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一定有过更远大的抱负,所以,是什么让她留在这里——就为了局长吗?因为自从被困在南境局开始,格蕾丝·史蒂文森即使没有逐渐滑入停滞状态,也只是在原地徘徊——她的人生最低谷或许是八年前那混乱而漫长的离婚过程,而这件事又与她的双胞胎儿子大学毕业在时间上相重合,几乎发生在同一个月里。一年后,她告知总部她与一名巴拿马公民的关系——一名女性——因此她可以再次通过全面审查,再次被评判为没有安全风险,而事实也的确如此。所以这可以说是有计划的混乱,但是依然造成了伤害。她的儿子们如今已是博士,两人踢足球的场景被永久定格成照片,摆放在她桌上。在另一张照片里,她和局长互相挽着胳膊。局长体格硕大,这种体型让你无法分辨她是胖还是健壮。她们是在南境局的公司野餐会上,烧烤台从左边突入画面,背景中的人们穿着花里胡哨的沙滩衬衫。不知为何,南境局举办社交活动让总管感觉很荒唐。他对这两张照片已十分熟悉。

  离婚后,副局长的命运与局长越拉越近,假如他没领会错文字间隐藏的含义,她曾给局长解过几次围。故事终止于局长的失踪,格蕾丝则落得个末等奖:成为终身副局长。

  哦,是的,正是由于这一切,再加上其他一些原因,格蕾丝·史蒂文森对他产生了无以复加的敌意。他同情此种情绪,不过只是有限的同情。这大概是他的失误。父亲常喜欢说:“同情相当于失败。”不经意的种族歧视常常让父亲感到厌烦。假如你需要思考,说明你采取的方法不对。

  助理终于离开了,总管在格蕾丝对面坐下。她将他草拟的推荐清单打印出来,伸直胳膊,拿得远远的,并非因为它有味道或令人反感,而是由于她拒绝戴渐进式镜片。

  她是否会将这份推荐看作是挑衅?其中的内容时机尚不成熟,但他是故意的。不过他面前有一台嗡嗡旋转的微型磁带录音机,显然不是好兆头,那是她对他的入侵作出的反应。但他早上曾对着镜子练习举止姿态,看看自己能在多大程度上不依赖于语言。

  事实上,他关于行政管理的建议大多都适用于任何一个多年来缺少领导者——或者,慷慨一点说,仅有半个领导者——的机构。其余则是在黑暗中胡乱戳刺,既可能割到脂肪,也可能挑断腿筋。他希望信息的流动可以更广泛,比如让语言学家徐获取其他部门的机密信息;他也希望批准长期以来都被禁止的加班和夜班工作,因为大楼里的电力反正都必须维持二十四小时运转。他注意到大多数雇员很早就离开。

  还有一些不必要的事项,但运气好的话,格蕾丝会为了它们而浪费时间和精力与他抗争。

  “动作很快嘛。”她最后说道,并将夹在一起的纸页隔着桌子朝他扔回去。他没来得及接住,那叠纸滑落到他的膝盖上。

  “我做了功课。”总管说。管它是什么意思。

  “尽责的学生。明星好学生。”

  “只要前面一句就够了。”总管只同意一半,他也许不太喜欢她说话的方式。

  格蕾丝连一个虚伪的笑都懒得回。“言归正传。这个礼拜一直有人干扰我跟总部的交流——问东问西,到处打听,然而帮你忙的人手段并不高明——或者他背后的派系分量不太够。”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总管说。震惊之下,他努力维持形象,但整个人萎靡下来,也谈不上什么不依赖于语言的姿态了。

  派系。尽管他曾想象代言者具有隐藏的身份,但他从没想过母亲可能是某个派系的首领。这也让他不自觉地产生一个念头:隐秘团队真的存在——同时还有敌对势力。总部存在派系之争,这让他略有些不安。不过代言者为总管的要求究竟付出了多大努力?另外,当格蕾丝没在对付他时,她的人际圈还有别的什么作用?

  格蕾丝厌恶的表情说明了她对总管的回答持何种看法。

  “那样的话,约翰·罗德里格兹,我对你的建议不予置评。我只能说,我会以尽量缓慢的速度执行你的建议,慢得让人心焦。你会开始看到其中一部分——比如,‘购买新的地板清洁剂’——在下季度生效,可能,也许。”

  他再次想象,格蕾丝偷偷把生物学家送走,他们互相尝试打击对方,直到多年后,在高高的云端,在两条巨大而沾满血迹的自动扶梯上方,他们仍继续争斗。

  总管生硬地点点头——勉强承认失败——这并非他原本希望展现的姿态。

  但她还没讲完。她眼中闪烁着光芒,打开抽屉,取出一只珍珠光泽的首饰盒。

  “你知道这是什么?”她问他。

  “首饰盒?”他困惑地答道,完全不知所措。

  “这是满满一盒指控。”格蕾丝一边说,一边把盒子托到他面前,仿佛贡品一般。我以此盒之名鄙视你。

  “什么叫一盒指控?”然而他并不想知道。

  咔嗒一声,随着镶有天鹅绒衬垫的盒盖掀开,一大把再熟悉不过的窃听器滚落出来,掠过她的记事本,朝他拥来。它们大多在桌边停下,但也有几只跟那份清单一样掉落到他的膝盖上。腐烂蜂蜜的气味又变得浓郁起来。

  “这就是一盒指控。”

  “我只看到一项指控,重复了许多遍。”他故作机智地反驳,但心中明白那有多无力。

  “我还没全倒空呢。”

  “你现在打算把它倒空吗?”

  她摇摇头。“现在还不打算。但假如你继续干扰总部,我就会全都倒出来。另外,你可以把你的间谍们带走。”

  他该撒谎吗?但那与他最初的目的不符,他的意图是要传递一个讯息。

  “我为什么要窃听你?”他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表明他并非无辜,然而他心中猛然升起一股愤慨之情,仿佛他真是无辜的。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认为自己的确是无辜的:行动导致反制。少了几名勘探队员,多了一些窃听器。她甚至可能还认得其中一部分。

  然而格蕾丝坚持道:“但是你窃听了,你还乱翻我的文件,查看我所有的抽屉。”

  “不,我没有。”这一回,他的怒气背后有事实支撑。他并没有搜查她的办公室,仅仅是放置窃听器而已,但现在他越是细想此事,就越感到不安。这与他一贯的作风不符,也没有实际意义,而且效果适得其反。

  格蕾丝继续耐心地说:“如果你再这样做,我会提出申诉。我已经改了我门上的密码。你需要知道什么事,直接问我就行。”

  说得容易,但总管认为这并非实话,因此他试探道:“是你把局长的手机放进我包里的吗?”他无法开口问出更加荒唐的问题:“是你在我车里碾死了一只蚊子?”他也无法开口询问关于局长和边界的事。

  “现在该我问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模仿他的句式说道,但表情认真而疑惑,“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把窃听器留着当纪念品吧。”他说。放在南境局的古董店里,卖给游客。

  “不,我是认真的一-<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总管并不回答,只是站起身,步入走廊。他不太确定,是听到身后有笑声,还是头顶的通风口里传来扭曲的回音。

  014:英勇的革命英雄

  稍后,他埋头于笔记中,借此堵住耳朵和眼睛,以便忘掉格蕾丝——假如他不曾搜查她的办公室,那是谁干的?——勘探整备区给他电话,一个激动的男声告诉总管,生物学家“感觉很不好一-她说今天不适合面谈”。他问出了什么事,那人说!“她抱怨头疼发烧。医生说是感冒。”感冒?感冒不算什么。

  “马上安排面谈。”笔记和面谈依然牢固地掌握在他手中。他不想拖延,因此决定过去找她。运气好的话,应该不会撞见格蕾丝。他可以寻求维特比的帮助,但电话打过去却找不到他人。

  总管一边说马上过来,一边意识到,这可能是个花招——最明显的解释就是不合作,但还有一点,假如他过去的话,等于放弃了优势,或者承认她有能力操控他。然而他头脑中充斥着凌乱的笔记和局长秘密越界的谜团,还有首饰盒内沉闷而危险的回音。他想把头脑清空,或者暂时用其他内容填充。

  他离开办公室,沿着过道行走。走廊里稀稀落落的人中,还真有几个穿着实验大褂。是因为他吗?“无聊?”一个苍白憔悴的男人小声对身边的黑人女子说道。他俩从他身边经过,那男人看上去略有点眼熟。“就想赶快开始。”女人答道。“你喜欢这地方,是真的喜欢,对吗?”他是不是更应该按规矩办事?也许吧。不可否认,生物学家已嵌入他的头脑:那种淡淡的压力令通往勘探整备区的过道显得更狭窄,天花板压得更低,粗糙的绿地毯犹如探索的舌头,不断朝着他翻卷。他们像是处于一个介于审讯与交谈之间的过渡状态,他不知该如何形容。

  “下午好,局长,”徐一边说,一边从左侧的喷泉边抬起头,就像巨大的木偶或艺术品活了过来,“一切还好吗?”

  片刻之前一切都好,为何现在会有不同?“你的表情很严肃。”也许你今天不是很严肃,对不对?不过他没说出口,只是面带微笑,继续沿着过道行走,离开语言学分部的狭小领地。

  生物学家每次开口说话,他的世界就会发生一些变化,这让他感到有点可疑,也对此种令人分心的状况感到恼火。然而这其中并没有轻佻挑逗的成分,甚至没有普通的情感纽带。他绝对可以保证,即使他们继续交谈,继续处于同一空间,他也不会过度迷恋、过度执着,不会进入螺旋式下坠。那不在他的计划之中,也与他的形象不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