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留下?比如什么?带十字架的项链?忤悔?

  问:不是。

  答:好吧,那你说说看,你认为我在那儿留下了什么?

  问:礼貌举止?

  这引来她的一声嗤笑,只不过带有讽刺意味。接着,她疲惫地长叹一声,仿佛把肺里的空气全都吐了出来。

  答:我告诉过你,那儿没发生什么事。我就像是从无穷无尽的梦里醒来。然后他们把我带走。

  问:你会做梦吗?我是指现在。

  答:有什么用呢?

  问:什么意思?

  答:我做梦都想离开这地方。

  问:你想听我的梦吗?

  他不知为何会对她如此说,也不知该告诉她什么。要告诉她那个不停坠向海湾的梦吗?坠入海底巨兽的咽喉?

  她的话令他诧异——

  答:你梦到些什么,约翰?告诉我。

  这是她第一次称呼他的名字。他全身仿佛掠过一阵火花,而心中却试图对这种感觉产生恨意。约翰。她将双脚收到椅子上,抱着膝盖,略带恶作剧似的望着他。

  有时,你需要调整策略,让步是为了获取。因此他告诉她自己的梦,不过他也感觉有点窘迫,希望格蕾丝不会在官方记录中发现这些内容,并用来对付他。但假如他撒谎,假如他胡编乱造,总管相信,幽灵鸟.会看得出。他也相信,当他试图解读幽灵鸟所讲的话时,幽灵鸟也一直在分析他。即便在他提问的时候,也有数据泄漏出去。忽然间,他仿佛看见信息从自己脑袋侧面涌出,如同模糊的红色血雾。这些是我亲戚。这是我前女友。我父亲是雕塑家。我母亲是间谍。

  但在对话过程中,她也暂时有所放松。

  答:我在空地中醒来,感觉自己已经死了。虽然我不相信死后的灵魂世界,但我觉得自己是在地狱里。然而那地方如此安静空旷……因此我就等着,不敢离开,因为我担心自己之所以出现在那里是有原因的。我不确定是否还想知道些什么。然后警察把我带走,然后是南境局。但我仍不相信自己真的活着。

  那天早上,假如生物学家判定自己还活着,而不是死了,那会怎样?也许这解释了她的情绪变化。

  看完之后,他感觉幽灵鸟依然瞪视着自己,不准他移开视线,不准他动弹,不过他也许是出于自愿。天知道是因为什么。

  从边界返回的路上,总管、维特比和切尼都保持着沉默,也许太阳/热量和雨水/寒冷的鲜明对比让他们不堪重负。但总管觉得,他们之间的沉默是友善的,就好像未经询问就直接让他加入了某个入会限制严格的俱乐部。他对这种感觉心存戒备;就像阴影悄悄渗入不该有阴影的地方,大家对并非真正赞成的事表示同意,相信他们拥有同一个目标、同一种意向。有一次,在此种状态影响下,有个探员同事称他很“亲切”,并唐突地评论说,他“跟普通的西裔不同”。

  当他们距离南境局还有一英里时,切尼用过于随意的口吻说道:“你知道吗,关于边界和前任局长有个传闻。”

  “是吗?”果然。他的预料没错。舒适的气氛容易导致弄巧成拙或者泄露秘密。

  “据说她曾经独自越过边界。”切尼一边说,一边凝视着远方。连维特比似乎都想与这句话保持距离,在驾驶座里俯身向前。“只是传闻而已,”切尼补充道,“不知是真是假。,,

  但总管并不在意,哪怕切尼最后一句话并非出自真心。切尼显然对真相并不担忧,或许他早就知道那是真的,想给总管提供一点线索。

  “传闻有没有讲她是几时去的?”总管问道。

  “在最后一次第十一期勘探之前。”

  他想去问问副局长,看她对此究竟知道些什么,但他也明白这是个不成熟的想法。因此他反复思索着这一信息,琢磨切尼为什么要告诉他,尤其还是在维特比面前。这是否意味着,尽管外表不太像,但维特比还是有骨气的,就算格蕾丝要他说,他也不会透露。

  “你去过边界另一边吗,切尼?”

  切尼激愤地嗤之以鼻:“没有。你疯了吗?没有。”

  下班后,在停车场里,总管将钥匙插入点火器,然后坐在方向盘前放松一下。雨停了,留下油腻的积水,草丛和树木泛出青葱的光泽。只有维特比的紫色电力汽车还在,歪斜地停在两个车位之外,仿佛是被水流冲过来的。

  又到了给代言者电话汇报的时间。趁早解决此事要好过把工作拖到夜里。

  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

  代言者终于接听道:“喂——什么事?”就好像总管挑了个不合适的时机打来电话。

  他本打算询问局长秘密越界的事,但代言者的语调令他困扰。于是他以植物和老鼠开场:“我在局长的桌子里发现一些奇怪的东西……”

  总管眨了一下眼,然后又眨了第二下、第三下。交谈过程中,他注意到一件事,虽然微不足道,但让他很不安。他的挡风玻璃内侧有一只被碾死的蚊子,总管想不通它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他知道早上还没有,而且也不记得拍死过蚊子。一个偏执的念头:有人在搜查他的车时太大意……还是有人要让他知道,他正受到监视?

  由于注意力分散,总管意识到,跟代言者的对话有点失调。就好像飞机被颠簸的气流推向斜上方,而他是名乘客,惶恐不安地绑在座椅里;又好像他正在看电视,线路断断续续,每隔几分钟就会往前跳五秒。不过对话依然继续下去。

  代言者的声音比平时更生硬:“我会再帮你打听——不必担心,我仍在处理那混蛋副局长的事。明天给我电话。”

  一幅荒谬的画面悄悄渗入他脑中:当他去边界的时候,副局长走进停车场,撬开车锁,在他的仪表板杂物箱里翻查,然后施虐般地撵死了那只蚊子。

  “关于格蕾丝,我不知道现在是否合适,”总管说道,“也许最好……”

  然而代言者已经挂断电话,只剩下总管独自寻思,天色为何黑得如此之快。

  总管注视着那片由血迹和纤细的蚊子腿所构成的复杂图案。他忍不住盯着那只蚊子看。他原本还想跟代言者说其他事,但因为这蚊子,他忘记了,现在只能等到明天再说。

  会不会真是他下意识地拍死了蚊子,自己却不记得?他感觉不太可能。好吧,以防万一不是他拍死的,他把那该死的蚊子和血渍原封不动地留着。这样也许最终能把讯息传递回去。

  011:第六次越界

  到家后,阿肠等在台阶上。总管放他进屋,拿出从店里买的猫粮和一块鸡肉三明治。阿肠在厨房吃了起来,尽管他的食物让屋里弥漫着三文鱼油腻腻的味道。总管看着猫用餐,思绪却在别处,思索着这一天中的失误。他感觉自己的传球都拋到了接球手身后,而高中球队的教练正朝他吼叫。门背后的墙令他困惑。那堵墙和各种会议占用了他太多时间。即使是边界之行也没能让情况有所改善,只是在稳定局势的同时又添加了新的疑问。一想到局长在最后一次第十一期勘探之前曾经越过边界,他又开始担心。切尼在去边界的路上说:“你知道吗,我从来没觉得局长赞同我们的意见。她不听我们的,或者,除了格蕾丝之外,另有其他人替她出谋划策。也许是我不懂人情世故。没错,我猜就是这样。”

  总管伸手到包里去拿边界之行的笔记,却惊异地发现其中有三部手机,而不是两部——一部是与代言者通讯的新款时髦手机,另一部是平常用的,第三部 则比较大。总管皱起眉头,将它们全都掏了出来。第三部是局长桌上没用的旧手机。他凝视着它。这是怎么进去的?格蕾丝放的吗?这部老旧的手机仿似一只甲虫,皮套有点像甲壳,上面还有凹凸不平的灼痕。不可能是格蕾丝,一定是她最后把手机留在办公室,被他心不在焉地收了进来。但在停车场里,跟代言者通话完毕之后,他为何没注意到呢?

  他将手机放在厨房桌子上,又警惕地看了它两眼,然后走进客厅。他有遗漏什么吗?

  敷衍地做了几下俯卧撑之后,他打开电视。很快他就遭到各种信息的狂轰滥炸,真人秀剪辑、校园屠杀案新闻、海洋垃圾报告,还有个解说员高声宣读综合格斗赛的开场预告。他在烹饪节目和推理剧之间摇摆不定,这是他最喜欢的两类节目,因为不需要思考。他最终决定看推理剧,猫趴在他膝盖上呼呼地叫,仿佛转动的引擎。

  他一边看电视,一边回忆起大学二年级时一名环境科学教授的讲课。其大意是,研究机构,甚至每个政府部门,都不仅仅体现了具体的概念与主张,也表现出态度和情绪。比如憎恶与同情,“移民必须学习英语,否则就不是真正的公民”或者“所有精神病人都应得到尊重”。举例来说,在某个部门的运作中,假如你努力分辨,不但能发现其背后的抽象思维,而且还能看到真实的情绪。南境局的建立是为了调查(并限制)X区域,然而除了代表这一任务的各种象征与符号一一谈话、文件、会议和分析——其内部也存在其他情绪与态度。他很沮丧,因为搞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仿佛他缺少某种感官或敏感性。然而正如格蕾丝所言,一旦他在南境局里变得太安逸舒适,一旦陷入其怀抱之中,他就已经受到太多思维灌输,无法再有任何感知。

  那天夜里,他没有做梦。但他记得,距离天亮还有很久时,他被吵醒了。某种小动物从屋顶爬过,声音时断时续,但很快就不再有动静。那声音还不足以把猫唤醒。

  012:分类

  早晨回去上班,总管发现办公室的荧光灯管坏了,使得光线更加暗淡。尤其是他的桌椅,陷入一片阴影之中。他将书柜里的一盏灯移到左边架子上,朝着桌子的方向伸出来。光照之下,他看到维特比将承诺付诸行动,在桌上留下厚厚一叠看起来有点旧的文件,标题是“风土与X区域:完整的研究方案”。硕大的纸夹已经生锈,锈渍嵌入封面里,再加上泛黄的打字纸、不同颜色的笔书写的注释,以及从别处撕下之后再粘贴上去的图画,这一切都使他不太愿意钻进这个迷宫。等时机再成熟一点,目前来看,大概得下个礼拜,甚至下个月,他还要跟生物学家面谈一次,也要跟格蕾丝讨论推荐代理的事,而周五的安排是观看第一期勘探队的录像。他的头脑里还有许多紧迫的事……比如稍微重新装修一下。总管打开那道背后藏有文字的门,拍了些照片。然后,他用从维修部搞来的刷子和一罐白漆一丝不苟地把墙全部重刷了一遍:涂掉每一个字、每一处地图细节。格蕾丝和其他人必须放弃纪念物,因为他受不了门背后文字涌动的压力,以及那可能是代表身高的标记。刷过两三层之后,墙上只剩下少许阴影,然而身高标记是用不同的笔画的,依然能从底下透出来。假如它们真是代表身高的话,在两次测量间,局长长高了四分之一英寸,除非她第二次穿了后跟更高的鞋。

  涂刷完毕,总管摆出两枚父亲的雕塑,那是从家里的棋盘上拿来的,用以取代作为辟邪物的植物和老鼠。那是一只红公鸡和一头宝蓝色的山羊,尺寸都很小,出自一套题为“我的家庭”的雕像。公鸡与一个叔叔同名,而山羊跟一个姑妈同名。父亲有一些他小时候的照片:他跟朋友和亲戚在后院里玩,周围到处是鸡和山羊,花园和木栅栏一直延伸到视线之外。不过总管只记得父亲的鸡群——厚道一点,可以称其为传统鸡群或传承鸡群,它们全都有名字,也从不宰杀。总管曾调侃父亲说,那是“致敬鸡群”。

  父亲化疗期间,他们共同培养出下棋的爱好,即使他不在屋里,父亲也可以反复思索棋局。父亲患癌前,他们的共同兴趣是台球,虽然水平一般,但都很喜欢。然而他父亲的身体症状比心智状态恶化得更快,因此打台球是不可能的了。用书籍来取代无聊的电视?不,因为书签只不过将两块未曾阅读的文字海洋隔开。但下棋需要知道该轮到谁走,因此即使到最后,父亲无法清晰地思考,也能对棋局留有一些印象。

  总管将父亲的雕塑充作棋子,五花八门的塑像跟棋子的功能并无太大关系,因为它们经过了两重诠释——从人到动物,再到棋子。不过他的棋艺有所长进,兴趣也更浓厚,因为抽象概念被转变为实体,效果虽然有点滑稽,但似乎更有意义。比如以“祖母移至主教列”来描述棋子的移动,让他俩都咯咯直笑。“表兄温贝托移至侄女墨塞蒂兹列。”

  如今,这些雕塑可以帮助他。总管将公鸡放在桌子左上角,山羊放在右上角,公鸡脸朝外,山羊则回望向他。每个雕像上都粘有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型摄像头,通过无线传输连接到他的手机和笔记本电脑。不说别的,他至少要让自己的办公室更安全,将它变作一座堡垒,消除一切隐患,创造一个让他彻底放心的环境。谁知道他会发现什么呢?

  然后,他才能安心研究局长的笔记。

  读局长笔记之前的准备工作就像是春季大扫除,颇有一种仪式的意味。除了自己的座椅,他将其他所有椅子都搬到走廊里,然后开始把各种物品在地板中央分成几堆。他试图忽略地毯上未知的污渍,咖啡?血迹?汤汁?猫的呕吐物?很明显,管理员和清洁工被禁止进入局长办公室已经很久了。

  他想象格蕾丝下令说,这间办公室必须保持原样,就像警匪片里,被害儿童的父母绝不允许一粒灰尘进入死者神圣的卧室。他到来之前,格蕾丝一直锁着这间屋子,并且掌管着备用钥匙,不过他相信,她并不会出现在他的监控录像中。

  因此,他坐在一张板凳上,笔记本里播放着最喜爱的新古典主义作曲家的作品,让音乐填满整间屋子,在混乱中制造有序。“即使步履匆忙,也不能漏掉一步”,外公说。他早上已从格蕾丝那里拿到文件一一由另一名行政助理送来,好让他们避免交谈。这些文件包括关于局长的所有官方备忘与报告——他必须核査每一个细节与片段。总管把它们看作一系列“库存文档”。他曾考虑让维特比整理这些笔记,但每一篇的安全级别各不相同,犹如期货市场一般起伏不定,从机密到绝密,到“这算他妈的什么秘密”。

  格蕾丝给这份文档取的标题过于实用主义:“局长档案——DMP处理的各级备忘与报告”。DMP指“数据管理程序”,是1990年代由南境局出资开发的专用数据影像化系统。如果由总管来命名,会比格蕾丝更简洁,比如“局长文档”,或者更具戏剧性:“来自被遗忘机构的故事”或“X区域卷宗”。

  物品的堆垒必须按主题分类,这样才能至少跟格蕾丝的DMP大致匹配:边界、灯塔、地下塔、岛、大本营、自然历史、超自然历史、普通历史、未知。他也决定另开一堆“无关”物品,尽管对他来说无关的东西,对其他人或许就像罗塞塔石碑一样重要一假如在这堆杂物里真有一块类似的石碑或其缩小版本的话。

  这项工作对他来说轻松自如,有一种熟悉感,类似于遭受降职羞辱之后的自我惩罚,他几乎可以完全进入出神状态,就像饭后洗刷碗碟或早上铺床——有助于重振精神。

  然而此处有个关键的区别,这些堆砌的物品就像是他的鞋从室外带进来的泥土。前任局长把他变成了新型城市农夫,他用来制造堆肥的材料五花八门,而且具有丰富的背景。橡树和木兰的树叶提供了部分原材料,局长又加入纸巾、收据,甚至手纸,从而制造出厚厚一叠破烂儿。

  总管吃早餐的小饭馆提供了几张值得注意的收据。还有街角的食品杂货店,前任局长曾有几次在那里购物,将其当作方便的应急手段。收据中显示的都是些零星物品,不太像正式采购。有一回是一卷纸巾和牛肉干,另一次则是果汁和早餐麦片,还有一次是热狗、一夸脱脱脂牛奶、修甲剪刀,以及一张贺卡。纸堆里数量最多的是餐巾纸、收据,还有烧烤店的广告宣传册,惹得总管很想吃肋排。这家店位于她的家乡布里克斯镇,距离南境局仅十五分钟,就在去赫德利的公路旁。据格蕾丝说,跟南境局有关的物品都已从她的房子里清理出来,DMP档案中有个章节,专门列出收获,叫作“局长的住所”。

  大约一小时后,他产生一个惶恐的念头:局长用来写笔记的材质看似是随机的,但会不会另有含义?假如文字并不包含所有讯息,就像灯塔管理员错乱的布道文并不代表完整的描述?他想到那大教堂般的储藏室。虽然不太可能,但他偏执地怀疑,是否有一部分树叶来自X区域。他随即摒弃了这一想法。这纯属臆测,而且于事无补。