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探区有四重明显的安保设施,他们平常使用的会议室位于最外层的边缘——穿过一片净化区就是。在净化区内,他们会扫描你全身,从细菌到残余的微量铁锈——他十岁时在一片岩石海滩上行走,踩到一枚生锈的钉子。考虑到生物学家曾在一片布满杂草、铁锈、狗粪和混凝土碎块的荒废空地中待了好几个小时,这似乎毫无意义。但他们依然如此执行,表情严肃,平静而高效。穿过那里之后,一切都是近乎炫目的白色,与走廊房间里暗淡褪色的棕绿色纹理形成鲜明对比。南境局其他部分与“套房”之间隔着三道上锁的门,而“套房”又被称作等待区。黑白相间的家具有着抽象的现代主义气质,其纹理与色调或许曾属于未来主义,而如今却感觉像是怀旧未来主义。这隐约是把椅子,那大概是张桌子,还有一道玻璃隔墙,父亲或许会取笑说它“饱受折磨”,因为那上面带有蚀刻与磨砂的图纹,呈现出简单抽象的野外景物,包括一排种子,而悬浮于种子上方的图案近似于沼泽鹰。跟大多数此类布置一样,这里就像1970年代低成本科幻电影中的场景,完全不具备父亲在抽象雕塑中试图捕捉的流畅动感。

  套房外是极简主义风格的门厅和娱乐室。在那里,你能找到与现实无关的照片和肖像,数量之多几乎可以构成一部小说。照片经过了精心挑选,欢快的笑容给人以任务顺利完成的暗示,尽管勘探往往以灾难收场,但实际上他们是演员,或是在任务准备阶段拍摄的。在总管看来,那些肖像更为糟糕。它们排成长长一列,一直延伸到套房门口——二十五名“返回”的首期勘探队成员,从“原始荒野”成功凯旋的先遣队。但其实除了洛瑞,其余人都死在了那里。任何职员只要与勘探队成员有接触,都必须承认这一虚构的现实。这些故事涵盖了特殊的勇气与忍耐,意图激励现任勘探队,使其具备同样的品质。仿佛革命英雄的光辉形象。

  这有什么意义?没有。生物学家相信这一切吗?也许。这样一个故事简直让人不得不信:态度积极,充满豪情,又符合国民的传统。卷起袖子,踏实工作,假如你尽了力,就能活着回来,不会成为眼神空洞、失去心智的僵尸,癌症不会出现,人格也不会遗失,并且依然保有完整的短期记忆。

  在幽灵鸟的房间里,总管看到她坐在简易床架上——其他人或许只会描述说是一张床。此处的环境像是混合了简陋的军营、夏令营营地和破落的旅馆。到处是相同的白墙——但你仍可以看出被覆盖的涂鸦,就像监狱的囚室。高高的天花板里嵌着一扇天窗,侧墙上有个狭窄的窗口,非常高,生物学家无法通过它看到外面。床固定在另一侧墙上,正对着电视和DVD机:只能播放经批准的电影,接收少数经批准的频道。不能是太现实的题材,那或许会填充失去的记忆。能看的主要是些古老的科幻与奇幻电影,还有音乐剧。纪录片和新闻在禁止列表中。动物节目则不一定。

  “既然你不舒服,我想这次我可以来看你。”他透过口罩说道。随从人员说她已经同意。

  “你想趁我生病,精力不济时发动偷袭。”她说。她的眼睛充满血丝,眼圈发黑,面容十分僬悴。她依旧穿着古怪的管理员制服,这次配了一双红袜子。即使生了病,她看上去仍很强壮。他脑中只是想到,她一定能以激烈的频度做俯卧撑和引体向上。

  “不。”他一边说,一边将一把椭圆形的椅子转过来。他并未思考落座的姿势,结果只能靠着椅背,双腿别扭地伸向两边。他们不让放真正的椅子,理由就跟机场只能用塑料刀一样吗?“不,我很担心。我不想把你拽去会议室。”他心想,不知治疗药物是否会导致她晕眩,也许他应该稍后再来。或者干脆别来。眼下,他不安地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力量失衡。

  “当然。附壳蜗牛以善意著称。”

  “你要是继续往下看那生物课本,会发现这是事实。”这句话换来一阵笑声,但她在床架上背过身去,抱住一只多余的黄枕头,V字形的背部朝向他,衬衫布料绷得紧紧的,后颈项光滑的皮肤上露出细小的毛发,精细到近乎显微级别。

  “假如你愿意,我们可以去公共区域?”

  “不,你应该看看我这儿违背人道的环境。”

  “看起来很不错啊。”他说道,但立刻就后悔了。

  “幽灵鸟的日常活动范围在十到二十平方英里,不该被压缩在,比如说,四十英尺范围内踱步。”

  他愣了一下,点头认可,然后转换话题说:“我想今天也许可以谈谈你的丈夫,还有局长。”

  “不要谈我丈夫。另外,你就是局长。”

  “抱歉,我是说心理学家。是我口误。”他一边暗自咒骂,一边已原谅自己。

  她略微转过身,扬起一条眉毛,右眼藏在枕头后面,然后又恢复到面壁的姿势。“口误?”

  “我是说心理学家。”

  “不,我觉得你就是说局长。”

  “心理学家。”他固执地说,语气或许有点过激。这种随意的气氛令他担忧,他不该走近她的私人空间。

  “那好吧。”随后,仿佛故意利用他的尴尬,她再次转过身,侧面朝向他,手中依然抓着枕头。她凝视着他,用困倦而近乎无赖的语气说,“我们分享信息如何?”

  “什么意思?”他很清楚她的意思。

  “你回答一个问题,我就回答一个问题。”

  他沉默不语,权衡威胁与收益。他可以骗她。就算骗她一整天,她也不知道。

  “好吧。”他说。

  “那好。我先开始。你结婚了吗,或者曾经结过婚?”

  “没有结婚,过去也没有。”

  “两个否定。你是同性恋吗?”

  “这是另一个问题——不是。”

  “好吧。现在你问。”

  “灯塔里发生了什么?”

  “太宽泛,具体点儿。”

  “进入灯塔后,你有没有爬到塔顶?你发现了什么?”

  她坐起来,背靠墙壁。“这是两个问题。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看你的方式并没什么特别。”他开始注意到她的胸部,而前几次谈话中他都没留意过,现在他试图再次将其忽略。

  “但这是两个问题。”显然,他的回应方式是正确的。

  “对,你说得没错。”

  “你要我回答哪一个?”

  “你发现了什么?”

  “谁说我还记得?”

  “你刚才说了。所以,告诉我。”

  “日志,许多日志。楼梯上的干血渍。一张灯塔管理员的照片。”

  “一张照片?”

  “是的。”

  “能描述一下吗?”

  “两个中年男子在灯塔前,旁边有个小女孩。灯塔管理员在中间。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索尔·埃文斯。”他不假思索地说。不过他认为这没什么害处。他已经在琢磨,局长办公室里挂的照片也存在于灯塔中,不知意味着什么,“这算你提的问题。”

  他可以看出她的失望。她皱起眉头,肩膀下垂。很明显,“索尔·埃文斯”这个名字对她来说没有意义。

  “关于那照片,你还有什么能告诉我的吗?”

  “装在相框里,楼梯的半途有个平台,它就挂在平台的墙上,灯塔管理员的脸周围被画了个圈。”

  “画圈?”谁画的,为什么?

  “这是又一个问题。”

  “对。,,

  “那么,告诉我你的爱好。”

  “什么?为什么?”这似乎是关于外面世界的问题,而不是南境局的。

  “你不在这里的时候,会做些什么?”

  总管想了想。“喂我的猫。”

  她笑起来——而且是咯咯大笑,最后导致一阵短暂的咳嗽。“这不是爱好。”

  “更像是工作,”他承认道,“不是爱好,但——我会慢跑,喜欢古典乐,有时下棋,有时看电视。我也看书——看小说。,,

  “没什么特别的。”她说。

  “我从不宣称自己很特别。关于勘探过程你还记得些什么?”

  她眯起眼睛,眉毛挤压着脸部其他区域,仿佛那样有助于回忆。“这个问题范围很广,局长先生,范围很广。”

  “你随便怎样回答都行。”

  “哦,節射。,,

  “我的意思只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说,“我差不多总是明白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