍隐隐酸痛。

  一张低矮的黑色大理石桌矗立在电视机跟前,表面贴有闪烁的丽光板。老式的按钮和控制杆可以用来操控视频——像是古董博物馆的展品,又像狂欢节上的投币通灵机。四把会议用黑皮椅整齐地塞在桌子底下。如果把椅子都拉出来,空间就十分狭窄,然而天花板距离他头顶足有二十英尺高。按理说这应该对他的轻微幽闭恐惧症有缓解作用,但实际上却加剧了症状,而且由于那倾斜的柜子,还有少许晕眩感。他注意到,头顶上方的通风口布满肮脏的灰尘。空气中有股类似汽车仪表盘的刺鼻气味,与之相竞争的还有霉腐味儿。

  第一期勘探队的二十五名成员中,有二十四人的名字被刻入硕大的金色铭牌,贴附在侧墙上。

  即使格蕾丝否认办公室墙上留存着灯塔管理员的文字是为了纪念前任局长,她也无法否认这间屋子就是为了纪念第一次勘探,而她则是此地的守护者与管理者。录像带的安全级别非常高,目前,南境局的雇员中只有前局长、格蕾丝和切尼有权调用。其他人可以看截屏或文字记录,但即便如此,也是在小心监控的条件下。

  因此,格蕾丝是他的联络人,没有别人可以担任这一角色。她沉默地拽出一张椅子,并通过一系列令人费解的步骤为播放录像作准备。总管发现她发生了某种变化。他本以为她在准备播放录像时会带着恶意的期待,然而她却显示出关爱与虔诚,这种从容谨慎的节奏更常见于墓地,而不是放映室。仿佛这里是中立地带,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但他们之间签订了停火协定。

  录像中那些已故的人成了南境局内部的黑暗传奇。可以看到,她对待这项任务十分认真。部分原因或许是因为局长对此也很认真——局长认识这些人,只不过她的前任让他们在经过一年的准备之后,带着南境局倾尽全力购买或制造的各种高科技装备,踏入了死亡陷阱。

  总管意识到自己心跳加速,口干舌燥,掌心也在冒汗。就好像他即将参加一场结果十分重要的考试。

  “这录像不需要多解释,”格蕾丝最后说道,“它从头开始按时间顺序排列,中间有些间隙。你可以选择播放片段,也可以快进——随你喜欢。一小时之后,即使你还没看完,我也会进来,终止这次观影。”他们找回一百五十多个视频片段,大部分幸存的视频长度在十秒至两分钟之间。其中有些是洛瑞带回来的,还有一些是第四期勘探队找到的。他们建议每次观看视频不要超过一小时。实际上很少有人看那么久。

  “我会在外面等着。假如你提前看完了,可以敲门。”

  总管点点头。那是否意味着他将被锁在里面?显然是的。

  格蕾丝让出椅子,总管坐到她的位置上。她离开时,出人意料地拍了拍他的肩,而且似乎不必那么使劲。然后,咔嗒一声,门从外面锁上了,他被独自留在大理石墓室里,周围是鬼魂的名字。

  他提出要观看录像,现在却不想看了。

  最初的一些镜头很普通,就是建立营地的过程,远处的灯塔时不时出现在晃动的视野里。树和帐篷在背景中显得黑乎乎的。蓝天在镜头中旋转,有人在放下相机时忘记关闭录影功能。人们玩笑戏谑,但总管就像是先知或时间旅行者,已经开始产生怀疑。这正常吗,是普通人类应该展现的友谊,还是预示着某种隐晦的秘密交流?总管不想受其他人的分析与意见影响,因此并未读所有文档。然而此刻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预先知道太多。面对自己的谨慎,他也觉得很可笑,甚至感到十分荒谬。假如他不多加小心,一切都可能被放大与误读,甚至每一帧画面都带着威胁感。他提醒自己,另一名分析师曾指出,他即将看到的景象其他勘探队都不曾经历过。至少那些返回的人没有经历过。

  接下来的几段是勘探队领队于傍晚时分拍摄的视频日志——篝火映衬出她昏暗的轮廓——她所汇报的内容总管都已知道。然后是七段大约四五秒长的片段,除了一团团黑影,什么都看不清:由于是夜间拍摄,缺乏光线反差。他眯起眼注视着这一片黑暗,期待看到有图案或形状显露出来,然而仿佛某种自我印证的预言,从头到尾就只有漂浮的黑色颗粒在视野边缘盘旋,犹如细小的寄生虫。

  一天过去了,勘探队员分批从大本营出发向外推进,总管尽量避免对他们产生感情。不要被他们频繁的说笑所吸引,也不要被他们认真的态度和出众的能力所打动。这些都是南境局网罗到的头脑最优秀的人才。天空中布满延展的云层。在一阵肃穆的沉默中,他们发现一队军车和坦克的残骸沉陷在地面里。那是边界出现前被派往此地的。这批装备早就覆满了泥土和藤蔓。总管知道,等到第四期勘探队抵达时,一切相关的痕迹都已消失。X区域出于自己的目的将它们征用了,仿佛胜利者的特权。第一期勘探队并未发现人类遗体,然而总管仍看见有些人皱起眉头。而且,到了此时,假如你仔细听,会开始注意到,配发给勘探队员的对讲机经常发生传输干扰,在“请回答”或者“你在吗”这类询问句后面,越来越多地出现静电声。

  又是一个夜晚和一个黎明,总管感觉像在看快镜头,每分每刻都仿佛包裹在密闭的容器里,轻松舒适,对外界一无所知。然而现在通信干扰继续扩散,对讲机中的交流充满了语言上的误解与障碍。发话者与接听者受到外来力量的控制却不自知。至少他们没有对着摄像头说出心中的担忧。总管不愿倒回去重复这些镜头。它们让他感到脖子后面阴森森的,还有一丝轻微的反胃,晕眩和幽闭恐惧也更加强烈。

  最后,总管无法再欺骗自己。那著名的二十二秒镜头出现了。根据档案记载,这是由洛瑞拍摄的。他是勘探队的人类学家兼军事专家。当时是第二天黄昏时分,天边只剩下一丝阳光。灯塔阴沉沉的影子就在不远处。由于缺乏经验,他们认为分头行动并无害处,洛瑞这一组决定在小路上宿营。周围是一些废弃的房屋,距离灯塔大约还有一半路程。那片废墟甚至不足以构成村庄,在地图上也没有名字,然而它是该区域最大的人口聚居地。

  总管听到轻微的悉索声,这让他联想到海滩上的风拂过海燕麦。残存破旧的墙在天空的映衬下仿佛一片片阴影,他勉强可以看到那条石板路从房屋之间穿过,像一根粗线。洛瑞拿着摄像机,稍稍有些颤抖。镜头前有个女人,是勘探队领队,她高喊着“让她停下!”摄像机的光使得她的脸看上去像一张面具,眼睛和嘴巴周围现出肃穆的黑影。在一张似乎被火灼烧过的简陋野餐桌对面,还有一个女人,也是勘探队领队,也在高喊“让她停下!快停下!快停下!”。摄影机一晃一转之后稳定下来,想来应该还是拿在洛瑞手中。洛瑞开始大口喘气,总管意识到,先前听到的是伴随着少许战栗的轻微呼吸声,根本不是风。他也能听见镜头外传来急促尖锐的话语声,但听不清讲的是什么。接着,屏幕左侧的女人停止叫喊,瞪视着摄像机。右侧的女人也停止喊叫,瞪视着摄像机。同样的恐惧、同样的乞求、同样的困惑从她们面具般的脸上透出,隔着遥远的距离和岁月向他袭来在昏暗的光线下,他难以区别这两个影像。

  总管在座位上挺直腰杆,他意识到,让背景失去色彩的并非黄昏。他知道接下来会看到什么。这更像是周围环境中存在某种干涉,范围大得超乎想象,其边缘远在摄像机镜头之外。录像的最后一刻,两个女人依然一动不动地瞪视着,而背景似乎在不停地变化……接下来的视频片段让总管更加不寒而栗:这一次洛瑞位于摄像头前,那是第二天早上,他在海滩上闲逛,摄影机背后的人则发出笑声。没人提起领队。他知道,后续的视频中也没有她的踪影。洛瑞未曾提供任何解释。就好像她从他们的记忆中被抹掉了,或者那天晚上摄像机关着的时候,所有人都经历了难以想象的巨大精神创伤。

  他们虽然看起来轻松愉快,但退化瓦解仍在继续。因为洛瑞的话毫无意义,而摄像机后面的人似乎可以理解他,从其回应来看,她的语言尚未变形。

  当他最后离开时,录像中的屠杀场景依然困扰着他。格蕾丝陪同他进入光亮之中,或者说,进入另一种光亮之中。短时间内,他或许无法摆脱那屠杀场景。他心神恍惚,语言表达出现困难。格蕾丝扶住他的胳膊,仿佛他会摔倒似的,并询问他感觉如何。他只是点点头,给了个含糊不清的回答。然而他知道,她的同情是有代价的,事后或许需要偿还。因此他挣脱她的手,坚持要她留在原地,然后独自一人走完剩下的路。

  他面前还有一整天的工作,他必须恢复过来。接下去是计划中跟生物学家的约谈,然后是例会,然后……他忘记了下一项是什么。他脚下一绊,单膝跪倒在地。他发现自己来到了餐厅,熟悉的绿色地毯上,箭头图案由室外的庭院指向室内。宽阔的窗户仿佛属于大教堂,光线从中投射进来,照到他身上。室外阳光明媚,但他看见白云中已蕴藏着阴沉灰暗的色调,预示着下午将有阵雨。

  午夜阳光下的黑水中果实将成熟而黑暗中的金色果实将豁裂揭示出泥土中致命的柔软。

  灯塔。地下塔。岛屿。灯塔管理员。边界和闪光的门户。局长擅离职守,穿过门户。碾死在挡风玻璃上的蚊子。维特比痛苦的脸。边界上盘旋的光。公文包里局长的手机。纪念灵堂内恐怖的录像。这一切细节让他难以承受,仿佛要将他吞没。他没有机会让它们沉淀下来,也无法分辨哪些是关键,哪些无足轻重。他按照母亲的要求,“全力以赴”,但收效甚微。他所有的准备工作、他原有的知识,都有被新信息淹没的危险。他已将诸多牢记于脑中的数据用到极致,他已使尽浑身解数。很快,他就要开始在局长的笔记中奋力挖掘,他相信,这将带来更多谜题。

  到最后,录像中充斥着无休止的尖叫。拿摄像机的那个简直不像是人。快醒醒,他一边看,一边恳求第一期勘探队的队员们。快醒醒,看你们都成了什么样。但他们完全不予理会。他们无法醒来。他们在遥远的地方,而他的警告也迟了三十多年。

  总管单手触摸着地毯,从近处看,绿色箭头由弯曲缠绕的细线构成,有点像是苔藓。他发现,这地毯历经多年,已经破旧磨损。这是三十年前原配的吗?如果是的话,录像和文件里的每个重要人物都曾踏足这片地毯,都曾成百上千次经过这里。甚至在出发勘探前,洛瑞或许还举着摄像机到处玩闹。这地毯就像南境局一样陈旧。而南境局仿佛被安置于固定轨道上,在一座叫X区域的游乐园里不断滑行。

  餐厅里来往的人们都盯着他看。他不得不站起来。

  其余昏黄大厅中不可思议的黑影挣扎扭动。

  总管从屈膝下跪状态站起身,前往审讯室与生物学家会面——中途在自己的办公室稍作停留。他需要放松,让脑子清醒一下。他调出关于岩石湾的资料,那是生物学家加入第十二期勘探队前,历时最长的一次考察任务。从她的调查笔记和素描图可以看出,这是她最喜欢的地方:一片繁茂的北方雨林,长满郁郁葱葱的植物。她租了一栋小屋。他有一些照片,除了她研究的潮水坑,还有她的住所——总部的追踪调查总是很彻底。简陋的床、舒适的厨房,角落里有个黑色炉灶,也可用来取暖,长长的炉嘴伸入烟囱。野外的景象对他很有吸引力,让他感到平静安宁,但简单居家的小屋也有同样效果。

  总管在房间里落座,然后将一瓶水和她的档案放在他俩中间。这种开局他已经感到厌烦,但是……母亲总是说,当你指向看不见的东西,重复的仪式更能突显戏剧效果。不久的将来,他也许会指向那份文件,将其作为交换条件。

  荧光灯忽明忽暗,其内部开始出现退化。他不在乎格蕾丝是否在玻璃后面观察。幽灵鸟今天似乎状态很糟,倒没有生病,但他感觉她好像哭过,眼圈发黑,姿态也显得消沉。不计后果和逗趣的态度都已蒸发殆尽或隐藏起来。

  总管不知该如何开始,因为他根本不想开始。他想讨论录像,然而这是不可能的。脑中的语句徘徊流连,但困在他的需求与意志之间,永远不可能转化为声音。他绝不能告诉任何人。说出来,就会污染别人的头脑,他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有个女友曾经猜到一点他的工作性质,她问道:“你为什么要干这个?”——言外之意,为什么要干这种隐秘的工作,不能告诉别人,不能透露。他以神秘而自嘲的口吻给出标准回答,意图掩饰其严肃性:“为了能了解一切,为了越过纱幕。”越过边界。总管很清楚,他这么说也相当于表示并不介意将她独自留在另一^边。

  “你想谈什么?”他问幽灵鸟,并非因为没有问题可问,而是想要让她来主导。

  “没什么。”她无精打采地说,口齿含糊不清。

  “一定有什么可说的。”他在乞求。随便说点什么,让他暂时忘记头脑中的屠杀场景。

  “我不是生物学家。”

  这引起了总管的注意,迫使他思考其中的含义。

  “你不是生物学家。”他重复道。

  “你要的是生物学家。我不是生物学家。去跟她谈,不要找我。”

  这算是身份危机还是隐喻?

  无论如何,他意识到这次会面是个错误。

  “我们可以下午再试一试。”他说。

  “试什么?”她厉声说,“你认为这是治疗?谁是治疗对象?”

  他刚要回答,她便狂暴地一抹,将他的文件和水瓶从桌上扫了下去,然后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手。她的眼神中既有反抗又有畏惧。“你想要我干什么?你究竟想要什么?”

  他挥了挥另一只手,示意冲进屋内的警卫退下。他从眼角中看到,他们撤退的动作似乎十分突兀,仿佛被走廊中隐身的怪物吸走了似的。

  “没什么。”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她的反应。她的手黏湿温热,并不怎么舒服,她的皮肤底下绝对有异状。发烧加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