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局长使用各种不同材料“只不过”显示出她专注于业务,急于写下自己的观点,免得忘记,也免得寻求答案的思绪被内心中其他声音打乱,或者免得头脑遭人偷窥,将她内在的想法提炼成DMP之类的文档。

  因此,他不仅需要整理一叠叠原始“文件”,还需要查看各种杂乱无序的记录,包括局长在南境局大楼之外的生活和她所到过的地方。这很有帮助,因为他只有官方档案里的零星信息——或许是由于格蕾丝的干涉,或许是经局长本人筛选精简。她没有兄弟姐妹,与父亲一起在中西部长大。她在州立大学修习心理学,当了五年咨询师。然后,她通过总部申请南境局的职位。严苛的日程表迫使她一遍又一遍证明自己,但她坚持下来了——因而弥补了彼时乏善可陈的职业记录。当时的南境局似乎还比较有吸引力——同时,稀缺的信息转化为她办公室里堆积如山的笔记。他曾索要更多情报,然而这一要求落入总部迷宫般的咽喉与肠胃之后,那张嘴就紧紧地闭上了,也许某一天会吐给他一份文件。

  所以他只能试着借助纯粹的风土理论构建局长的形象——她的动机与知识结构一依靠整理出来的物品,在头脑中形成完全不同于DMP的另一种分类法。她订了电视节目指南和一组文艺类杂志。这并非根据撕下的纸页判断,而是从续订表格中看到的。她一度因洗牙而欠了牙医72.12美元,保险不能覆盖这笔费用,而她也不在意别人知道。城外的保龄球馆是她常去的地方。一个姑妈给她寄来生日贺卡,但她也许对贺卡没什么感觉,或者跟那女人并不那么亲近。她爱吃猪扒和虾糁。她也喜欢独自用餐,但有一张烧烤店收据上列出两人份的食物。有人作伴?或许跟他一样,她有时会打包食物,作为第二天的午餐。

  她的笔记里基本没有关于边界的内容,但那白色漩涡和巨大的空间并未完全离他远去。在他整理的过程中,那片漩涡和天空中代表母亲的闪电似乎产生了关联。这是一种古怪的同步,字面意义和隐喻之间有着宽阔的裂隙,唯有思维可以起到桥梁作用,跨越时间与背景,令其互相连通。

  事实证明,植物和老鼠下面堆积的层层纸页极难分开。有的纸又脆又薄,而所有破烂的纸片都倾向于互相黏合,再加上那株植物留下透明而带有猩红色细丝的根,穿透纸张,将它们更紧密地绑到一起。随着总管小心翼翼地分开一页页纸张,先前处于蛰伏状态的气味变得浓烈而刺鼻。他尽量避免把它跟脏袜子的臭味相比。

  这些纸页继续证明了局长热爱自然,也喜欢吃冷早餐。他将一张麸皮麦片包装盒上剪下的购买凭证和一片橡树叶剥离。树叶上布满致密的文字,仿佛一团团蓝色墨渍,几乎难以分辨。他知道,这张硬纸片从来不曾跟它脆弱的新娘分开过。纸片上写着:“审阅X.10.C面谈记录,尤其是人类学家在灯塔平台。”树叶上写的是:“建议停止用黑盒调节反射。”他将橡树叶放到“未知”堆,亦即“价值未知”的意思。

  其他耐人寻味的文字片段也逐渐显现,有的从书堆之间冒出来,有的只是胡乱夹在纸页里,不太像书签,更像是她对自己写下的文字很恼火,因而对它们施以惩罚。总管发现一本大学基础生物学课本,从磨损程度来看,像是局长自己的。书里夹着一张真正的纸,上面有关于第十二期勘探队的笔记。奇怪之处在于,其时间虽然就在十八个月前,却是用点阵式打印机打出来的。

  这则笔记并未列人格蕾丝的DMP档案。局长称勘测员“具有很强的现实感,能给予其他人保护与支持”。对于在边界整备区被弃用的语言学家,她的评价是“有用但并非必需;或许有点危险,富有同情心但心性不够大气,可能致使注意力偏离”。对谁富有同情心?注意力从何处偏离?这种偏离是合乎需求的还是……?她直呼人类学家的名字,一开始让总管很困惑,后来他才忽然辨认出来。“希尔蒂会参与,会明白。”他瞪视着这条笔记。参与什么?明白什么?

  这些笔记的背景信息少得令人沮丧,而其中透出的感觉是,局长在安排戏剧或电影的演员阵容,仿佛是关于演员的注脚。团队需要聚合力,但局长对于士气和群体动力并不如对……其他特质那样关心。

  关于生物学家的笔记最为详细,引起总管更多的疑问。

  从传统意义上讲,生物学家并不出色。对环境的感情多于对人。常忘记勘探的原因,忘记是谁支付薪水。但投入程度非同寻常。一旦踏入X区域,或许会比我更了解它。拥有在类似环境中的经验。独立,没有负担。通过丈夫与其产生联系。她在X区域里会是什么样?信号?

  火光?隐形?充分利用。

  近旁有一套三本关于异型生物学的小册子,他想起其中第二册 里也夹着一张字条:“生物:异常的感染?”他猜测其含义可能是,生物学家受到异常地形的感染一很容易猜。但由于没有日期,他甚至无法确定这是否属于同一次勘探。类似的,另有两张字条上分别写着:“不让L知道”,“L说不行——毫不意外”。“L”是指洛瑞吗,或是拼写同样以L开头的“灯塔管理员”?不过这种可能性比较小,也很难解释。

  他让一切逐渐沉淀下来。他明白必须耐心。格蕾丝的DMP档案里有许多笔记,却都没提到局长提前越界。然而他早已察觉到暗流,也似乎从维特比的风土中找到了某种更适用于南境局而不是X区域的理论,某种出自独立思考的理论。异常的思维可以在真空中扎根,这思维是谁的并不重要,即使此人无名无姓,仿佛幽灵。这是个不可预知的结果,而究其原因,是由于他/她与其他人没有交流,尤其是在最初。因为在如今的互联网时代,你会越来越多地遇到孤立的思维病毒或蠕虫案例:自发地洗脑,沉浸于外来的意识形态中。此类空洞而高高在上的理论可以处于隐蔽休眠状态许多年,安静沉默,仿佛毫无生命,直到它发动袭击。事实证明,如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政府不可能调查每个农夫购买的化肥和烟花——也不可能监控自己人里所有异化的大脑。

  他在整理这些零碎的笔记时意识到,假如你管理的机构致力于了解与打击某种能形成反抗的势力,而且你相信边界以某种方式在不断扩张,你或许会偏离标准的行为规范。假如上司与同事都不赞同你的评估,你或许会制定另一个计划,并独自付诸实行。只有到了这一步,你才会小心谨慎地向真正相信你的人或至少对你不存敌意的人求助,以便执行计划。是否告诉他们详情是另一回事。当你开始制定这份计划时,也许正在看电视或阅读杂志,然后你在一张收据背后写下计划,而这收据来自你最钟意的餐馆。

  到了与格蕾丝约定的时间,总管抬起头,发现自己被包围在纸堆和文件夹之间,绕出来后,门口又挤满了椅子,还有一张折叠小桌,在这些物品之间穿行非常困难,他甚至怀疑,刚才是否下意识地想把什么东西挡在外面。

  013:建议

  总管闯入格蕾丝的地盘,原本是想让她知道,他在这里轻松自如,然而当他到达时,她正在跟行政助理交谈,气氛欢快得不像话。

  他一边等,一边回顾她的基本资料。不知何故,他只拿到基本资料。格雷丝·史蒂文森,智人,女性,其家族来自西印度群岛。她是在本国的第三代,也是三姊妹中最年长的。她父母努力工作,让三个女儿全都大学毕业。格蕾丝在班里成绩最好,毕业时是致告别辞的学生代表。她拿到了政治和历史双学位,然后在总部接受训练。在一次特勤任务中,她伤到了腿——没有具体细节——于是被冲上南境局的海岸。不,这么说不对。局长是随机抽选到她的名字吗?切尼在前往边界的旅途中曾表达过类似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